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前。
瑟雷西走进阴暗的地窖,地窖的顶上有一个天窗,黯淡的光从歪歪扭扭的栅栏间照了进来。
“公爵阁下,感觉如何?”
房间中央的位置摆着一张椅子,一个人影坐在上面,因为照进房间的光相当的暗,那个人的样子并没办法看清,只能隐约看出他很瘦,仅此而已。
“感觉……有些奇妙。”
那个被称为公爵阁下的人抬起手,纤细的手指简直好似骨架一般。
“您能够满意,我就很高兴了。”
瑟雷西好像最谦卑的侍应生一般,摆足了腔调朝对方行了礼。
“我现在相信你说的了,确实,理性是最理想的状态,如果人类能够单纯只依靠本能的理性判断和做事,那么这个社会或许就可以摆脱钢铁纪元乃至自古以来出现的各种弊病了。”
瑟雷西微笑着眯起双眼,这位公爵阁下是少数思想能够让他都感到惊讶的人。
“确实,现在的这个时代太坏了一些,人人都在说时代在进步,但是他们却看不清楚,进步的究竟是时代还是别的什么东西。”瑟雷西瞄了眼公爵,继续说道,“现在的人都是蝇营狗苟之辈,他们根本弄不明白,过去的时代究竟有多么美好!他们不知道自己错过了怎样的好时代,竟然还在为自己所处的时代而沾沾自喜,呵,真是一群可笑的凡人。”
公爵的脑袋转了转,动作看起来颇有些僵硬。
“不,你并不懂我的意思,你只是在照着我说过的话,擅自发挥而已。”
瑟雷西的表情难得的僵了一下,即使是善于蛊惑人心的他,也并不能完全理解公爵的思想。
“时代是没有好坏的,达克斯达先生,万事万物从自然属性上来说,都是中性的,没有正向和负向的。所以,时代也没有所谓的前进和倒退,这一切都只是人类的虚妄感官而已,如果没有人类的主观感觉,那么万事万物也绝不会有所谓的褒贬,现今所谓的时代进步,又是在向哪条坐标轴上前进的呢?所谓前进和倒退,自然又何时给出了标准呢?”
瑟雷西紧皱着眉头,实在没办法,他还真的听不太懂公爵的话。
“这个社会已经偏离原点太远了,人类这种生物的本质已经被改变,所以一定要修正这种变化,让人类回到原本的道路上去,而要做到这一点,就必须舍弃现代社会的判断,不能让这些被错了位的时代所制定的道德规范扰乱我的判断。”
公爵站起来,迈着僵硬的步伐走向瑟雷西。
“我是真心感谢你的帮助,达克斯达先生,没有你所提供的的技术和力量,我恐怕很难实现我的理念。但是现在,就像你的目标会得到实现一样,我坚信,我的信念也会得到贯彻和落实。”
瑟雷西勉强笑着点了点头。
“我依然如此坚信,祝我们彼此都获得成功。”
不过他的心里却是另外一种想法。
“真是个比我还要疯狂和不可理喻的家伙!”
公爵当然不知道瑟雷西在想什么,即使他的思绪超前绝后,也不可能达到窥探他人思维的程度。
那是午夜中诞生的女神才能做到的事情。
“那么,我让人来为您打扮一下吧。”瑟雷西伸出手,对了公爵的面孔示意了一下,“里外都打扮一下。”
“那就有劳了。”
公爵淡淡的说了一句,然后走向地窖最里边的那张手术台。
从天窗落下来的光正好照到那上面,当公爵躺上去时,出现在手术台上的赫然是一具黑色的骨架。
那就是瑟雷西的技术,来源于远古魔法暴君凯撒的亡灵魔法和现代医学结合后产生的新技术。
“不过啊……”
当公爵躺在手术台上时,瑟雷西又忍不住露出了惯有的那抹笑容。
“您抛弃了自己的肉体,为了自己的理想奋不顾身,那你的家人又该怎么办呢?”
瑟雷西阴险的笑容在黯淡的光中显得更加奸诈。
“你这副身体,虽然单从外表上看没什么差别,但如果是您的妻子的话,恐怕早晚会发现。”
公爵那骷髅一样的脸孔根本看不出表情来。
“你说的有道理……”他空洞的眼眶盯着瑟雷西,只是不知道那没有眼珠的眼睛是否真的看得到东西,“你有什么建议吗,达克斯达先生?”
“我想,以您现在的状态,脑袋里的思维应该比我更加清晰,既然如此,何必听我的意见呢?”
“也就是说,即使是以无所不能著称的魔法,也有办不到的事情?”
瑟雷西抖了抖肩膀,脸上的笑容丝毫没有因为公爵的嘲讽而变淡。
“魔法从不是无所不能,虽然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误解,但是现在我可以很负责任的告诉您,这件事上,我的魔法帮不了您任何忙。”
“那就以常规的方式来吧。”公爵很平静的说道。
“哦——”瑟雷西刻意拖长了调子,“您倒可真是狠得下心啊,难道您就没有一丝丝的心痛吗?”
说完,瑟雷西立刻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
“对了,你现在这种样子,也称不上是人了,那么,人类的感情自然也都抛弃了吧?”
骷髅公爵坐起身来,黑黢黢的眼洞盯着瑟雷西,瑟雷西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
“你认为什么才是‘人’?”
“这可是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啊。”瑟雷西轻佻笑着,耸了耸肩膀,“您想要我如何回答您呢?真是遗憾,我和您一样算不得是一个正常、完整的人类,甚至可以说,我比您缺失的属于人类的情感更多也更久,所以,我真的无法回答您,也无法正视您的这个问题。”
“是吗?如果逃避是你的答案,那么我就把我的答案告诉你好了。”
“所谓的人,只是零件。”
“零件?”瑟雷西挑起眉头,脸上露出了感兴趣的微笑。
“最好的社会,就是不需要人的自我的社会,因为规则已经完备无比,人的主观作用不再重要,如此一来,人就不再会犯错误,这个世界将会完完全全的按照最良好的规律运行,而没有任何的风险。”
“所以说,人只要像是零件一样,填入社会这个机器中就可以了?”瑟雷西舔了舔嘴唇,眼中的光彩更加炽热,“但是这样一来,社会这个机器所存在的意义又是什么呢?”
“存在……即是合理。”公爵盯着瑟雷西,虽然那眼眶中空无一物,但是瑟雷西蓦然觉得,那里头好像正放着耀眼的光芒。
“存在,即是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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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请您告诉我,卡特琳娜殿下。”阿兰斯哀戚的看着大公主,原本潇洒的黑发这会儿早已被无情的夜风吹得凌乱,“这一切的意义,到底是什么呢?”
卡特琳娜抿着嘴,看着阿兰斯刚才给她看的文档。
那是十三课的调查,在阿兰斯给她看之前,卡特琳娜甚至都不知道斯温已经派十三课着手此事了。
“我不知道……”过了许久,卡特琳娜才摇头叹道,“或许这是我们的悲哀,或许这是我们的不幸,我们不得不在在社会和自我之间抉择,你的父亲是如此,斯温是如此,我也是如此,恐怕有一天你也得面临这样的抉择。但是,我绝不认同你父亲的做法,社会的好坏,是靠人来维护,而绝不是靠冰冷的规章制度来维续。所以,阿兰斯,尽管我知道你心中的痛苦,但我还是要告诉你,你的父亲,沙鲁·诺·佩萨公爵,他会因为谋杀妻女的罪名,成为我国政府的通缉犯,而你们佩萨家的名誉,也将从此不复。”
“那种事情,怎么样都无所谓了。”阿兰斯摇了摇头,看起来他对于佩萨家之后会怎么样已经完全的不关心了,“我只想问您一件事。”
卡特琳娜盯着阿兰斯,盯了好一会儿。
“问吧,阿兰斯,虽然我们算不得是亲密无间的挚友,但是作为朋友,我很愿意帮助你。”
“谢谢,殿下。”阿兰斯低着头,轻声答谢,“我想知道,杰里柯伯爵能否判断出一个人说的话是真是假。”
卡特琳娜微微有些错愕,她疑惑的看着阿兰斯,不明白他的意思。
不过,过了一会儿,大公主就明白了,她脸上的困惑慢慢散去,转而忧郁的神情浮上了脸庞。
“你是想质问你的父亲吗?”
“我听说杰里柯伯爵有很多神奇的本领。”阿兰斯面无表情的看着卡特琳娜,“我有必要向我的父亲确认一些事情。”
卡特琳娜又叹了一口气。
“你怕他撒谎。但是,你又如何知道斯温告诉你的判断是真是假呢?”
她盯着阿兰斯,眼中看到的已经不是少年的意气风采,而是被噩梦折磨得无比脆弱的可怜人。
“现在提亚马特宫里正刮着一场前所未有的风暴,你要如何在这风暴里保护自己呢?”
“只有被风暴吹起来,我才能追得上那些比我先出发的人。”阿兰斯的眼睛里已经没有任何神采,只余下空洞,“我必须要追上我的父亲,亲口问他,为什么要谋杀母亲和妹妹,我要知道,他决定这么做的时候,内心是否有过痛苦,是否有过对她们的歉疚。”
看着阿兰斯离去的背影,卡特琳娜张了张嘴,想伸手拦下他。可是,话到了嘴边,她又说不出来了。
最后卡特琳娜只能叹口气,任阿兰斯消失在视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