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杀虹枪门那个言语龌龊的于某之前,江璟强抑怒气,先对他一阵盘问,问那令牌是否果在北霆门之中,反来复去地问,听虹枪门人确然也只知道些少传言,这才下手杀死他们。若是于某没有凑巧谈及那令牌的传闻,决计难多活那一时半刻。但那令牌的下落仍无法确知,更况且,正如江璟所追问,西旌青派中姓文的那个旧部背叛李继徽,接受蜀王王建的礼聘,把青派带入蜀中,从此青派杀手成为蜀宫外一支新的部属暗卫,与往日的西旌无关,更与西旌下达号令的手法无关,那么,姓文的要那令牌干甚么?
他要那“黑杉令”,所为何事?
那一枚薄而沉的至高令牌名为“黑杉令”,色泽青黑,制材不明,只知兼有坚与韧二种特性,竟似通身为镔铁所铸,却又难以究实。令身表面刻有流水也似的明显花纹,亦有较小而浅的致密发纹,发纹组成一只一只小小的圆柔花样,又不像是文字,西旌里的王知遥师傅见着,也从不以为那些花样是哪一国文字。王知遥即是那位精通海外各国语言的奇才,江璟在茶棚歇脚时,心中便曾想起。这些大小图纹既有如高手匠人所雕,又似天然形成。令牌在各代掌令之人手中摩挲,从未见锈蚀,青蓝的铁色越来越暗,但光泽不但未曾减少,甚至更为闪耀。以往赤青二派的信物,便以上佳木材仿制“黑杉令”而成。
退隐出走之夕,江璟、殷衡彼此心照,不约而同地分别留下赤青二令,放置于办公处所的显眼之处,这是挂印退隐的意思,期盼主公李继徽明白他俩谦卑又坚决的去意。江璟记得,自己搁下赤派的木造赤杉令,黑杉令却稳稳收在衣袋;以他的绝佳记性,这般要紧之事决不会错记。孰料,次晨,凤翔城外大战,他带伤退走,事后一检查,黑杉令再不知去向!
倘若黑杉令在搏斗中落到地下,若非从此掩埋,便是被捡回去献还李继徽,兵卒不知道那是甚么,可是李继徽若见到了,断然会妥善收藏,岂有最终落入姓文的叛徒手中之理?眼下岂能出现在北霆门的“青派别院”?但虹枪门众人又说得那般肯定,即令传闻有误,江璟也要查出传闻的来源。西旌既已分裂,黑杉令在世人眼中,当已无用。除了李茂贞、李继徽父子或会看在令牌的珍异材质而收藏,旁人要这枚铁牌,又能做何用?
除非…除非要这铁牌之人,觊觎内藏的机密。
江璟非得寻回黑杉令,实有重大隐情。按理说,令牌机密,如今世间仅有两人得知。西旌前任首领麦苓洲逝世之时,身边唯有殷衡与江璟两人,但麦苓洲权衡两人武功高下,竟不将黑杉令传与爱徒殷衡,反把令牌塞到她素来不喜的江璟手中。相传黑杉令中藏着两大秘密,一是大量铸造利器之方,一是迅速致富之道。这样一方精钢薄板,如何藏得文书,实让人莫测其高深。此事李茂贞、李继徽父子全然不知,只有历代西旌首领得闻,而江殷两人甚至不清楚,麦苓洲自己究竟知不知道如何破解此秘?
姓文的名叫文玄绪,如江璟与虹枪门人所说,乃是“滚扇刀法”传人,年纪较江殷二人大得多,西旌创始之时,此人是与李继徽、麦苓洲一同喝结交酒的老部下。黑杉令之秘保守得极是严实,文玄绪资历虽深,却也决计无法与闻令牌的机密。然则黑杉令是如何从凤翔去到蜀中的?
——取去令牌之人,如何可以对不起李继徽?
一年之前,江璟把黑杉令携带在身,正是为了隐居之馀,寻暇破解令牌奥秘。破解之后,他当尽力撰着解说文书,而后潜入凤翔,留书归令。依他想法,这是把强兵与致富之道敬献给旧主。李继徽曾经是他的主公,曾经待他如弟,最终又饶他不杀;无论李继徽是为甚么相饶、是否后悔,斯情斯义,江璟究竟未能还清。黑杉令不可以失,更加不可流落蜀王的封地,在江璟心中,唯有李继徽可以处置黑杉令中的重宝!
这一年中,“剑胆陶朱”在湘西做着铜山富豪,暗地里岂有不着人打探之理?“翻疑庄”的家丁,能耐远超一般苍头奴仆,早已探到传言,说道西旌的旧令牌确在北霆门中。江璟就是难以置信,这才翻山而出,首先就要入川,亲身潜往北霆门附近打听。不想还没有进入三峡,先听见众豪客的议论。
江璟登上开往蜀中的船,逆江上行。他独立船尾,纵目而望,江水从眼前奔流出去,奔出崇山与深谷,届时便是一片开阔气象,那是此刻在峡谷中左冲右突的江水无法预料的。如同九年之前,他从一个无邪少年,逐步变成藩镇死士中的表表者,从地方武徒变了当世高手,终于领袖群豪。
“晚下兮紫微,怅尘事兮多违。驻马兮双树,望青山兮不归!”他唱起李继徽大哥喜欢的诗。初与李大哥结交的少年江璟很是惊喜,威名素着的靖难节度使,原来亦有诗情。
这是本朝文人王维的“望终南山歌”。终南山在北边,三峡的山岭隔住了江璟的目光,教他望不见。山下那个长安城已毁,西旌宅院已倾坏,西旌已分裂……
而一起出生入死的故旧部属,以及那位毕生感佩的旧主,正在追杀自己。
(第一章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