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伏天过去了,接着是白露和中秋。巴州府西南面的一个小镇集,在重阳节前二日,正庆丰收,农民兴冲冲地将米布物产运往府城。乱世的丰收总是格外温馨,因为摸得到、闻得见香味的粮食,比起虚幻的太平盛世,更能令老百姓由衷欢喜。
巴州是蜀境的北门户,西傍剑南。从这儿向东北穿过大巴山、小巴山等层层崇山,便到了山南西道的兴元。这条米仓山中的道路,是蜀道之中出名险峻的一条。大唐之世,货商繁忙往来岐蜀之间。自从蜀王崛起,而岐王李茂贞军队又失去对剑南的控制之力,两国之间严密戒备,货流已冷清了不少,登高揽胜的游人更是稀有了。
然而在远眺群山的巴州城,有一个少年正准备北上深入那极为艰险的米仓道,越过蜀境,前往岐王的辖地。
这刻他一个儿坐在府城南门内的一棵大树上,正在等候甚么。深秋的晨光被树叶筛过,温暖地落在他肩头,照亮他染着尘沙的靛色粗布短袍。
他的腰间悬着一柄二尺剑。但他坐在树间,并不是为了隐藏兵刃。前朝对民间携带兵刃原本管辖不严,可如今是乱世,各藩镇的军队有时比强盗还苛猛,见着老百姓带兵刃,往往刁难一番,见到好兵器眼红了,甚至会强硬收缴。
这个少年生得虽是极俊雅,却半点不怕那些恶兵,更不怕自己的得意兵刃露白。他坐在树上,只为了瞧瞧这巴州城的城头和城门。他心中响着一位长辈述说故事的语调,那语调既爽快又惆怅:
“那一夜,你十九岁的阿爹孤身只影,从巴州城南门潜入,直闯到那巴州防御使的府第里头,黑暗中便那么大剌剌往书房一坐。那防御使一点亮油灯,吓得茶杯茶碟打了一地。别说他府中那些亲兵是脓包,便是调几个耳聪目明的武林人士来看守,你阿爹照样进得他书房,哈哈!
他以你姨婆所传的毒针打中了那防御使,威胁对方献城归降岐王。他胁迫那防御使和他订约,看着他当场写下降书与献城的部署令。那防御使死活不信,你阿爹能在毒针发作之前从凤翔取到解药回来,可也拿你爹没辄。
后来?后来自然是你爹顺利携回解药,信守承诺,救治了那防御使。他是徒步往返那条岐蜀之间的米仓道啊!你对你阿爹的轻功,还有怀疑的么?甚么?你问那毒药?你姨婆传了给你阿娘。而你阿娘么,那时和你阿爹已经好上啦,知道他出行危险,哪有不将毒针巴巴地送给他的?九命伯记得,他俩个儿成天吵吵闹闹的,多么可爱啊。”
另一位长辈语调从容,摇头晃脑地插话:“那条蜀道的艰险,书中写得有的。‘其路则深豁峭岩,扪萝摸石,一上三日而达于山顶。行人止宿,则以絚蔓系腰,萦树而寝。不然,则坠于深涧,若沉黄泉也。’”
先一位长辈骂道:“老霍,你就是这股酸气讨厌。说点人话给我听听。”
那说话斯文的长辈呵呵笑道:“阿九不读书,还骂人?书的意思是,想上山,必须拨着山崖的野草木石,三日不停,才上得了山顶。睡觉也危险得紧,要以藤蔓绑在腰间,将自己系在树上。否则会坠落深渊、不得翻身了!阿迟,凭你阿爹的功夫,过蜀道可用不着这么麻烦。等你长大了,自己去走一趟可好?”
少年空旷的目光投向城墙,彷佛看透了已逝的岁月,看见不曾有缘见面的阿爹,如九命伯所说的,年方十九,清逸身影自城墙边一闪而过。他默默祷念:“阿爹,我走了这几趟米仓道,你可瞧见了我‘画水剑’身法?我这是在雪涧、在大湖苦练出来的啊。与你的‘灵蛾翻飞式’相比,你觉得怎样?”
“阿爹,我不怕鬼。我在山道上毒发生幻觉的时刻,为甚么你的鬼魂总不现身指点我?我不怕鬼…因为…”
因为自己现今这副身心,已是半人不鬼!当自己因毒发而心智崩溃、潜入北霆门残暴杀生的时候,已然是个恶魔。他一清二楚,再也无法对自己抵赖。
他吐掉口中嚼着的一小把干草,浮起一抹奇特的苦笑,又想:“这趟再往关中,倒有些不同。带了一个女子,却算怎么回事?她虽也练过两天功夫,却捱得了蜀道翻山的辛苦么?她,她总是不愿撇下我,无论我为人多么地可怖……”
“可如果…是她侍奉的小娘子来和我一道,而不是她,我会怎生处呢?那佳人啊…我决不让她接近我,不让她看见我心智失控时杀人的模样,不让她看见我在道上打劫行商。”
心头正甜得发苦,突然狠狠咬了一下牙关:“呸,呸!你这堕落的邪魔,竟妄想佳人会来看望你、接近你?她一旦知道侍桐跟着你,立时便会将侍桐夺回身边,只怕还会与你为难。你永远爱不了她,只能玩弄她的侍婢!”
——你根本配不上谈‘情’之一字。
——就连一个‘欲’字,你的作为亦是卑鄙。
他心揪自责,自己也分不清是怜悯侍桐的一片深情枉费,抑或纯是自憎自厌?越想越是不堪,只觉头壳里微微作疼,生怕那变幻莫测的毒性又将发作,从囊间取出那只长时携带的药瓶,瞧了瞧,又揣了回去。川北山腹中那名妖姬的声音响在耳际:
“毒发之时,在舌下噙半枚,使之渐渐溶化,可缓解毒性…神凝丹一旦服下,你体内便多了一重新的药力,又与断霞散不同。久而久之,神凝丹也将越服越多。神凝丹仅作替代之用,并不解毒。”
另一边则响起了一个阴恻恻的苍老声音:“用丹炉炸裂时捡到的那批‘神凝丹’,便不算浪费。”
纵是药效最佳、供奉给晋军的神凝丹,亦只能暂缓他“断霞池”毒发之痛苦,且还增了一种毒性在体内积着。更何况是炼坏的这一瓶?他可是亲眼见到丹炉炸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