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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 自家除却更谁欺(1 / 1)

窄巷尽头,一扇歪斜的窄门。

这就是一捻红所说的地方。

萧凤鸣看一眼,就知道门闩是坏的。虽如此,她仍敲门道:“有人吗?”

过了好久,门才稍微开了一条缝。

萧凤鸣道:“听说小锋的老家在这里,我来看看。”

门吱嘎一声全开了。

“快请坐吧。”

门里站着一个女人。

平凡的女人,长相却不平凡。补丁重叠的衣裙,也掩不住她的美丽。

萧凤鸣一瞬间心里微微有些疑惑。

小锋的家里,居然有这样一个女人。

更让人疑惑的是,她的眼睛里居然有一丝掩饰不住的喜悦。

屋里唯一用来“坐”的地方,是一张破旧的板床,像是门板拆下来做的。

此外一无所有,更谈不上机关与埋伏。

何况这女人走路的时候,一只脚还有些微跛。

“风湿,虽是老毛病,也不妨事。”她局促地朝萧凤鸣笑了一笑。

但她并不老,看上去最多只有三十岁。即便皮肤不如少女润泽,眼神却纯真。

风湿。也难怪。萧凤鸣想。这间屋子地势低,故而十分潮湿。此时是正午,屋里却暗得像黄昏,还散发着一股不好的气味。

她早几年的时候一定更漂亮,不该住在这样的屋子里的。

“你先坐,先坐。”

不等萧凤鸣说明来意,女人就跛着脚,四处翻来找去,最后从角落里捧出一个缺了嘴的茶壶,显然很久都没用过了。

萧凤鸣道:“我只坐坐就走。不必张罗了。”

女人眼睛里闪过一丝失落,道:“也好。”

萧凤鸣在板床上坐下。

女人拾了一个筐,翻过来,坐在上面,呆呆地看着她。

萧凤鸣正思考该如何聊天,女人先说话了。

“你……气色不太好?”

她的眉毛蹙起来,好像很关心。

萧凤鸣道:“旧疾复发,吃两天药,就无妨了。”

女人略微点了点头,停了片刻,又问:“饭吃过了?”

萧凤鸣道:“吃过了。”

女人又点了点头。

她的样子看上去还是有点紧张不安,仿佛怕怠慢了贵客。

忽然又道:“你……是他师父那里来的?”

萧凤鸣点了点头。

“原来是师妹……”

“不是的。”萧凤鸣谨慎更正,“家母与小锋的师父略有交情。因此。”

女人道:“对对,我一看,就知道你定是好人家的出身。”

萧凤鸣心中更加疑惑了。

这种轻快的气氛,实在太不对头了。

这时,女人又小声道:“偷偷问一句,你是小锋的……朋友?”

萧凤鸣想了想,道:“普通朋友。”

——险些被杀的“普通朋友”。

这说出来实在有些讽刺。虽然如此,萧凤鸣心中对小锋并没有恨意。

听了萧凤鸣的答案,女人似乎有一点失望。她轻轻叹了口气,随后露出了可爱的笑:

“看他有你这样的好人做朋友,我这个当娘的也放心了。”

娘?

萧凤鸣心里微微有点惊讶。

她本以为这女人该是小锋的姐姐,或者……女人。没想到竟然是母亲。

想想小锋的年纪,她做母亲的时候,应该还很年幼。

若是母亲,在这样的当口,还对上门的客人嘘寒问暖,显然是不知儿子的死讯了。

这是笑青锋疏忽,忘记告诉她了,还是他有意相瞒?

想到这里,萧凤鸣道:“他不常回家吗?”

“是我不让。他老是说,忙。练剑。那就让他练吧。你别看我这个样子,也是能一个人生活的。”

停了停,她又问萧凤鸣:“他……朋友多吗?”

萧凤鸣想:笑青锋府中的人,大概都认得小锋。但是“朋友”呢?日间去吊丧的,似乎都是看笑青锋的面子。

虽然如此,她还是点了点头。

女人的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的表情。

“太好了。大概家里太穷,他不好意思叫朋友来。我还以为他朋友很少呢。”

萧凤鸣顺着问道:“他不常有朋友来?”

女人道:“不常。不过,刚才有人来过……是他师父派来的。”

萧凤鸣认真听着。

女人却似乎不愿意细讲下去。

“对了,之前还有过一个,也是个大姑娘,一身火红,还带着把红色的剑,气势汹汹的……哎呀。”

女人才说了一半,急忙拉着萧凤鸣道:

“我看他们也不太熟悉的。那孩子从小就一点也不好色,你尽管放心吧。”

萧凤鸣却只想叹气。

“他从小主张就多。不怕你笑话,他的小名本来是‘小石头’,忽然有一天,他说自己要改名叫‘小锋’,也不说缘由。真是的,‘小石头’这个名字,哪里不好了?”

女人说到这里,居然带了点嗔怪的口吻。

这倒出乎萧凤鸣的意料。她本以为“小锋”这名字是笑青锋给徒弟改的。

不过,回想小锋这个人,和“小石头”确实也不怎么搭调。

“然后呢,没改几天名字,他又回来,说:‘我有师父了。’他找的师父,名字也叫做什么锋。”

“笑青锋。”萧凤鸣道。

“对。就是这个名。那孩子说,是凑巧。我心里觉得不是凑巧。说不定,他有意想惹他注意,才改名的。我心里当然难受,但又能说什么呢?”

原来是这样。

萧凤鸣道:“这种事情江湖中常有的。笑青锋是武林名宿。很多人想做他徒弟,都做不上呢。”

“那孩子也是这么和我说的。但是,说到这个,我又有件事不太明白……你能跟我说说吗?”

萧凤鸣点了点头。

她想,这个可怜的女人应该很寂寞。不然,也不会拉着她这个陌生人说这么多话。

“我听小锋说,那个什么锋的师父,最好就是刀法。但是小锋出来进去,拿的都是剑,不是刀。刀和剑我还是分得清的。”

萧凤鸣静静听着。

“我跟这孩子说:‘你师父既然刀法有名,就跟他学刀吧,为什么要学剑?’这孩子脾气上来了,就说‘你不懂’。我是不懂。我想既然跟了名师,当然要学人家最有名的本领。不肯教,是不是嫌我家孩子笨?这孩子却说我想错了。他说他师父的剑法比刀法更高明。教别人都是刀,只教他剑,是看重他。”

萧凤鸣想了想,答:“这是实情。虽不知他师父为何弃了剑,但他的确爱他的剑法,胜过刀法。”

“唉,我也不知他怎么想。”小锋的娘无奈地牢骚着,脸上露出勉强的苦笑,“大概他是对的。——现在他总算出人头地,不是没爹的孩子了。”

“爹?”

小锋的娘道:“他师父早上派人来,说小锋已经认他做了义父。”

萧凤鸣立刻明白了。

不让她知道儿子的死讯,只说儿子已经找到了更好的依靠,不回来了。这就是笑青锋抚恤这母亲的办法。

小锋的娘忽然笑了起来。

“我当初太糊涂了,连他父亲姓什么都不知道,就稀里糊涂生下了他。害他被人‘野种’叫到大,大概他心里也确实想要个父亲……我欠他呀。”

萧凤鸣说不出话。

小锋的娘看着大门,好像那些访客刚刚离去。

“他们来了,说了这件事,还留下了好多钱。说小锋被义父派去关外,不知何时能回来。那孩子为什么不亲自来告诉我?是不是觉得对不起我?是我对不起他,把他带到这世上,怎么会怪他呢?钱,我让他们都拿走了。我怎会要他们的钱——又不是卖儿子!”

萧凤鸣从窄门里走出来,怀里还揣着来时准备的银两,益发沉重。

只要这母亲相信儿子还活着,这纸礼钱就没办法交出去。继续守住那个谎言,就是她能做的唯一的事。

小锋母亲的话,还在她耳边一遍遍响着。

——现在是他义父了,也好……有时那孩子的样子真是可怕,练着剑,突然就大哭起来。我真怕他做傻事。

——他师父是不是很严厉?别看那孩子人前十分骄傲,其实他师父说一句重话,他就在意得要命,把自己关在房子里,用拳头捶墙,砰砰地响。

算上最后一面,萧凤鸣只见过小锋两次。但是她早就听说过他。

也亲眼看到,笑青锋别的徒弟提起小锋时,脸上嫉妒的神色。

她也听到不止一位门人传言:笑青锋不教小锋使刀,而是使剑,正是有收他做义子的打算——不以师徒相称,也是因为这个理由。

众人都称小锋为“少爷”。

虽然流言如此,笑青锋始终没表露过心意。所以人人都猜测,他是怕太早宣布,难以服众,所以要等小锋扬了名,再正式承认他。

故而那时候萧凤鸣想,要寄居笑青锋篱下,首先要避开这位“少爷”的锋芒。

她以为自己很了解小锋。

她想错了。

只有见到他的母亲,她才明白他这些年是怎么生活的。

——也不知他的伤怎么样了……上次他回来,身上受了好重的伤!他痛了也不喊叫,就只翻来覆去念着几个名字,看着吓人。我问他念的是谁,他不理我。我想看他的伤,他也不给我看……

小锋坠楼之后,萧凤鸣曾下楼检查过他的尸体。

她发现,他的左臂受了极重的伤,不是坠楼造成,像是被一种极为可怕的怪力扭碎。而右手的拇指折断了,早已不能握剑,剑是用一个木夹子固定在手上。

是什么把他变成了这个样子?

用这样的方式去暗杀,绝不可能成功……也许他从一开始就没想着要成功。

就好像溺水的人,想抓住最后的稻草,即便稻草根本无法承受他的力量……昨晚的行刺,也是他最后的稻草。

他想再次证明什么。

旁人捧他,笑青锋却对他冷淡。这也许是怕他骄躁。但是时间长了,他开始怕自己默默无名,怕让笑青锋失望,怕失去拥有的一切。

沈青青的出名,萧凤鸣的出现,更加速了他心中“被取代”的恐惧。

走上绝路,或许不是因为身体的毁坏,而是因为一样重要的东西,比身体毁坏得更早。

那就是“自信”。

下人称赞他,一捻红也故意败给他。他看到了不真实的自我,自信一天天变得廉价,变得脆弱。

夜游宫里发生的事,虽不知是什么,既然产生了这样极端的结果,无疑已经将他的自信彻底碾碎。

那个隔窗行刺的人,已经是一个失去“自信”的残影。

萧凤鸣,你呢?你还有自信吗?

“还敢躲?臭婆娘!”

一声中年男人的怒叱,让萧凤鸣猛然回过神。眼前一扇门被撞开了。一个妇人踉踉跄跄逃出来,没逃两步就被男人揪住了头发,拖到墙边。

妇人尖叫着挣扎,男人把她按在墙上,朝她那张脸上甩起了巴掌。妇人顿时没了声息,捂着脸。

巷子里玩闹的小孩纷纷躲进各自家门里去。邻居也有人把窗关上了。

男人喘着气,突然用脚朝妇人猛踹,妇人一声不吭地蹲下了。男人又把她拖起来,一边甩巴掌,一边高声詈骂,好像要让整条巷子的人都听见似的,接着又将她掼在地上,拳打脚踢。

萧凤鸣觉得自己的心怦怦乱跳,心中一股热血涌动。

“住手!”

“少皮干……”

男人只回头骂了一声,又对着妇人扬起了巴掌。可是还没等那巴掌抽出去,突然半空中“乓”的一声爆响,吓得他一个趔趄,几乎尿了裤子。

天上什么也没有,只能闻到一股淡淡的硝烟味。

他惊惶地回头看着萧凤鸣。

萧凤鸣胸口剧烈起伏,正将抬起的手慢慢放下。

她的眼神一瞬间变得极为危险,仿佛被激怒的野兽。

她刚刚做了什么?男人没看到。但是他本能地觉得恐惧。

被打的妇人突然捂着脸,倒在墙根,大声号哭起来。

男人回头看了妇人一眼,气恼地咽了口唾沫,把后面的话也一并咽了下去,噎了半晌,猛“嗬”一声,啐出一口浓痰,慢慢走回屋子里。

“你没事罢?”

萧凤鸣朝被打的妇人走去,伸出了手。

妇人已经不再哭,脸色却变得惨白如纸。

她从指缝看着这个来救她的人,又看着伸来的那只手。

——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带着硝烟味。

这是人的手?

“别怕。”

萧凤鸣试着想解释。

“别管我!滚开!丧门星!”

妇人尖叫着,在地上踢腾着双腿。

萧凤鸣真的走了。

她一言不发地离去,走得很快。快得忘了思考,就又到了笑青锋的宅第。

“你又回来做什么?”

问她的,还是一捻红,还是坐在墙头的老位置,吃着杏仁儿,笑着看着她。

你又回来做什么?

萧凤鸣也在心里问自己。

和笑青锋说,小锋的死,是因为太怕失去他这个“父亲”?

叫笑青锋照顾小锋的母亲?

甚至说,聊一聊小锋家的邻居,那个被男人打的女人?

——都不合适。

萧凤鸣道:“你也去过那里。”

一捻红点了点头,道:“是的。”

萧凤鸣道:“我还以为你瞧不起他,根本不想跟他扯上关系。”

毕竟小锋是靠着投机取巧,才一跃成为笑青锋的徒弟。一捻红却是走着步步血泪的人生。

一捻红道:“上次我说,我故意输给他,是看他师父面子。”

萧凤鸣点了点头。

一捻红道:“不是的。我在比剑之前,好死不死,跑去见了她。我就想,要是他早点出人头地,她或许也能过上好日子。看着她,我会想起我娘。——现在看来,我错了。我们都错了。”

如果当初没有故意输给小锋,也许小锋就不会去夜游宫了,他的母亲也不会从此孤独无依。

一捻红的心中,大概是这样想的。

到底是谁的错?

又有谁是完全无辜的?

萧凤鸣聪明绝世,也还是毫无头绪。

如果换做那个人……那个看什么都无比通透,好像心中从来没有烦恼的人……如果换做她,是不是会找到答案?

“不过,你回来正好。我已决定要走啦。”

一捻红拍了拍手心里杏仁留下的碎屑,伸了个懒腰。

“走?”

“接着这个。”

萧凤鸣接住,摊开手心,一枚薄薄的牡丹镖。

“你怎么还有留着?”萧凤鸣皱起眉。

一捻红的牡丹镖,应该早就打完了才对。

“从一开始,我就私藏了一枚。”一捻红笑着道,“留着当护身符,没别的想法。反正这机关已经不在你身上,这镖你也没有第二枚,就还给你,留做纪念吧。”

说完,她从墙头跳了起来,转眼就不见了人影。

萧凤鸣还记得她们早上的对话。

因为小锋的死,笑青锋加深了对夜游宫的敌视之意。

一捻红选择离开。这证明在刚才,萧凤鸣离开的片刻时间里,笑青锋已正式决定对夜游宫动手了。

但是——萧凤鸣看着手心的牡丹镖——临别时送出护身符来,这不正是一种不祥之兆吗?

也是正午的时候。

沈青青推开窗户,就看见了熟悉的屋檐。

苏楼。

她又回到了长安。只因为欢夜来说,富贵险中求,夜游宫绝对想不到她还敢回来。

她们甚至就住在苏楼对面一家高级的酒楼上,当然也是欢夜来的意见。。

看着对面夜间的灯火,白天的寂寞,沈青青不禁想问:大宫主被杀,沈青青变成嫌犯,不知道苏娘如今怎样?苏妈妈还会责骂她么?

没有回答。

此时苏楼大门紧闭,上面还闩住了,好像苏娘衔着发簪的嘴。

不祥之兆。沈青青心里想。

“哎呀,想去玩?还没到开张的时候呢。”欢夜来撩开床帷,笑道。

沈青青回头比了个“嘘”的手势,左右看看没人注意这里,才低声说:“你别开我玩笑。”

话音刚落,突然一声猝不及防的爆响。

“什么声音?”

沈青青急忙护上床帷,向窗外寻找声音的来处。

楼下街坊商家,也纷纷扔下手中活计,奔上街边,伸长了脖子,望来望去。

一片晴空,万里无云,完全不是打雷的天气。

“谁放了炮仗?”

“吓死人了!”

“不会炸着人吧?”

“算啦……”

受到惊扰的人们相互交谈几句,就又纷纷走回去了。

沈青青回头看着欢夜来。

“看来有人渡劫失败。”

欢夜来还在说笑。

沈青青皱眉道:“你不觉得,这声音,有点像龙潭出口处的‘断龙箭’吗?”

“谁知道呢?我只知道一件事。”

“什么事?”

“那边好像没人。”

爆响之下,满街骚动,苏楼大门依然紧闭,全无一点动静。

“既然这样,”欢夜来若有所思道,“我以前藏的金子,得想办法拿出来。”

“金子?”

沈青青本不想白昼溜进去,但欢夜来催得很急。然而等她真的按照以前的老路线,十二分谨慎溜进苏楼,却发现自己好像小心过了头。

苏楼上面一个人都没有。

没有了苏妈妈,也没有了苏娘。

女人们好像走的很急,只带走了各自的金银细软。桌上的残酒都没有收拾,柜子里还有不少衣裳。厨房火炉里还挂着几只烧鸭子。沈青青最不喜欢浪费,干脆摘了一只下来,用纸包好了揣在身上。又拿了一壶酒。

按照欢夜来吩咐的,沈青青走到了底楼的楼梯后面,撬起了一块地砖,揭开。

几块沉甸甸、亮闪闪的马蹄金。

这就是她藏的金子了。

之前来的一路上,沈青青已见识了欢夜来藏的衣服、刀剑、干粮、甚至马车跟马匹,现在又是金子。

这么说来,她那么坚决要住在苏楼对面,难道早就想回收这些金子?

沈青青小心将金子揣在怀中。

就在这时,门闩响了。

沈青青躲藏。

光从门口照进来。

两个男子,年纪都不到三十岁,一身缟素,头戴孝帽,胸前系着几缕麻纤,腰间却带着刀。

沈青青看了他们的打扮,心想:“这些人来做什么?是报丧,还是打架?”

两个人张望了一番,脸色都有些阴沉。年长的向年轻的使了个颜色,年轻的便在门口跪拜下来,大声喊道:

“正义五友之首,渤海高家传人笑先生门下弟子鲍采金,桑切玉求见。”

楼中一片寂静,只有风吹着没关上的木门,吱嘎吱嘎地响。

这时那个年长的也走上前,跪下,大声道:

“不肖徒鲍采金、并师弟桑切玉及诸位同门,罪孽深重,祸延师门。恩师笑先生义子高小锋,于九月初三子时,少年早夭,享寿十八。今择于九月初十,于城西无遮寺,设水陆道场,叩在武林同道之谊,哀此讣闻。”

他的声音干巴巴的,眼神更加古怪。

沈青青立刻想起了那个叫小锋的人。

在大宫主指尖怪异的内劲下,小锋的整条手臂如麻花般扭紧,又飞了出去。

“原来他真是笑青锋那边的……原来他真的死了!”沈青青想。

他们确实有关系,而且不是一点关系,居然还是什么义父子。

这下麻烦了。

没人响应。根本不会有人响应。

那个稍微年少,叫桑切玉的,直接闯了进来,按着刀,左看右顾,不见人影,气愤之下,一刀斩在桌上,将桌面劈为两半。

显然,他们本来就不是简单来拜会的。

“看来是走漏了风声。”鲍采金冷冷道。

桑切玉一脸悲愤:“这些女人,现在跑得比谁都快。害死锋少爷的时候呢?”

“师弟莫气。”

鲍采金走到桑切玉身边,轻轻拍了拍他的背。

桑切玉切齿道:“锋少爷就是因为她们死的。我们还要来报丧,报什么丧,她们早逃了,我们就该早点杀进来!”

鲍采金的嘴角却露出了一点笑容,摇了摇头,慢慢道。

“有件事,我说出来,你不要惊讶,也不要外传。”

“师兄你说。”

“锋少爷不是死在夜游宫,是死在萧凤鸣手上。”

听见萧凤鸣的名字,沈青青的心陡地悬了起来。

而桑切玉瞪大了眼睛,许久,才断断续续道:“师父明明说,锋少爷身上的伤,是夜游宫主的掌力……”

鲍采金摇头道:

“当时有人从小锋肚子上要害之处挖出了一枚暗器,整个楼的人都看见了。后来每个人都收到了一笔重金,不让他们外传。”

“师父他……为何要这样做?”

“你还不明白吗?”鲍采金叹道,“什么‘义子’,弃子而已。今天以前,他几时把小锋当作‘义子’了?小锋活着没用,死了却能嫁祸夜游宫。你们这些不懂事的听了,就会跟夜游宫的妖女们拼命。”

桑切玉有些恍神。他踉跄两步,瘫坐在椅中拼命摇头。

“师兄,你定是在骗我。对不对?”

“我本来也不想说。”鲍采金道,“然而就在你我出门之前,萧凤鸣还突然去见师父,还将所有人都赶了出去。这不就是心中有鬼?”

“师父……师父做不出这种事!”

“是,师父当然做不出这种事。他是被人哄骗了。”鲍采金冷笑两声,咬牙道,“这只能是空心岛妖女的毒计!”

趁那两个笑青锋的徒弟沉浸在师门秘闻的时候,沈青青迅速地离开了。

可是刚走出苏楼一步,她的双脚就像灌了铅似的沉。

小锋应该是被大宫主杀了吧?

那个时候,沈青青亲眼看到小锋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就算没有断气,也和死人没了两样。

在那之后,夜游宫便因大宫主之死而大乱。小锋如此重伤,真能逃出夜游宫,再死在萧凤鸣手上吗?

何况夜游宫机关重重,危机步步……

毋宁说,小锋出现在夜游宫里,这件事本来就不太寻常。

“他知道我的下落,也知道夜游宫机关的走法……是谁告诉他的?”

等一下。如此一来,萧凤鸣作为机关的高手,身上的嫌疑就更深。

不论如何,萧凤鸣绝不会是空心岛妖女。如果真的有那枚暗器,必然也有苦衷。

只要自己没亲眼见到铁证……

路对面就是她和欢夜来住的客栈了。

沈青青刚刚迈出一步,突然飘来一团外头白,中间黑的东西,胖嘟嘟,圆滚滚,拦在她面前,飘过来,又荡过去。

“小媳妇,小媳妇,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你丈夫呢?”

那团黑色的中间,不知怎的冒出了五官,轻轻一咧,露出一弯白亮亮的牙齿。

这样怪异的黑脸,普天下只有一个。

早该想到的。笑青锋不可能只让那两个徒弟去夜游宫的地盘报丧,必定要安排高人在外面接应。

这个高人,就是“从不参禅”黑面佛。

黑面佛这么一说,里面那两个笑青锋的徒弟虽未出来,路上的行人却纷纷驻足观看起来。

沈青青道:“管谁叫小媳妇呢,我不认得你。”说完转头拔腿就跑。

谁知,黑面佛身体就像个大皮球一样,腾地跃起,转眼又在他身前落下了。

“小媳妇不认得我,我却认得小媳妇,还认得你丈夫呢。”黑面佛笑眯眯道。

路人见到这轻灵身法,忍不住叫好。

沈青青心里焦躁,忍不住就瞟了一眼欢夜来的窗子。

那扇窗似乎也开启了一道细缝。

“小媳妇,你看那里做什么?”黑面佛道。

糟了。沈青青想。欢夜来如今的行踪,是万万不能让外人知道的。

于是她笑道:“你又不是我丈夫,为何管我叫小媳妇?”

路人哄笑起来。

黑面佛摇头道:“你的小丈夫,细皮嫩肉多可爱。你却不守妇道。这小丈夫你不要了,我只好抓过来,下酒。”

听他这些疯话,沈青青有些哭笑不得。但是话中的意思,似乎是他还能和萧凤鸣常常见面的样子。于是道:“既然这样,你带我见她,好不好?”

“不好。你想骗我,让我带你去见她。不行,现在还不是时候。”

沈青青心中一沉,仍追问道:“那么几时才是时候?”

“九月初十,无遮寺。”

这正是笑青锋要为小锋办水陆道场的日子,没想到黑面佛居然真的不假思索就说了出来。

难道这黑面佛看似疯癫,实则清醒之极。他故意上前来纠缠,就是为了告诉她这个消息?

沈青青有点感激,于是笑道:“谢谢你啦,大和尚。”

“大和尚”……

沈青青已经在后悔了。

她忘了,在黑面佛面前,最不能提的,就是“和尚”二字。

黑面佛居然没有暴走。

他反而又一次“嘿嘿”笑了起来,笑得灿烂。

“小媳妇眼力真好。大和尚最近也参禅了。”

沈青青随口道:“那么,你从今往后,就是‘偶尔参禅’黑面佛了。我先走一步了!”

她提上一口气,分开人群,往小巷子里撒腿狂奔。

大路上她跑不过黑面佛,巷子里就难说了。本来不宽的道路,又被人堆积了许多砖块杂物。黑面佛又圆又胖,肯定钻不进来。沈青青想。

不知跑了多久,她忽然觉得面前阳光少了许多。

不妙。沈青青跑着,抬起头一望。

黑面佛果然没在巷子里。他在墙头上。沈青青狂奔,他只管在墙头一蹦又一蹦。有时轻轻松松地一蹦三丈高,翻个跟头,再落下来。他的身体竟似十分的轻盈,连瓦片都不响一声。

更奇的是,不管他怎么蹦,那张黝黑的脸始终都朝着沈青青的方向。他一边蹦,还一边问:

“小媳妇,我问你,狗子有佛性没有?”

沈青青好像以前在程姑姑的书里看过这个问题。

但是书上的回答是什么,她早就记不得了。

于是她随口答道:“你问狗子便是,为何要问我?”

她早已跟客栈的方向背道而驰。不过事到如今,只有甩开这和尚才是正道。

黑面佛点了点头,道:“有理。”

说完,他便跃下墙头,不见了踪影。

沈青青停下脚步,喘息了一会儿,回过头去,准备往回走。可是刚转过身,突然听见一阵犬吠,心中咯噔一声。

果然,那黑黑的脸庞又从墙头冒了出来。

“狗子说:‘旺!’”黑面佛喜滋滋道,“‘当令者旺’,这是有佛性了!”

沈青青想:“这好像是算命的话。这和尚还懂算命?”

多问多麻烦。沈青青不打算再问,转头又是跑。

“别跑啊,小媳妇。我还有问题。万法归一,一归何所?”

沈青青想都没想,脱口就说:“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你那个一,早就跑到万物里去了,全是一。”

她禅宗不懂,《道德经》却从小背得烂熟。

黑面佛眼睛里放出亮光,道:“全是一,一是全,妙啊妙啊。”

他从墙上跳了下来。

下面又是一片市场。看见墙头落下一个古怪的大和尚,都鼓起掌来。人群中还夹着一个稚嫩的声音:“奶奶,鲁智深来了!”

黑面佛摸着脑袋,嘿嘿地冲那小孩子一笑,好像很开心。

沈青青叹道:“你还有什么问题,一次都问完吧。我实在跑不动了。”

黑面佛说:“好好。我只剩下最后一个问题。”

沈青青听着。

“如何是达摩祖师西来意?”

黑面佛说着这问题的时候,脸上的笑容不见了,眼神也变得黑暗。

幽深,漆黑,好像蕴藏着许多痛苦。

沈青青皱起眉。

她听过这个问题。

她知道达摩是个胡人。

传说他当初乘着一根芦苇,就来到了中土,在少林寺面壁九年,一句话也不说,然后才把他掌握的学问传播了出去。

一起传播的,好像还有武学。

“如何是达摩祖师西来意”,有说是“庭前柏树子”,有说是“空中一片石”,有说是“山河大地”,总之都是些答非所问,莫名其妙的话。沈青青恰好听说过几个,

于是她试着问道:“庭前……柏树子?”

“放屁放屁!”

黑面佛突然大喊。

远处的小孩子大哭起来。周围的气氛也骤然变得紧张。

沈青青知道,拿这些现成的答案去搪塞黑面佛,是没用的。

黑面佛这次所想要寻求的答案,不是一个别人的答案,而是一个适合他的答案。

但是沈青青做不到。

黑面佛为什么会这么在乎这个问题?

他到底在想什么?

人群感到不妙,渐渐地散了。

小贩们也停了叫卖,悄悄四下里撤退。

黑面佛和沈青青面对面站着。

没有答案,只有一声声追问。

“如何是达摩祖师西来意?”

风吹散肉铺残留的血腥味。

“如何是达摩祖师西来意?”

日头西斜。

“达摩老祖西来意,李耳乘牛西去时。

回首从前萧瑟处,仙骸遍地几人知。

此个事,世间奇,兄弟相逢竟不疑。

万里江山无寸草,自家除却更谁欺。”

一个女人,一手撑伞,遮着阳,幽幽地唱着一首自编的道人歌。

女人蒙着面,只露出一双眼睛。

“程姑姑?”沈青青脱口而出。

在她的潜意识中,只有程姑姑才会唱这样的歌谣。

但是那不是程姑姑。

因为她的眼睛是蓝色的。

黑面佛怔怔地站在那里。

“我……有兄弟?”

他的眼神迷惘起来,好像在回想一件很遥远的事情。

欢夜来接着道:“抱元守一。”

黑面佛顿时睁大了眼睛,随后仿佛醒悟了什么似的,转身狂奔起来。

沈青青看得目瞪口呆。

她问欢夜来:“你刚才唱的是什么?”

等她想起武当有个“刘二先生”叫“刘抱元”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事情了。

欢夜来虚弱地笑了笑。

“一首自编的歪诗而已。”

她把伞交到沈青青的手中,靠在她肩头。

“换在以前,不吃我茶的人,我从不念诗给他听。”欢夜来道,“偶尔破个例,感觉也不错。”

她闭上眼睛,好像更加虚弱了。

沈青青还有很多话想说,但还是决定第二天再讲。

她撑起伞,对着正发呆的小贩喊道:“给我来半斤熟牛肉。”

半个月后,一个面色黝黑的和尚敲开了武当的山门。

他就是如今武当掌门刘抱元的兄弟刘守一。他说自己比刘抱元出家更早,差点做了掌门人,为何会变成和尚,他全都记不清了。

但是他居然懂得少林的绝技,易筋经和陆地飞行术。

他跟守门的年轻人说了许多武当的旧事,却始终说不清自己是刘抱元的哥哥,还是弟弟。

这次进门之后,他再也没下过山。后来有人上山见到他,发现他脸上的黑气不见了,而是和刘抱元一样,有一张白净的脸。

作者有话要说:说好的一万字。

鲍采金,桑切玉,姓是“报丧”的谐音,采金切玉是形容刀的。

全是一,一是全,钢炼梗。

诗是乱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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