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心向着旧主,耳畔却隐隐约约,蓦地响起断续话声,那是西旌旧任大头目、殷衡的师父神蛾月姥临终时之密令:“我深知你能耐,眼下…西旌无人能及……时局一日数变,李公子…李公子心意如何,谁也不知……他日…李公子若对西旌下手……你便…你便持这令牌……”
当时他惊愕万状,神蛾月姥晚年追随李继徽,由称雄一方的女侠,转为岐军的地下幕佐,乃是创始西旌的首席功臣之一,怎会突然设想李继徽“他日对西旌下手”?神蛾月姥濒死,难以为他详解,只奋起最后气力喝道:“着江璟接黑杉令!”
这一喝,江璟从此肩上多了副决不愿挑起的担子,其后师门全破、恋慕之人惨死,皆因这副担子而起。他既出走退隐,黑杉令的秘密终得交还。
唯因江璟太过仰慕旧主,有件事他便勘不破——神蛾月姥麦苓洲毕生追随李继徽,知其人甚深。西旌掌握李氏父子的半生策划,详知岐军内情。倘若有何变故,恐怕李继徽第一个要灭口的,便是这批机密死士。到那时,西旌之人远远避开,靠着黑杉令指引,获取利器与巨财,未始不能另立门户。西旌赤青分裂,实是她始料不及。
李继徽待江殷二人纵有兄弟之义,究竟是个阴晴难测的枭雄。江璟如此资质,对“李大哥”的心性绝非一无所知,但决计不愿多想!
仍听得马棚之内,二人低语未断,康靓风轻声嘱咐:“阿苓,你听我话,去到北霆门总庄,你千万不可出头,以浩儿安危为重。浩儿和我相比,总是要紧些。”
妘苓幽幽地说:“如果你真有胜算,便不会说这样的话……”
康靓风笑道:“说甚么呀,我是见你脾气太大,到时爹娘都打架去了,孩儿肚饿了怎么办?”
妘苓轻轻啐了一声。二人良久不语,想是相依相偎,度过苦难之前的宁静良宵。江璟正要离去,只听妘苓叹道:“今儿十三了。我只盼这趟顺利,将司远曦等人送入火冢治罪,你师父原恕了你,然后咱俩带着孩子,找个僻静的地儿,专心探究咱们想探究的事,让浩儿别再跟着爹娘捱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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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西过了百丈、黑竹、顺阳等关驿,地势便高起,北霆门总庄在一个大山坳内,西接巍峨群山,地气和暖,夏秋之交仍有百花竞艳。八月十五清晨,江璟赶在康妘二人前头,先行到达,远远已望到北霆庄前花色缤纷,一些花草是人工栽植,颇不落俗,北霆门历代门主原来也是雅人。江璟料知康妘带着孩子走不快,白日又不便入庄窥探,便四处闲游,打发等候时光。黄昏时回到庄前,这山坳已着上一袭夕阳金晖,明丽难言,仿若梦中境界。
江璟眼前一亮,心头甚喜,随而又想:“花色美则美矣,这儿很快就有血腥恶斗、火冢惨刑了。”
他这时仍是南诏脚夫装扮,那几个被买通办事的南诏国人有无瞒过蛛网的探子,难以得知,却替他传来了其它消息:北霆门一行七人已兼程赶回。他正决不定要留在庄外等候,瞧康靓风和司远曦会否在庄外冤家碰头,或是潜入庄内窥探青派别院?山坡后面,忽有兵刃交并与呼喝之声。
他翻过山坡,坡下一行人疾驱而过,俯眼瞧去,共是六个,正是出外追捕康靓风的北霆门人,却少了司远曦。心道:“仇人果然碰着了!”
黎绍之本应功夫最高,却拖挨着落在最尾,突然停下,回头望着山坡大叫:“小康,别打了,跟我去见师父,师兄保你!”山坡自然阻挡了他目光,可是他关怀焦虑的神情,却似是正在观战一般。
前方五个门人亦都停下,一人劝道:“黎师兄,这话你刚刚当他面说过,他若肯听,早就听了。”另一人道:“不仅是康…康师兄不肯罢手,司师兄也不愿罢手,他二人的事,我们是调解不开的。否则韦师妹又何必代传司师兄的意思,要我们先回去见门主?”
黎绍之又是焦急、又是颓丧,低头再随着那五人向北霆庄进发。走不出几步,又停了下来,朝着山坡大叫一声:“小康,当心他两个使阴招!”这才死了心,赶上前面五人。
江璟心想:“韦岱儿在庄外迎接情郎,妘苓不便露面,现下司远曦是一对儿夹攻一个。”
司、韦、康三人交手之处距离尚远,从坡上望去,面目模糊,但三人刀影绰绰,皆是圆熟老辣。一男一女身穿玄色袍子的北霆门服饰,夹攻另一平民服色之人,那平民服色的青年,江璟自然认得,便是追踪了数日的康靓风。那女子略逊几分,不时跳出圈外游斗,从旁袭击。康靓风虽较司远曦刀法更高,也未必敌得过二人合力。
江璟攀上最近的一株大树。就在同时,康靓风刷刷刷三刀裹在旋风步法之中,快速绝伦地猛斩,一刀将韦岱儿兵刃砸飞,一刀险些砸去司远曦兵刃,最后一刀陡地失常,身子一倾,砍在身前地下,却也顺势逼开了敌人。这一刀劲力只激得尘沙飞扬!
一阵向晚西风刮将过来,江璟趁着风声,向另一颗大树上纵去,离得底下三人近了一些,其面貌神情便清晰不少。
康靓风三刀斩过,立即远远跳开,将敌我距离拉得更远。跳跃时伸手抚胸,左手随即垂下,江璟见到他右胸一滩血渍。他并不低眼去看伤口,左手一扬,挥开手上鲜血,脸面一直向着敌人,持刀的右臂似松实劲,腰马稳坐后腿,随时应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