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浩陵担心是王渡那儿出了事,邱述华已说道:“不,王师傅的意思,是我不该越级呈报,只因消息重大,暂且按下我罪名,着我继续打探。”
康浩陵接过布条要帮忙毁去,问道:“我能瞧么?”
“郎君不日便是我赤派中人,又是揭发此事的要人,自然请便。”
康浩陵摊开来看,红布条写满了墨色细字,凑起来却全无意义,更无上下款。但此信书体工整,排行整齐,又不像匆忙之间写错,老大不解:“这阴书却怎生读?”
邱述华道:“这也无甚出奇。康郎可曾见过‘韵书’?”
康浩陵点头:“小时候义父教我认字,便拿着本朝所修的韵书,一个一个切音领着我读。”
二人所谈,乃是大唐玄宗皇帝时一位音韵学家所着的一部“唐韵”。此书并非官修,但书中以切音体例注解字音,极为详备,自朝廷至民间广为流传,蒙童学习也多查阅此书。李茂贞既奉大唐年号,尽管此时的世间早已没有一个大唐天子,二人仍是口称“本朝”。
邱述华说:“咱们的书信是用韵书上的切音写的,每一字有二个切音字,例如郎君这个‘陵’字——”
康浩陵接口:“我知道,是力、膺二字的切音。”
邱述华拍掌道:“对啦!原信字句简略,写成切字之后,字数成了二倍,依照只有咱们的人才懂的次序抖乱行列,那次序又须时常更动,以免敌人刺探了去,解开机密。”康浩陵点头道:“果然是好法子。”
邱述华却摇了摇头,“数年之前,我仍在凤翔见习,王师傅传了我这法子。然而他说,从前西旌赤派传讯的秘诀,远比抖乱次序的切音书写更为细密,教敌人更难破解。”
康浩陵奇道:“还有更好的法子?后来怎地不用了?”
邱述华道:“那是以一部正字之书来查阅。这部字书的着者,是代宗皇帝时的颜元孙…”
康浩陵登时想起,微微一笑:“嗯,小时候我遇有不确定怎写的字,义父也叫我去查这部‘干禄字书’。”
邱述华道:“正是此书。西旌赤派不同于青派杀手,向来是读书人当家,此书刻行甚广,民间识字的、要应考的、读医卜杂学的,都在上头用过功,赤派之人更全见过这部教导正字书写的书籍。据说那会儿的蛛网书信写法,是有一套索字规矩的。你要写一个甚么字,朝后翻过几页几行,便是一个替代字,再依规矩往前翻过几页几行,这才是写在信上的替代字……”
康浩陵大感钦佩,正要鼓掌,邱述华续道:“这还不止,一个字若仅有两重‘代字’,那是用来书写不大紧要的消息;遇上了至高机密,必须一往一返数次来索字,如此,共有五重甚至六重的‘代字’。敌人破解第一重代字容易,要破解代字的代字,可就难了,更别说第五、第六重代字。唯有消息去向所指之人,才知道这是第几重消息,要拆解几次才能解出本意。”
康浩陵摇头叹服,忍不住又问一次:“后来怎地再不用这个妙法了?”
邱述华四下望了一眼,也不知在提防甚么,低声说:“此事我本不该多嘴,但康郎是李节帅的义儿,我若信不过,也没人可信了…”虽已压低声音,仍是犹疑,将言未言。康浩陵忙道:“邱大哥有甚么不便说的么?那也不必定要吐露。”
邱述华叹了声:“康郎既然决意要入西旌,此事终究是不必再瞒……据闻,据闻西旌后来出了叛徒,那叛徒…即是当年创发此法之人!”
康浩陵虽已隐隐料到,亲耳听闻此言,仍感惊异。忽然颈背间有些发凉,那是一股难言的失落:原来…西旌毕竟出过叛徒。
他自小将西旌看作铜墙铁壁,墙内的死士永不变节,他不明白那群人的心志何以如此坚决,只觉着这等忠心很令他动容,他觉着男儿一生正该有个尽忠效死的归属地,于是他也想加入其中,也想往肩上揽一份至死不渝的志向。而现下,他却清清楚楚地听见:西旌也是有过大叛徒的——
背叛的还是当中顶儿尖儿的智慧之人!
邱述华道:“我被引入西旌时,叛徒早已远逃多年,凤翔那儿谁也不愿多加谈论。我只知那人叛逃时,差一点在凤翔城外被擒杀,是李节帅顾念旧情,突然心软放人。后来李节帅……”声音压得更低:“…便深感追悔莫及。那人是筹画蛛网的大功臣,咱们今日的作为,十有六七,是那人的手笔;剩下三四成,也是那人所改良整顿。康郎请想,那人要渗入蛛网,可有多轻易?”
康浩陵越听越是悚然,彷佛那叛徒又或其手下便在砖房外窃听,问道:“这是甚么时候的事?”
邱述华答:“那时康郎该已出世了,想来是在妘师傅的门下罢?那是…十七年前罢。”
康浩陵却想起一个破绽:“十七年来,那叛徒并未现身,也没有捣鬼?”
“十七年来,蛛网从未曾追得他消息。”
康浩陵道:“那么…叛徒说不定早已死在哪处偏乡了,又或者他洗手隐居,对我西旌并无恶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