黑色的鸽子“咕”了一声,拍拍翅膀,飞离了窗口,消失在夜的黑暗里。
石头压着纸片,在炉火里烧着。纸上的图样在火焰里慢慢扭曲,变成灰黑的蝴蝶,四处飘飞……
烟火气引起了咳嗽声。
纤细的双手,解开绳结,摊开纸包,握住里面淡黄的药粉,洒进装满热水的木盆里,再轻轻搅匀。如是,反复三次。
再从炉子里,把那块烧得滚烫的石头钳出来,舀一瓢水浇在上面。只听“滋”的一声,水汽便氤氲了屋子。
之后,她抽下腰带,折好,摆在篮子里,又从袖子里取下七八种零散暗器,放进木盒。
然后便是头发。
女人的发式梳起来麻烦,解起来更麻烦。要先把上面一层头发撩起,才能把里面藏的一串串锋利的东西拿下来。
最后取下的,还是那根旧发簪。
她握在手里,凝视上面断裂又接起来的痕迹,目光一时变得深邃,末了,搁在了腰带边上,然后才解下袍服与裙子,挂在架上。
盆里的水很苦。只闻着便知道苦。
她坐在苦水里,抱着膝,看着水面上自己的倒影。瓢也漂在水面,浮浮沉沉。
灯火通明,灯影摇曳。
现在她终于一无所有了。
只有在这个时候,才没有人会在乎她是谁,是男,还是女。
只要不穿那些衣服,她便是她,那是她最自由,也最自在的时候……
灯影猛地一晃。
雕花的窗子突然破碎飞溅。她一回头,一道杀气破窗而入,直向她刺来。
剑气!
这是处心积虑,志在必得的一剑。刺客不知在窗外潜伏了多久,直到她走进了浴室,才终于出手。
是惊讶么?她微微开启了双唇,像忘了起身,忘了躲避。
能让暗器中的王者感到惊讶,对于刺客,这是何等的荣耀?
只可惜那不是惊讶。
就在那双唇开启的时候,她的齿间露出了一个银色的物事。刹那间,一道银光随哨声飞出,直向刺客击去。与此同时,一瓢水泼在石上,雾气顿时又一次充满了房间。待雾气散时,她已长袍在身,一丝不乱,黑发垂肩。但这时,惊讶才慢慢展露在她脸上——
“是你?”
她发现这个人她见过,正是笑青锋那个没名分的徒弟。难怪那剑招她会觉得有一些熟悉。
她立刻知道这事非同小可。
“你先别动。”她低声道。
这个人被她伤得不轻,右手缠的细布上还有血迹。不管如何,他总是笑青锋爱重的徒弟,行刺的原因,只好以后再说。
小锋却像全没在听。他正在迅速地失血,脸色苍白如纸,可是盯着萧凤鸣的眼睛却还像刀子一样。这让萧凤鸣有些不舒服。毕竟她虽披上了袍子,但情急之中,也只披了这一件袍子。
忽然,他咧开嘴笑了。
萧凤鸣皱起眉,下意识将领口遮得紧了一些。就在这分神的一瞬间,小锋突然自地上弹起,从那破碎的窗口跳了出去。
一声闷响。
萧凤鸣快步走到床边,往楼下望去。苍茫夜色里,依稀可见地上一个人形,一动不动。过了好一会儿,才有几点亮光,从不同的门里游出来。是仆役打着灯笼,喊叫着,朝那边聚拢过去。
“你来了。”
笑青锋坐在雪白的厅堂里,看见萧凤鸣朝他走来,表情很柔和,说话的语调也像在寒暄。
好像他旁边并没有摆着一具棺材。
萧凤鸣一言不发,要下拜谢罪,笑青锋却上前一步,将她扶住。
“你不用自责。我都听说了。当初你是对的,我不该带他见你。自从上次你二人会面,他便时常嫉妒于你。过刚易折,过傲易损……万幸,他不曾伤了你。”
萧凤鸣还打算说话,笑青锋却又开口了。
“好在对你来说,还有个好事。”
萧凤鸣静静听着。
“你的‘飞红’,终于可以造了。“笑青锋两眼熠熠,“黄四郎这老顽固,直到现在才肯答应。他总算能明白,拔除夜游宫刻不容缓。机关没有错,错的是那些犯错的人。只要保证东西在我们手里,为我们所用,这就够了。他还是爱讲几十年前那一套,时代变了啊。那个用拳头,用剑的时代……我们都老了!时代终将是你们的,天下也是。如果他能早点明白……”
任笑青锋说得如何兴致高扬,萧凤鸣都只是目光低垂。
“晚辈对天下没有兴趣。而且,已经迟了一步。”
“迟了?”
“昨晚小锋到来之前,晚辈刚刚将图纸烧掉。就在昨晚。”
笑青锋目光一冷,脸色也微微变了。
萧凤鸣镇定如故,慢慢解释道:
“晚辈没有二心。实在是不巧。停工多日,晚辈以为再无希望,想到那东西威力太大,可以杀死百丈之外的敌人,泄露出去,终是一害,便烧掉了。再画一张并无不可,只是又需耽搁许多时间。”
笑青锋起先眉心已经皱成了结,听她解释完,才舒展了双眉,哈哈笑道:“你果真如令堂一样,心细如发。”
萧凤鸣垂手肃立:“晚辈不敢和家母相提并论。”
笑青锋抚着身边的棺材,道:“所以这一次,真是你我的万幸。”
“‘万幸’?晚辈不明白。”
“你当初送交黄四郎的草图,他虽然反对,居然一直收在手上。他改了主意之后,从关外请了一位能人,虽然年纪轻轻,却极为能干。只靠你那草图便画出了详图。已经送到炉上了。”
笑青锋说这些话的时候,一直看着萧凤鸣的脸。
萧凤鸣依然是镇定的。
她舒出一口长气,微笑道:“原来是这样。倒省了晚辈重画的工夫。不知那位能人是谁,若有机会,我也想认识认识。”
直到这时,笑青锋脸上才重新展露和蔼的笑容。
“我还担心,黄四郎这样自作主张,会不会触犯你家的忌讳。现在看来你并不介怀,这真是太好了。”
萧凤鸣彬彬有礼道:“我留在这里,就是供各位前辈们驱策。倘若帮不上忙,家母也会责备的。”
屋里的气氛顿时轻松了许多。
直到这时,笑青锋才露出了一丝苦笑。
他背过手,踱了两步,望向窗外的阴天,凝视了一阵。之后缓缓道:
“前辈晚辈,听上去太隔阂了。令堂与我同辈,我痴长几岁,从今以后,你我便伯侄相称,如何?”
“就依世伯的意思。”
萧凤鸣从容地改了口,脸上也没有谄媚的神情,好像这一切都很平常似的。
笑青锋点头,依旧望着窗户,背挺得很直,脸上的表情也很凝重。
也许只是因为看着这窗户,他便不用看着屋里的棺材了。
萧凤鸣这时才开口道:“凤鸣稍备了些心意,想交给锋公子的亲人,不知……”
笑青锋摆了摆手:“拿回去。”
萧凤鸣闭上了嘴。
“这件事已过去,你只要做好那件机关。”笑青锋郑重道,“做好它。”
停了停,他又道:“你上次说,沈姑娘在夜游宫,是么?”
“是。”
“夜游宫极为秘密,你这消息得自何处?”
萧凤鸣犹豫片刻,正准备开口,笑青锋忽然又摆了摆手:
“是我又好奇了。空心岛的秘密多,我不合多问。——倘若如你所说,你便耐心等着吧。”
他说完,便闭上了眼睛,似乎很困倦,不想再应付任何事情。每当这个时候,来访的人便可以不必告退,自己静静走出去。
萧凤鸣也就徐徐走出去了,经过门槛的时候却不经意绊了一下。
“萧姑娘。”
萧凤鸣回过头。看见笑青锋又睁开了眼睛。
“万事拜托了。”
他的声音突然变得很沙哑。
从厅里出来,萧凤鸣从袖中抽出一条手帕,轻轻擦着手心的细汗。
刚才那一趔趄,笑青锋应该没有注意到。在笑青锋面前,她必须假装得顺从、可靠,又不能失去“空心岛传人”的神秘光环。
要是以前,只要依照母亲培养出的仪态举止,她可以很容易地取得他人的信任。但是现在,很多事情都发生了变化……
比如说,“萧姑娘”。
不管听上多少次,她还是不适应这个称谓。
她和沈青青分别的时候曾经说,扮男人太累,不想再继续。这并非全是谎话。但是直到她穿上新的衣服,用上新的称谓,才发现自己依然是在扮演罢了。
但是这些话,既然寄人篱下,她没办法说给身边任何一个人听。
到底该如何评价笑青锋这个人呢?他虽然在利用她的技术,但也体谅她的处境。答应不让她见不想见的人,甚至同意让她每过一段时间便更换居所,免去那些窥探的眼神。
她认为这个人确实想要做一件大事。昨夜小锋到来之前她是这样认为的,现在也没有改变。
但也恰恰是笑青锋和他身边的人,一直在用“萧姑娘”来称呼她。他似乎打定了主意,要让她脱离那个命运,过上“正常”的生活。
只要不去让母亲知道……不,她一定早已知道!那么,笑青锋他……
萧凤鸣突然向面前伸手一接。
不是暗器,而是一粒杏仁——朝自己飞来的。
“你穿白比穿红还俊,想俏一身孝这话真没错。”
听见这脆脆的嗓子,萧凤鸣抬起头,看见在院子里的大树后面,一捻红正坐在墙头,一双红绣鞋在风里晃着。
“吃杏仁儿?”她朝萧凤鸣扬了扬手里的小口袋。
萧凤鸣笑着摇了摇头,把杏仁还了她。一捻红便咬破了壳儿,向上一抛,又用嘴巴接住。
萧凤鸣忍不住微笑了。
自从改回了现在的装扮,一捻红和她说话的语气都变了,时常开开玩笑,吹吹牛,完全拿她当成朋友。再回想少林寺地牢里,她被自己几句虚张声势,欺负得又羞又窘的模样,简直就像是另外一个人。
——这或许是她改妆以来遇到的唯一的好事了。
萧凤鸣看了看一捻红的旧打扮,道:“你怎么还是这一身?这么艳,不好让笑青锋见到吧,堂上还横着棺材呢。”
一捻红笑道:“不让他见着就是了,反正他现在也不想见我。”
萧凤鸣叹道:“我来的路上都听说了。小锋轻生,固然冲动,但你说他‘难成大器,死就死了’,笑青锋听了当然觉得刺耳。”
一捻红道:“这可是我的心里话。当初那小子找我比剑,我是看笑青锋面子才故意输的,结果他不识好歹,向人炫耀了几百回,我就觉得他总有一天要坏事,早死早好。”
她又仰起脸,道:“我要不这么说,他还会问下去,我实在不知该怎么答,只好用话刺他。”
萧凤鸣微微皱眉:“他问你什么?”
一捻红沉默了片刻,压低了声音:
“你还记得我上次和你说的么?——夜游宫里,有一个人人视若生命的大秘密。”
“我记得。”
一捻红道:“眼下我留在他这里,别人道我是为了报恩——这只是表面。当初他答应替我报仇,却从不逼问我什么。现在大家知道的夜游宫那些事,也大都是他自己查来的。我就想,这人像个君子,跟着他大概没错。所以……这个秘密,我也一直留在心里。”
萧凤鸣静静听着。
“这个秘密不是什么丑事,”一捻红道,“可是一旦说出去,会有很多无辜的人因此遭殃。如果想要报复夜游宫,这是最快的法子,但是我不愿……你明白么?那群姑娘……她们只是不懂事,大多数的人的,手上都还是干净的……”
“这些你上次都说过了。”
“但是昨晚,”一捻红突然笑了起来,“一看见小锋的尸体,他就突然问我:‘关于夜游宫,你是不是还瞒着什么?’”她停了停,道,“你觉得我还能在这里长留么?”
萧凤鸣没有回答。
一捻红忽然又笑了。
“我是不是特傻?为了自己的仇人,瞒着自己的恩人,现在连恩人的信任都失去,也是咎由自取吧。”
萧凤鸣微微皱眉,低声道:“不要这么说自己。”
笑青锋正在气愤之下,要是一捻红说出来,他会做出什么事?没有人知道答案。
一捻红道:“你进去了好一会儿,他和你又说了什么?”
“半真半假。”萧凤鸣道。
“半真半假?”
“他说黄四郎改口了,答应继续造'飞红'。”萧凤鸣道。
“这不是好事么?”一捻红顺嘴道。
“你也这么想?”萧凤鸣静静看着她。
一捻红沉默片刻,摇了摇头。萧凤鸣也叹了口气。
“我和他说图纸已经烧了,但他说黄四郎另外找了人,只根据我之前留下的草图,就画出了详图。”
一捻红大惊道:“这怎么可……”
她喊的声音太大,萧凤鸣赶忙去捂她的嘴。
萧凤鸣低声道:“我来到这里之后,见过了很多人。唯独没见过黄四郎。你对他可能比我更熟。我想,这个人之前宁可得罪笑青锋,也要反对,怎么会因为死了一个锋公子,就忽然改变了主意?锋公子并不是那种讨人喜欢的性格。所以我总觉得,这事情有些蹊跷。”
一捻红笑道:“实话告诉你,我也没见过黄四郎。”
“嗯?但是你们不是什么‘正义五友’……”
“别提了,这名字也不知是谁起的。难听的要命,一点品位也没有。别说黄四郎,白石君我也没见过两面。经常见到的,也就只有笑青锋和黑面佛了。黑面佛又是个疯的。”
萧凤鸣皱起了眉。
一捻红想了想,道:“说不定这个‘黄四郎’根本就是笑青锋编出来的,有些事他不好拒绝,就让'黄四郎'来拒绝,而事实上这个人根本不存在。”
萧凤鸣没说话。
她也思考过这种可能。
她看着去厅堂的路上,有几张熟悉的脸孔,而笑青锋还没有从里面出来。
一捻红忽然又道:“夜游宫的秘密,写在两张羊皮上,分别交给两位护法保存。”
萧凤鸣一怔:“你为何要告诉我这个?”
一捻红笑道:“为什么呢?……也许有一天,你也会去到那里吧。还有,”一捻红歪了一下头,“你要是想找到小锋的家人,有个地方,你可以去试试。”
作者有话要说:好久不见。冬去春来,谢谢你们还在。
度过了非常艰苦的三个月,终于可以安心码字了,虽然工作还是没着落。
不过也多亏工作还没着落,写作依然是我的事业。但愿手还未生。
最后,感谢成二,诶嘿,18625083,十九,水剪双眸雾剪衣的霸王票。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