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浩陵道:“吩咐不敢。有件至高机密,要请你带信给我阿爹。”他对李继徽有时喊义父,有时喊阿爹。此刻这喊了十多年的称谓再次出口,自己却再不是个生父不明的孤儿了,身后山里的北霆门中,正葬着他想叫却无缘多叫的亲生爹爹。顺口叫了“阿爹”二字,不禁怅然。
邱述华一愣,道:“若是至高机密,小人不能代传,定要召唤凤翔使者才行。所幸凤翔来此也不太远。”
康浩陵早知他要推辞,急忙说道:“邱大哥,这消息已按下近一年,我早前身系牢狱,想传报也不可得,何况我又不知隐书的写法。现今…更是落难,连报讯烟花也没有。邱大哥如不帮忙,大事肯定要延误。”
“隐书”即是暗语。各藩主私养密探,各有各的独门隐书写法,或以对象代替书信文字,西旌的蛛网自不能免俗。江璟当年乃以通行的字书为本,一字一字层层替代,用来书写隐语。隐语尚在其次,其高明创举在于,传信网络之中每条线路交会处的开阖,以及消息的分门别类与汇聚。
这筹画却有一个最大的漏洞,那便是纵横的线路与线路之间保密过度,以致所有完整消息只能向李继徽与大头目二人传报。
当初康浩陵听闻天留门连杀十多名探子以截下药瓶、钢锭,蛛网中人却无法向相邻地域的同僚明白示警,便曾隐约想过这漏洞。实则李继徽何尝不知?这正是他信不过蛛网之人,唯恐有人背叛,又或失手遭擒时投降,乃授意江璟如此筹设。现下康浩陵说这是条“至高机密”,邱述华便不敢越级呈报。
邱述华踌躇道:“若是已按下了大半年的消息,然则上次在恒安驿馆,康郎又为何不对我手下人说?”
康浩陵道:“当时我也有同样顾虑,我知道规矩,不想累你受罚。又满以为不多久便可面见义父,谁知,谁知…唉,总之,现下实是等不及了。”
邱述华道:“这样罢,康郎如身无要事,便随小人到下处等候,待王师傅派来了人,再亲口对他说罢。”
康浩陵无奈,想起“左三下五”的栖身地在卫尚仁死后曾遭毁坏,连信鸽也不留下,如今蛛丝由邱述华等人重新接上,已有了新据地。自己流落江湖,到湘西拜访司倚真家里之后,仍得回来落脚,正该前去与众人结识,便说:“那好,即请邱大哥引我前往,只是我无法久留,十日内须得离开。月馀之后,当再回来打扰。”
邱述华喜道:“这样太好了,能接待李节帅的郎君,是小人福气。”
康浩陵随邱述华进镇,邱述华一入镇口,便即歪起左腿,扮作残疾模样,康浩陵知道这是伪装之法,也不多问。那据地在一家养猪户里,养猪户又兼营宰猪。二人穿过臊味猪圈与飘着血腥气的屠房,来到后院门外两间砖房。
路上见到几位仆人,邱述华含笑招呼了,始终跛着腿走路,低声说:“这是向养猪户谭老汉租来的屋。谭老汉自然不知咱们的营生,一位兄弟跟他学宰猪,另一位学收帐,上回去恒安驿馆与康郎碰头的,便是那位收帐的兄弟啦。我平日不多出门,在镇人面前扮成两位兄弟的残疾长兄。”
到了傍晚,另二人下工回来,与康浩陵相见,一同吃饭。为免谭老汉一家疑心,虽然屋中藏有不少金银,四人也只吃糙菜,康浩陵却吃得十分尽兴,彷佛回到在卫尚仁手下见习的时光。师父不知还要不要他,可是自己终究能在蛛网里安身。
晚饭过后,又请邱述华尽快传书:“等王渡伯伯派人来,那又得耽搁多少时候?敌人一日一日地部署,怎能坐待?”
邱述华答道:“我明日即传书召请凤翔使者,请康郎再等等罢。以信鸽传递机密,中间转经这许多驿站,太不稳妥。”
康浩陵透了口气,再央请道:“事态紧急,只得从权了。义父与王伯伯那边,全由我担当。”
邱述华道:“不,康郎尚未入我西旌,如何能代小人受过?”
康浩陵一听这话,毫不犹豫,在案上一拍:“好!为了替罪,回去我便向义父请命,正式加入西旌,身上纹一个和你一样的札青。邱大哥,我要说那消息了,请你记着。”
康浩陵将罪责尽数揽在身上,邱述华和二位手下商议一会,只得答应,研了墨来写信。康浩陵一字一字慢慢说:“去年九月,我潜入北霆门,搜到一张青派的字条,不知是何人所书。字条云道:‘必诛彼子以投诚’。昨晚,我又听到确讯,冷云痴派弟子去见一名从河东来之人。我疑心是冷云痴勾结了晋军势力,要指使青派去杀蜀国要人,说不定他们要动的,正是伪帝王衍,而后归降晋王。根本原因为何,却不清楚。”
这几条消息重大异常,邱述华先是惊愕万状、开不了口,好容易回过了神,伏案作书,康浩陵从背影也看得出他肘臂紧绷。显是他战战兢兢,万料不到自己负责的地头将会生出这等大事。他书写之时,康浩陵依循规矩,并不去瞧那阴书如何写法。
他口述已毕,担了大半年的心事放下,大大松了口气,只觉大半年来也未曾如此心情松快。见邱述华摺起布条,明晨便可遣出信鸽,忙躬身说:“万事拜讬邱大哥了!”高兴不过,又用力握了握邱述华的手。
那学收帐的微笑道:“康郎这几晚委屈些,跟咱们在这屋里挤挤。”
康浩陵笑道:“我那时跟着卫大哥见习,一块儿养信鸽,一块儿往烟花筒子里填硫磺,一块扮成菜农去给镇人耕作;卫大哥收到了密令读毕,也是吩咐我拿去烧毁。那会儿多么快活,现今总算又能过上这日子。”三人见这位李节帅义子与南霄门高徒这般亲和,半分架子也不摆,俱感欢喜。
往后数日,康浩陵便在这砖房安身,替三人干办琐务。到第八天傍晚,邮驿来了信鸽,邱述华读了鸽足上的布条,却闷着头不发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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