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斯奈城东与城西交界,托努路。
轻轻地勒了勒缰绳,华勒丝从马背落下,改以细步行走在托努路中,这条砖砌的马路两旁是匠人们的工坊,沉沉夜深,石屋瓦房深处只有暗灯数枚,正是人事止息之时,此际新月弯弯,虽有街灯斜照,而路却是未明。
楼房高处是随风挥舞的各家旗帜,雕龙手、金弓锯、漆兄弟、六指怪魔等等名堂俱是王都巨匠,华勒丝抬目扫过这一个又一个窅窅的名字,却是在半途伸手搭上了腰间的刀剑。
“杀!”
一声冷喝,破开了夜路的宁静,一名黑衣人乍然从一张幌子之上飞落到华勒丝的身前数步,手中的两把黝黑刺刀同时翻袖而出,一如蠍子施针般飞快地刺向金发少女的喉门!
要害受攻,只见华勒丝左手短剑顿时出鞘,铮然一声,绣剑竟是脱手而出,後发先至!如强弩猛矢的短剑径直从黑衣人的咽喉穿透而过,褐红的砖地随即染上更为鲜艳的色彩──
短刀得手,华勒丝却是动作未停,少女投剑的刹那,便是顺势往前翻身一滚,而下一刻,少女亦听得背後的金石雷呜,那阵声音既似是刀斧劈砍,又像是棒鎚敲打,然而,武器的本质究竟是什麽事物,倒是从未纳入少女的考量之内──
她只是依循生与死之道。
仅见少女在半蹲的姿势里拔出了【死剑】红樱,她头也不回便是高举利刃,拗腰就把剑往背後一送,随即又冒起了一声短促哀鸣!抽回剑刃,回身而顾,华勒丝又见得一名黑衣人倒在砖红的道路,而他的咽喉则是血流如柱,眼看已是没救了。
而除了黑衣人的屍首,华勒丝还看见了第三名黑衣人,盯视着这个因为同伴接连失利而不敢贸然进攻的刺客,少女的蓝眼再度笑了。
“谁主使你们的?”少女横剑走向刺客问道。
刀立眉心,侍机反击……
这便是刺客给子她的回答。
“你杀不了我,更逃不了,放下武器,你或许还有活命的机会。”
华勒丝讨厌愚者,他们总是听不进善意的劝导。
“废话少说,来吧。”
“白痴。”
一声恨铁不成钢的辱骂,华勒丝一阵无奈,於是挥刃意欲擒下眼前这名刺客,少女的剑招慢极了,慢得连刺客都感觉讶异,但他却没有时间思考当中的虚实,他唯有举刀回击!
而刹那的交锋过後──
刀,破风而去;剑,胁命於喉!
“你败了。说吧,到底是谁要你们来杀我?”
黑衣刺客沉默一阵,终於开口道:“是……"
“去死吧!”下一秒却是同归於尽的反扑。
“唉……”
不得已,华勒丝只有抽身而退,在闪过黑衣人的刀锋以後,她便完全放弃从这名刺客身上获得任何情报的念头──「必死的因」已经触发了「必死的果」,她已经救不了他了。
“白痴。”
低声又骂了一声,再往那个在暗处窥视的人影狠狠一瞪,贵族少女转过身来,默默走向第一名黑衣人的屍体,从依然淌血的咽喉拔回被自己投掷而出的生剑,然後寻回自己的坐骑,改往城东策骑而去,如果再走同一条路,她真不知道又会遇上什麽……
踢踏的马奔声渐渐远去,夜阑人静的砖道再次回复至寻常的平静,没有刀声,没有剑影,只是有三道触目惊心的血迹深深印在这一段红色的路途,夜里未眠的眼睛已牢记这里的曾经,卷起幌子的夜风,即将在此远去,散落到城中各处。
……
……
原本华勒丝还打算先回酒馆处理那只猫女的事宜,可是刚才的刺杀倒是逼使她不得不临时改变了主意,无可奈何地,她又一次回到了这个令她喘不过气的地方──纳斯农侯府。
沾满泥巴的长靴步步印在贵气的红地毯上,踏进正院的金发少女风行雷厉,没有让下人作出任何通报,便径直往侯爵的书房举步而去,她的出现则像是一道神风,牵起浪叠层层的喋语。
“唉……大小姐回来了,这下二夫人又要不高兴了……”
“反正就这麽几天,大家当心点就是……只是不知道大小姐这次回来,又是为了什麽?”
“还能是什麽?不就是为了钱吗?”
“嘘──不要乱说话,有些事情不是我们能评论的。”
“哎哟──别这麽胆小嘛,大小姐才不会有空管我们呢~~”
“说得也是,但……小心驶得万年船,侯爵大人的想法谁也猜不透……”
“……”
将所有流言蜚语通通抛诸脑後,来到书房门前的华勒丝随手便把门用力推开,她尚未看清房内的事物就开口调侃道:“尊贵的侯爵大人,但愿我的无礼没有冒犯到你的隐私,只是我这儿有……噢,女神在上!为什麽彼德你会在这里?!”
雅致端庄的书房内,保罗-纳斯农正好整以暇地稳坐於左侧的书桌,侯爵的面容依旧是恒久不变的温厚,直教人们难以联想到他的冷情与狠辣,以及【银血的保罗】这个昭彰的封号。
而房间的左方则是置有一张油亮的摇椅,那晃荡的木架子上正靠坐着一位蓝发黑眼的少年,少年穿着一件合身的睡袍,一股淡淡的香精味儿散发在他的身旁,头发半乾的他似乎才刚刚出浴不久。
“避难啊──"
面对华勒丝的疑问,彼德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答罢,他便从摇椅旁的小几执起一杯冒着轻烟的牛奶,少年轻啜一口,夸张地露出惬意的表情。
看见少年这副神态,华勒丝没来由地就是心中冒火,於是她气鼓鼓地往微笑一旁的纳斯农侯爵质问道:“父亲!为什麽让他进来?而且还用我们家的水,喝我们家的奶!”
“他说……他是你的朋友。”灰发的父亲保罗和蔼地答道。
“我才没有这种朋友!”少女愤愤喊道,她骨子里犹是有些讨厌彼德的。
可是,彼德却不会放弃添油加醋的机会,他还记得当日少女在佣兵工会前以金钱胁逼自己的事情,因此他故意像是个二货般说道:“华勒丝,我们明明都已经到了朝夕相对的地步,你竟然还要否定我们彼此之间的关系?”
“什麽朝夕相对!明明只是朝夕相对了一天!”
“等等,什麽朝夕相对?"
这回倒是轮到老神在在的侯爵大人坐不住了,他露出危险的微笑向蓝发少年诘问道:“小彼德,你那天到底对我女儿做了什麽事情?世伯可是十分感兴趣哦……”
“停!停!停!”眼看这栋大楼被盖得愈来愈歪,一心想要尽快结束这场会谈的华勒丝当先叫停:“我今次回来可不是要跟你们扯狗屁的!”
“吾女,要注意你的措辞哦。”灰发的保罗温和地微笑道。
没有继续纠缠在父亲的废话当中,华勒丝轻咳一声,开宗明义地沉声说道:“有白痴来刺杀你的宝贝女儿了,亲爱的父亲大人。”
“真巧,也有人来杀我了。”彼德也适时说道。
沉吟片刻,纳斯农侯爵向少年示意道:“先听彼德的。”
将不剩半滴牛奶的杯子轻轻放下,少年简明地陈述道:“在回家的路上,我发现了一大堆埋伏,虽然这些埋伏未必能够致我於死地,但我仍是没有冒险进去,也没敢绕道回去哈佐德府,我需要先在一个相对安全的地方避避风头,最後,我挑选了这里。”
皱了皱眉,侯爵深深看了少年一眼,不置可否,又向华勒丝问道:“那你的呢?”
心中组织一会儿,少女便开口答道:“在回旅馆的时候,我遭遇到埋伏,这些刺客没有多精明,大概只有C级的水平,我杀了其中两个,在我想要擒下第三个活口的时候,隐藏的刺客将人灭口了。另外,我能感受到现场还有暗藏着许多来路不明的耳目。”
沉默一阵,侯爵又分别向两人问了三十余个较为仔细的问题,接着才向彼德表示纳斯农家族的立场:“彼德,我可以差人为你送信到哈佐德府,但除此以外,我不会特意派人保护你或是给予你任何额外的援助。"
顿了顿,纳斯农侯爵又另外强调道:“而你现在能够安然地坐在这里乃是因为你是华勒丝的朋友,明白吗?”
对於侯爵的表态,彼德亦不感到多少意外,哈佐德家与纳斯农家的盟约自有独特之处,所以他表面上才会以华勒丝之友的身份前来,而不是冠以哈佐德这个高大的姓氏。
“世伯的意思,我会如实地在信中传达给家父的。”彼德这句说得语带机锋。
“嗯。”但侯爵的神态却依旧平静,让人看不出任何情感。
至於面对自家长女,他却是语带尴尬与羞愧:“华勒丝,我很遗憾家族的事情为你的生活带来危险,但是我还要告诉一件会令你更不愉快的事情,那就是过去的十二年来,其实我一直有派人在你的身边暗中保护你。”
闻言,少女的雪脸掠过了一阵复杂的神色,她禁不住又想起那个梦,梦里有猫儿、眼睛与牢笼,她感觉自己似乎要喘不过气来,於是愤怒便成为了她突破的缺口,愚昧却有效。
“无耻。”少女冷冷地骂道。
但侯爵大人却是笑了,像是获得赞美似的笑了。
“是的,我是无耻的,为了你,我甚至能够更加无耻。"
是的,她亦知道,他宠爱着她;是的,他也知道,她深爱着他。
只是这个极端而疯狂的现实使一切都变得一团糟。
所以他与她都不曾恨过彼此……
“而现在,那位从你眼中逃脱的第四人应该已经被我安排的护卫抓住,或许我们能够从他的口中问出什麽,或许我们不能……但无论结果如何,这些事情暂时都不是你能够解决的……亲爱的孩子,尽力保护好自己,然後做你自己想做的事情吧!”
长叹一声,侯爵已是叮咛语尽;冷哼一声,少女亦是耐性磨光。
嘭!
门关了。
房内的两人有默契地朝着对方挤出一抹苦笑。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