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石冰冰,怎奈坐于其上的董卓已是出神,丝毫觉察不出冷意。
半个时辰以前,他获得侦骑回禀,由是亲领轻骑五百,摧枯拉朽般剿灭一伙蛾贼,进而顺利解救出被困的十一名汉军。
然而困扰董卓的问题,也就随之出现。
当董卓带着这些百战余生者,回归林中据点。由其领头者,也就是卢植的门徒刘备手中,接过宗员的求救信后,纠结就再未从他的脸上褪去。
“你知道吗?”呆滞的目光渐渐恢复神采,环顾静谧的四周,董卓意味深长对眼前的刘备道:“我几日里,业已拔除蛾贼据点无数,进而从俘虏口中确认下曲阳未曾储备粮食,因而张宝根本无法久守。
现在,我已遣人盯紧四门,只等他弃城逃遁时,奔袭斩杀此獠。想来凭这颗地公将军的脑袋,应该也是能够抵消广宗大营丢失,数万汉军覆灭的罪责。
但,前提是…”
“前提是,中郎将未曾见过备,是吗?”莞尔一笑,刘备只是轻描淡写地将董卓未尽之言补充。
直面着董卓阴鸷眼神,他温言相劝说:“备知中郎将定不愿舍弃唾手可得之功,然中郎将也当明白唇亡齿寒之理。设若广宗汉军覆灭,中郎将这数千骑无依无靠,可就要腹背受敌呀。”
“我麾下俱是骑兵,来去如风,区区蛾贼能奈我何?张宝颈上头颅,我董卓是要定!”腾地站起,董卓弯刀出鞘直逼刘备,“林中再无第三人,只要你刘备死,然后我再用奸细的罪名处置林外十人,任谁都不会知晓,我是明知广宗危急,却不肯回兵救援。不是吗?”
“是呀,林中并无其他人…”低眉瞟眼弯刀,刘备也起收敛笑容,他的声音忽然冷然而急促:“然则五步之中,方寸之内,鹿死谁手,只怕犹未可知。”
刘备似是威吓之言,董卓眼皮顿时一跳。然而他未来得及反应,就觉右腕传回剧烈的痛感,无法紧握的弯刀也咣当落在地上。
泰然地俯身拾起弯刀,刘备一副若无其事之状,双手将刀奉于惊怒交加的董卓前,说:“中郎将或许应当庆幸,备只是个被俗务牵绊的庸夫。否则此刻免不得是彗星袭月、白虹贯日。”
“好手段,我当真是小觑于你。可惜,可惜呀。你若是凉人,则我董卓又能添一挚友。”面色僵硬只片刻,董卓化怒为笑,取刀收鞘是一气呵成。
略是活动依旧疼痛的右腕,他回想起刘备刚刚骤然发难的情景,不由暗暗计较:“此人双臂之长,只怕是世所罕见。加之这手擒拿的手段,几步之中怕是天下鲜有敌手…”
夺刀的插曲,算是消散董卓杀人灭口的想法。倒不是他拜服于刘备的这手擒拿功夫,而是刘备不卑不亢、柔中带刚的行事言语,以及一以贯之的自信,令他不得不承认心底有着些许的畏惧——他在害怕刘备还有其他的后招。
回馈董卓忌惮的,是刘备的淡然微笑,他道:“凉人也好,其他各州之人也罢,皆是我大汉之臣民,亦都生活在普天之下。既然同属汉人,志趣相投,体恤互助,就能总成为朋友。”
重新坐回冰冷岩上,刘备之言,董卓全然是付之一笑,说:“刘备,你大言炎炎说出这般妄语,我不怪你。因为你太年轻,也因为你不是凉人,根本不懂我们凉人的苦、痛、惧、恨。”
“千万之家,削身无余,万民匮竭,因随以亡者,皆吏所恶杀。凉人所经历的,正在经历的苦难、悲痛、恐惧以及籍此滋生的恨,备从这些文字中就能窥见一些。
然而其他各州的百姓,何尝不是有着近似的遭遇?中郎将何故要将凉人与非凉人区分得泾渭分明?”刘备道。
“本将读书不多,不想与你辩驳。”摆摆手,董卓不愿再深入。
须臾,盘算完毕的董卓,朝着林外高声喝令道:“郭汜,你速率轻骑一百,亲自通知李由、刘召率部来此集结;李傕,眼下的五百骑我都交给你。三日内,你需设法持续骚扰周边诸县,以防张宝觉察异样衔尾相随。
三个时辰之后,全军回师广宗。”
随着两声重诺传回林中,董卓目视刘备问:“如此,玄德满意否?”
未几,刘备告退离去。独自留在林中石上的董卓,十指交叉于鼻下,自言自语萧索道:“此去广宗,恐难再归,只是不知张宝大好的头颅,将来会便宜谁…”
……
轻骑席卷,在集结之后。
南下三百里的归途,蛾贼似麻雀般的袭扰,委实让汉军应接不暇。
日升日落,周而复始,随着击退无数次多则上千,少则百余的蛾贼突袭,董卓总算明白李傕、郭汜当日因何溃散。代价却是原本几日能够完成的路程,不可避免被延长。
“六日七夜,总算要到巨鹿…”这天夜里,已经不知道第几次被喊杀声吵醒的董卓,凝望退去的蛾贼发出感慨:“张角莫非当真学成妖术?否则何以是走到哪里,蛾贼都能迅速组织袭扰…”
董卓的疑问,无人能够解答,然而至少有一点是可以确定,张角决计不会什么妖术,否则当初也不会被卢植围困广宗,动弹不得。
事实上,汉军军骑所以难以甩开蛾贼,屡屡遭其准确的袭击,盖因广袤的河北平原,到处都是信奉太平道的流民。
他们中大多因官府作恶而家破人亡,如今只能蜷缩路旁,等待死亡的降临。但每每有汉军路过时,总会有些饿殍耗费掉最后的生命力,去向山中的人公将军通风报信。
他们自知已经很难活到明日,他们自知已经无法目睹将来。已经失去选择余地的这些人,只能去相信张角虚无缥缈的承诺——相信黄天的降临能带回恩泽,帮助他们重获新生。
次日正午,大队骑兵终是纷涌进入残垣断壁的巨鹿城郭,出发之际的三千骑兵至此已折损整整二百余,就连司马李由也因坠马死去。
游走在空荡荡的废墟里,下马的汉军士兵随意进出着无人的房屋,这天他们获得短暂修整——除却被派往广宗的斥候。
淡蓝至深蓝,漆黑回归天蓝。南下的第九日,某个斥候领着一群溃兵归来,由他们口中吐露的消息,顿令董卓的心沉入谷底——广宗诸营俱是陷落,中郎将宗员率部突围。
广宗之败,他身为统帅是难辞其咎,而今又无张宝头颅抵罪,恐怕落个卢植结局都是奢望。想到这些,董卓难免怨恨上刘备。
觉察出董卓怨恨的眼神,刘备浑然不惧上前,他的声音中透着不容置疑,仿佛此刻他才是一军之统帅:“眼前几人,俱是面黄肌瘦。说是突围的冀州兵,倒更似蛾贼伪装来诈。
事实上,中郎将应当清楚,冀州战局崩溃之罪究竟多重。此刻无论如何,我们都必须去广宗看个究竟。
前进吧,中郎将。只有前进,已经没有其他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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