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述华道:“十七年前,那叛徒不过二十三四岁,如今也才到壮年,据说那人允文允武,既然武艺高强,要死可没这么容易。至于洗手归隐么……康郎知道青派…青派群体叛离之事,那是被此间的伪帝收买,因此咱们才会在北霆门这儿埋伏。然则赤派的这名大叛徒在西旌干得好端端地,怎会背叛?料来也是收了不知谁的好处,怎是甘心退隐?”
康浩陵点头称是,又问:“那人当年位份肯定是很高了?”
邱述华叹道:“王师傅是在他叛逃之后,才接的大头目。”
康浩陵震撼得说不出话,原来自己的揣测毕竟有几分真实,义父和王伯伯总是不提及前代头目之事,好像头目之职空缺了好几年似地。不,那位置半点也没有空缺,叛徒担任头目的日子,只怕还是西旌最盛之时!
“往前推算,那人筹画蛛网时,与我年龄相当,这天纵才能可多么令人艳羡。难道,难道……”
邱述华道:“王师傅说,当年那人刚进西旌的宅子,只是懵懂少年,还没正式发誓效忠呢,顺手便解开他苦思半年的一道算题,从此奇计层出不穷,数年之间,便升作了大头目。”
康浩陵那一句“难道”并没问出口,只因心中想到了常居疑和他的两个学生:“天赋奇才者,往往思量的也比常人多些罢?那叛徒被他人收买也好,自己离去也好,为甚么甘愿抛下一番大业?是不是他有所感悟,甚至与义父起了冲突,这才叛离?”琢磨着问道:“那叛徒在我义父手下办事,他二人是否,是否…”
邱述华道:“我知道康郎想问甚么,我也冒昧问过王师傅。不,据闻李节帅待那人极好,二人的情义便如春秋时候诸国公子养士,李节帅对他甚是赏识,更将他当成了兄弟。那人,哼,是猪油蒙了心,居然一夕之间留下令牌出走,负义到了极处!好好儿怎会说叛就叛?不是为人收买,又是甚么?”
那人如此背叛义父,康浩陵难以反驳,打消了先前为他开脱之念。邱述华又说:“十七年来追寻不到那人下落,赤派也不再耗费人手光阴去查他。那人的老家在岳州,当年岳州城里外被搜了个遍,后来…康郎也知道,湖南的马殷被伪帝朱温策封为楚王,势力越来越稳固,并不北上争雄,而两位李节帅另有打算,于是湖南、淮东等地蛛网便撤了,正如河东蛛网也仅剩一人。现今要去查长江以南的人事,是再无可能了。”
大地漫漫,曾密密串连的蛛网却早已网不成网,所谓“另有打算”,无非是难以与新兴势力相抗,岐王手下的诸路将帅退守凤翔府。赤派人手若有死伤,也不再递补新人。这些形势,康浩陵并非不知,可是他乍然听见上任大头目叛离的惊人内幕,再想到岐王与义父声威难振,心下不禁有些凄凉,只得硬压下去。
——他不敢想:义父有生之年,还能实现带他上终南山打猎的允诺么?
又过一日,算来与司倚真客店相会之期已至,便向三人辞别。邱述华问他:“康郎缺不缺盘缠?”
向赤派借盘川,也不是第一次,何况过去数日正是邱述华管他吃住,康浩陵缺钱缺得紧,不客气地点点头。邱述华照旧装起跛腿,送他出了谭屠户家。送到恒安驿馆的横巷之前,康浩陵道:“我要去湘西办点江湖上的事儿,等凤翔府派了人来,请代我禀报义父,说我…我想念他得紧。”
这话真情流露,他被妘渟责打猜忌,胸间暗伤犹在作痛,念及父母旧事、茫茫身世,对义父的思念不由得越来越深:此时当真只有李继徽,是既无旧怨包袱、也不会对他生嫌隙的长辈,是一定会待他如昨的慈父。
邱述华微笑道:“是了,上回凤翔的使者来到,还说李节帅也思念着康郎。李节帅近来为了大梁军猛打庆州不放一事,十分烦恼,但听到康郎无恙出狱,却时常说,浩儿甚么时候回来给爹瞧瞧?”
康浩陵听梁军攻打庆州,义父却在紧急军情中记挂自己,感激之余,真想偷偷回凤翔一趟,宁可经师门而不入,也要去探望义父。
邱述华又道:“李节帅还派人来说:才说他是个大小子,马上和北霆门起冲突,告诉他须得自保,别实心眼儿地去和冷云痴明着斗呀。”
康浩陵道:“我开罪冷云痴,正是由那字条而起。若不是我瞎走乱闯,也见不到字条。”又不好意思地说:“义父真明白我,我不肯对冷云痴敷衍,白吃了不少眼前亏。”
邱述华道:“但盼康郎早日办妥要事,回家与尊大人团聚。”
康浩陵听着难受,不愿泄露心情,便道:“咱们该分手了。邱大哥,请你赠几枚烟花筒子给我,成不成?我担心这一分手,便与蛛网断了联系。”
邱述华忙不迭地点头,从兜里翻出五六枚烟花筒子,此刻他身上也只这么多了,遮掩着连同盘川递过来:“康郎,诸事保重。”
二人作别,邱述华执意要康浩陵先走,他在后头目送。康浩陵向客店走出几步,突然心里激动,回身说道:“邱大哥,劳烦你再替我向凤翔使者带一句话。就跟义父说,说…无论我遇上何等变故,一定不辞万难,铁了心要回去拜见他老人家。”
邱述华不知康浩陵何以说如此重话,劝慰道:“康郎不日就回,自然父子团圆啦。”
康浩陵道:“不,这句话请你无论如何要带到。”咬了一下牙关:“纵使哪一日我…我变作了甚么人,永远也是他老人家的儿子。”这暗里的意思是说,哪怕师父将我逐出门墙,我也认义父。
邱述华莫名所以,瞧他神色惨淡,不好多说,当即应允。
康浩陵再不多言,只一抱拳,便掉头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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