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倚真在北霆门学艺,一季返家一趟,侍桐与药僮们一时也不急着回转。殷迟在大草原上养病的这段时光,药僮们四处游山玩水,侍桐却成日伴在殷迟身边。
多数时候,殷迟独个儿坐在营帐前发怔,二人终日没甚么话说,她仍感到平和快乐。她替自己找了理由:“他需要人照看,万一我走开了去,他又毒发,那可糟了。他身子如此虚弱,也需要我代为煮食。”却不愿去想,殷迟真需要她么?或者是自己离不开他?
这天清早,殷迟又摸索着起身,到营帐外看日出。侍桐睡在帐里的角落,便即醒来。揭开帐门,见殷迟头发乱成一团,睡眼惺忪,揉了揉眼,又去瞪着东方草原尽头的紫红朝云。侍桐无奈地道:“你怎么天天不停歇地看日出?你瞧满地都是露水,别受了寒气才好。回进去罢,身子养好,天天都有得看。”
殷迟头也不回,像是怕错过了日出的一刻。“过去一年多,我住在不见天日的天留门,不能像在家里那样,看着日出练剑。现下要死了,往后又不知道还能看多久。”
侍桐没法,进帐取了二张毯子,一张自己披着,一张递给了他,在他身畔坐了下来。
殷迟又道:“你在世日子还长,自然不知道看一日少一日是甚么滋味。”
侍桐一听这话好耳熟,冲口说道:“我家小娘子爱看日出、爱看日落,每回瞧见都像是第一次般新鲜。她说,人都要死,谁都是看一天少一天,跟你说的可真像。我就不爱听这话!”
殷迟心中一动,想了片刻,说道:“府上小娘子说得倒也是…”微微一笑,“倒像是答了我心中的结。这样说来,早死迟死,也没甚么得失分别。”
侍桐似懂非懂,只道:“她甚么都爱看、都爱玩。只是她虽那样说,瞧日出的时候是很开心的,可不像你呀,愁眉苦脸。”
草原尽处的金边突然成了万缕金丝,在两人眯着眼的注视下,太阳一点一点地升起。良久,终于整个圆滚滚地悬在云端。
侍桐的目光投向天际日出并不多,总不自禁地侧头去瞧殷迟几眼。见他皱着眉头,伸手拨开被晨风吹得乱飞的头发,似乎在怪头发扰乱他的视野,孩子气极重。她心里有种道不明的怜爱,轻声道:“其实我从未服侍过郎君。自小被买进‘翻疑庄’,就是服侍小娘子一人的,我学的诸般杂活,全是为女子而设,所以一开始对你…我是很慌的。瞧你头发乱成这样,我总是没来替你梳好,我不懂怎么结男人的发髻。”
殷迟摇摇头:“这又不关你事,我刚爬起身么。你也见我从不梳髻子。”
侍桐回想在酒棚中初遇时他的模样,却听殷迟道:“不过我现下就想束起来。我绝不是把你当丫鬟,可是…你愿意替我梳一梳么?”
自殷迟真正清醒后,侍桐已不再助他梳洗,听他问起,心里砰的一跳,定了定神,从袋里拿出自己的竹梳,跪坐到他身后,替他梳头。
殷迟不自觉闭上眼睛,虽只是梳个头,也感到她的呵护之意。忽然胸口一热,再也按捺不住,转身看着她,认真地道:“你…你能不能…抱我一抱?”
他这样问,便是明知道侍桐不会拒却。他颇不擅与人相处,若是敌人也就罢了,每逢面对自己稍为在意之人,他便心底无措。他与康浩陵意气相投,在康大哥面前处处对答得体,殊不知暗里十分别扭,总是怕康大哥哪一天忽尔嫌他不正派,而不要他做兄弟。就连那几个毫无干系的药僮,他也只对其微笑招呼,自惭形秽,不知如何与他们多谈。只因药僮们都是善人,而自己不过长了他们一两岁,却是这样地肮脏。
只有在侍桐面前,他一点患得患失之心也没有,自在舒怀之极——或许他隐隐感应到了侍桐的情衷,无论自己是好是坏,侍桐总是会待他不变,其他世人却不然!
侍桐吃了一惊,停手不梳:“这…”
殷迟道:“你就当我还昏迷着,不然,当我已经死了,好不好?”
侍桐蹙眉道:“你能不能别成天说甚么…甚么死的?”
殷迟道:“你不答应我,我便要再说。”
侍桐垂下了眼,稀疏却纤长的睫毛动个不停。她不敢瞧殷迟,犹豫着伸出一手,先搭住他的肩,过了好半晌,才又伸另一手去碰他的手臂。再过了老半天,手才从他的肩上轻轻滑落,要去揽他的背。
殷迟看着她不胜娇羞的姿态,索性一倾身,将她拉到怀里,紧紧抱住。一副温软起伏的身躯,实实地贴住了他多历沧桑的刚硬胸腹。
侍桐手上的竹梳无声地落在草丛之中。
殷迟模糊地说:“…这真好,我总想要这样。”
侍桐又惊又喜,心道:“他早便想抱我了么?”但她哪里问得出声,殷迟也不再说话。侍桐放开了衿持,也伸臂揽紧了他。
侍桐不知道,殷迟心中说的“这样”,是让一个不会害他、只会爱他之人拥在怀中。在他想来,会张开怀抱欢迎他的,只有无宁门故园,而那里已再不能归去了。
其实就是回去,也没人会这样搂抱他,连娘亲亦不曾在他十岁后搂过他。江湖之上,人们不来杀他谋他,已是万幸,他只想停留在一个暖暖的、柔软的臂弯。侍桐能给他的,恰便是一种温馨错觉,错觉自己从没做过坏事,自小没杀过人,以为日子终究是平凡喜乐。
再者,侍桐体态丰美,多日来殷迟旁观她四下忙碌,显露出曲线有致,早已升起渴望,何况她还是为了自己而忙碌?他知道侍桐绝非冯宿雪那样的轻佻女子,不敢造次,能够贴近她的身子,也已是种享受。只是等到当真将她抱在怀里,又不由得想要更多,只得强自分心克制。
侍桐半点不明他心思,只心中狂喜:“这终于成真了,终于成真了!他抱着我,就同…同我曾幻想的一样好。”又觉殷迟松懈地将头脸靠在她肩上,于是轻轻抚摸他头发,便像那夜安慰他的哭闹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