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迟微笑道:“然则你家主人便应该多多雇用名厨,趁机偷师呀。”他想侍桐定然难以饰词,不如他来找话说。他心思远较侍桐灵敏,当即打破僵局。
侍桐回过神道:“主人雇用的名厨才多呢。去年我家小娘子外出,遇上一番奇事,顺带吃到了一种美味的天竺面饼,回去向主人禀报了,主人立刻忙了起来,四出拜访对西南异国有认识的厨子和用料,想在自家灶头把那饼做出来。”
殷迟实在想像不出,那行径奇特的家主会是何等样人,又为何事对自己与康浩陵的行踪感兴趣,只道:“我听人说,要烧出好菜,还得舌头跟鼻子好使才行。”
侍桐连连点头,道:“主人鼻子是最好使的了。他说,这也就是为甚么,他打少年起只立志当个厨子…”
殷迟奇道:“贵上年少时想当厨子?”
侍桐道:“嗯,这是他告诉小娘子,我听小娘子说的。主人那鼻子哪,跟狗儿…不不,跟蚂蚁…哎,哎,总之,作料有一点儿细微的分别,他都闻得出。”她脱口说了二种低贱畜牲,那是胆大的司倚真不理尊卑,背地里取笑师父江璟。但她是下人,总不能对自家主人说三话四,慌忙改口。殷迟忍不住哈哈大笑:“你放心,我不会跟你主人说你把他比作狗儿。”
侍桐大窘,白了殷迟一眼,这也是没上没下了。而殷迟又岂会介意?朝她眨了眨眼。
侍桐又道:“主人少年时甚么都认真学、认真练,偏就是烹调这一件事,总没福气大展身手。你别笑,主人真的把煮菜当作了福气…他小时候不甘心天分埋没,时常找他师门的厨子研讨,便多少学了一点点。”
她眼珠轻轻向殷迟溜了一下,低头叹了口气:“唉,我瞒不了你,我家主人是会武的,二十多岁才转行从商。我们一行人,也是护送小娘子离家学武。小娘子一时不能回去,我和药僮们便有几个月闲暇,四处采集食料,这才见到了你。我…我实甚么也不想瞒你。”
殷迟听她如此坦然,心中一动。他生性孤僻,情感却是极盛,最受不住别人对他交心。转过了头,夜色中就着火光盯住她,低声问:“为甚么不想瞒我?”
侍桐答不上来,眼角馀光瞧见他在注视自己,脸上和心口均一阵温热。或许她想,自己听了殷迟那么多秘密,总是瞒着他,自己过意不去;或许她生来就是个藏不住话的性子;也或许她就是觉着,能够没顾忌地、想到甚么都跟他说,就是好生开心,就是期待能够没完没了地和他谈天谈下去。
火光渐渐地暗了,雾气掩近,十步之外的景色便看不到,药僮们早已远远睡下,大车也在雾中消失了。她忽地升起一股奇异的冲动,她说不清那是甚么,只觉身旁殷迟的体温特别明显,特别使她留心,“他又因为那毒药而发烧了?不是,他说话清楚,不像是发病。”似乎想靠那体温再近一些,但是该怎么做呢?真能那样做么?侍桐又期待,又忐忑。
殷迟听她不答,也不说话。侍桐定了定心,继续悠然述说家里的小趣事:
“…小娘子说,主人年少时,有一个很要好的朋友,向来知道他鼻子舌头很灵,知道他想做个名厨,烹调绝世美食。据说两人初次相见,还是因为主人这神奇的鼻子。那朋友奉命查主人的下落,躲在一旁窥探,打翻了糖罐,硬生生让主人追着味道揪了出来。后来怎么会变成生死之交,我可不知道了……
我只知道,起初,那朋友不断央求主人随他行走江湖,主人死活不肯。有一天,主人说,我来炮制一席菜肴罢,他打算邀那朋友品评,要藉此表明,自己本是块当厨子的料,哪能去搅那些恩怨浑水。”
殷迟道:“那些菜定是做得差强人意,因此还是被拉去走江湖了。”
“不。那朋友说:‘很好,我便和你赌赛,看谁做的美味,我输了从此不缠你,你输了跟我走。’”侍桐续道,“主人莫名其妙,他只知那朋友轻功很高、暗器很精,但说到下厨,恐怕连煮开水都不会罢?那朋友二话不说,掉头便上街市去买菜。两人做出了一大席食物,遍请主人师门的朋友、地方上的乡绅来品尝,给彩头奖励。他俩不说破哪道菜是谁做的,好赌赛谁的菜色得到更多彩头……”
“结果揭晓,主人的菜做得虽美,那朋友的手艺却简直追上了宫廷格调,大获全胜。连当地富户也来开价,要聘他掌厨。他向主人说:‘你立志当名厨,手艺却连我这个只会打架的也及不上,这就好死心了罢!快跟我去!’”
殷迟展颜而笑,对侍桐的主人少了几分猜忌。他最喜欢听故事,此时他才真正忘却了自己的苦,心满意足地笑道:“这下当真不由他不答应了。”忽地握住了侍桐的手。她的手长年做工,不如冯宿雪肌肤细滑,殷迟却觉得心里熨贴舒适。
侍桐吓了一跳。殷迟由衷地说道:“多谢你,我好喜欢听人说故事。你见过我大哥,上次他也跟我说了好几天故事,那真好。后来,后来我便…唉,我真没想到这一生还能有这光景。”
侍桐一时想不起来殷迟的“大哥”是谁,不知他说的是康浩陵,也无心去想那是谁,被握住的手轻轻颤抖,一颗心只像是荡了起来。她服侍殷迟多日,那是为了救人,又自居奴婢,并无别念。但现下殷迟清醒得很,敌意全消,只一片欢欣地捉住她手,令她有些晕眩,弄不懂自己是甚么心情,结结巴巴地说:“咱们…可以常常一起说故事呀。”
殷迟但笑不语。这一个片刻,他真以为自己的过去既不黑暗,未来亦不会残破。一时之间,简直还想感谢一下侍桐那位运气不好、没当成厨子的主人。他识得人事,自是早已觉出侍桐动了情,于是轻轻扯了一下侍桐的手,终于让她与自己相互依偎了。
侍桐不敢稍动,极度羞赧之下,紧紧闭上了眼,嘴角却漾着甜甜浅笑。
大草原与夜晚同样地无边无际,亦同等安详。侍桐的眼皮上有些儿痒,原来是晚风将身边人的长发拂到了她脸上。她又想去抚摸他头发了,手上微微一动,便想起自己的手让殷迟握着,又加倍害羞地将脸埋在他肩窝。
殷迟或该庆幸,他尚无机会知道,这让他听得兴高采烈的故事里,那主人是他的杀父仇人江璟,而那位厨艺把江璟给压了下去的朋友,正是想方设法要带江璟回北方、只有出此怪策的殷衡,是他剧毒发作时,连夜哭喊着要见上一面的父亲。
江璟为司倚真叙述往事时,仔细地描述了殷衡在厨艺赌赛的得意之作。他记性顶尖,故友的手艺深刻他心,从未或忘,讲起来活灵活现。可还有一回宴席,是他不能向爱徒讲述的,那是一席很简单的小点,是十馀年前重逢,殷衡为他办的最后一席点心。那夜情景在他心上印得更深,便如用刀子割划了一般,刻出了血,是以不忍一顾。
侍桐娓娓而述的故事之中,只是两个少年,只管戏谑人生。焉知二十多年后,一人早夭已久,而退隐的另一人,正等着故友之子前去取下自己头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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