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昔昭看得出,他是在故意逗她开心。她担心他心中愁闷,他又何尝不担心她为着相府的事苦恼。
她向他依偎过去。
虞绍衡默契地展臂揽住她身形。
叶昔昭说起莲花畔的事:“你每年夏日都会住在莲花畔,今年要不要也搬去那里?”
虞绍衡不由得笑了,“我出门之前,娘才与我提过此事。要我和你商量之后再定。”
叶昔昭道:“我听你的。”
虞绍衡微微颔首,“那就搬过去。”
叶昔昭抬头看他,“你怎么会那么喜欢那儿?”
“只是习惯了。”虞绍衡问起相府里的情形,“可有人在相府胡来?”
叶昔昭想了想,“没有。只是出入相府不是那么方便了,走到何处也有人监视着,防范着带入或带出什么东西。我本就是相府的人,总归好些,换了别人,想来是不能进门了。”
“忍几日。”虞绍衡宽慰道,“忍一时,换个长久的安生,值得。”
“我明白。只是担心别人趁机给我爹闲气受。”叶昔昭到此时,才现出心底的忧虑。她的父亲,可是最受不得气的性子。若非如此,怎么会有和女婿较劲两年之久的让人哭笑不得的过往。
“怎么会。”虞绍衡拍拍她的肩,“查案人员也不傻,怎会看不出皇上不疑相爷。皇上当真动怒的话,相府早已被查抄,相爷与你大哥,甚至还有我们,早被丢进大牢了。只管放心。”
叶昔昭这才安然一笑。如今有些事就是这样,即便她心中早就明白,却还是需要听他道出,方可安心。
回到侯府,叶昔昭更衣时听芷兰通禀,才知教导虞绍筠一年之久的卫先生到了相府,已经住到了侯府西城别院。与虞绍衡一起去太夫人房里的时候,她问道:“卫先生怎么会来到京城?是不是你特地将人请来的?”
虞绍衡默认,又解释道:“先前是担心绍筠回来仍旧顽劣,卫先生也的确能管得住她。再者她也不小了,再把她送出京城不像样子,便去信请卫先生过来了。”
眼下卫先生过来,倒是正是时候。
虞绍衡又道:“改日你得了闲,不妨去见见卫先生。”
叶昔昭笑着称好,随即又问:“我始终是不知,你从哪里寻到的卫先生?”先前她对卫先生一些模糊的印象,是通过与虞绍筠、太夫人闲话家常所得。只知道那是个年近三旬的女子,常年以教导一些闺秀赚取银两度日。
“要找这种人,自然是要萧旬相助。”
叶昔昭这才释然,随即想到他一提起萧旬就有些恼火,便岔开了话题。
进到太夫人房里,太夫人一扫叶昔昭去往相府之前的喜悦和善,坐在大炕上,愁眉不展。
这分明是已经得知了虞绍筠的事。
二夫人、虞绍谦、虞绍桓皆是满脸的不解和忧心。
虞绍筠没露面。
上前行礼之后,虞绍衡道:“你们先回房,我与娘有话说。”
叶昔昭与二夫人几个称是告辞。
当晚,虞绍衡没回正房。第二日一早才听说,昨晚他与太夫人说话到深夜,顾忌着太晚了,就在太夫人房里将就着歇下了。
而叶昔昭准备去请安的时候,又听说太夫人免了今日的晨昏定省,已与虞绍衡一同送虞绍筠去了西城别院。用意很明显,是让卫先生继续教导虞绍筠。
虞绍衡则吩咐长安传话给叶昔昭,让她吩咐下去,两个人即日起搬去莲花畔居住。
正房里的丫鬟婆子便忙碌了起来,先去了莲花畔。将楼上楼下收拾得纤尘不染,又将夫妻两个的日常所需之物一一送至莲花畔。
二夫人存着昨夜的那份疑虑,原本是有心问问叶昔昭知情与否,可是见正房如此忙碌,也便暂且放下了。后来转念一想,料定是有大事要发生了。如此,她打消了询问谁的念头。既是大事,那么不论好坏,与其先知情,倒不如事到临头才知情。
而叶昔昭这边,一面等着下人搬完所需之物,一面过目厨房拟出的端午节当日的菜谱。照这情形,一向就不张扬的侯府,今年的端午节就更是可有可无了。
侯府暗流涌动,相府在明面上陷入了风波……她蹙眉不已,真是想到哪里烦到哪里。吩咐了人去相府探听消息,结果人去得快回来得更快,说是相府有人把守,不允人进出。她没道理又回相府,心绪再烦乱也只得忍着。
虞绍衡坐在别院葡萄架下的竹椅上,敛目沉思,手里一杯酒,半晌也不曾沾唇。
虞绍筠蹑手蹑脚走过来,将一把折扇放在虞绍衡身侧的矮几上,就要回房里。
“站住。”虞绍衡唤住她。
“哦。”虞绍筠乖乖地站定身形,“娘累了,我服侍着歇下了,过来看看你短缺什么。”
虞绍衡微一颔首,“跟你说几句话。”
“好。”虞绍筠搬来一把椅子,坐到他对面。
“你将此事告诉了娘,意味着的是我再不能帮你谋划什么了。”虞绍衡语气有点无奈。
“我晓得。”虞绍筠怯怯地抬眼凝视虞绍衡,“我为的就是不再让你费神。日后若是宫中有变数,让我不需进宫,是好事;若是一切不变,皇上还是要我进宫,也是好事。”
虞绍衡苦笑,“在你看来,倒是怎么都好的事,那你自己呢?”
虞绍筠想了想,委婉地答道:“不论怎样,我都会记得我是谁的女儿、谁的妹妹,都会尽力过好。”
虞绍衡蹙眉,“我是何意你当真听不明白么?你把自己当成什么了?”
“当什么?就是当个人啊。”虞绍筠语声转低,“怎么过一辈子还不都一样。”
“……。”虞绍衡挑眉,先前叶昔昭意识到的问题,他也意识到了,却是不好问出口。
虞绍筠却已猜到他心绪,敛目道:“说到底,爹在世时不也有两房妾室么?两位姨娘先后离世之后,娘还要悉心教导二哥三哥。寻常的男子都是妻妾成群,如你、我二哥这样的人满京城有几个?可你不也是硬生生把大嫂抢到家里的?相比之下,我二嫂是最有福气的,媒妁之言,却是觅得了良缘。我三哥就别提了,过些时日就要再娶了。所谓婚嫁,有什么意思?所谓的如意郎君,可遇不可求罢了——你就别替我存这份奢望了,我自己都没指望过。”
“……。”虞绍衡倒不是无言以对,而是作为虞绍筠的兄长,说什么都不妥当。他心里是又气又笑,在妹妹眼里,他竟只是个活生生的强盗。
虞绍筠小身板儿坐得愈发端正,眼中多了一份戒备,“知道你不爱听,可我该说的也要说——有娘和我师傅在,你不许动手,动手我就哭给你看。”
虞绍衡忍不住笑了。
虞绍筠放松了一点,继续先前的话题:“一个女儿家,所思所想如我这般不是再好不过么?再说了,别人家都是削尖了脑袋把家中女子送到宫里或者达官显贵身边,你和娘又何必愁苦呢?”说到这里,长舒一口气,“什么话都跟你说明白了,你也不要再为我心烦了。日后我不为谁,也得为你争一口气。”
虞绍衡第一次细细凝视着虞绍筠,不带一丝恼火,试图看穿她所言是真是假。
虞绍筠坦然对上他视线,巧笑嫣然,无半丝黯然。
片刻后,虞绍衡垂眸看着手中酒杯,送到唇边喝尽,再开口时,语声平添一丝落寞,“你长大了,可我却到此时才知。”
“本来就是啊,是你还把我当成小孩子而已。”虞绍筠又俏皮地眨一眨眼,“我对你怕归怕,恼归恼,知道你都是好心。”
虞绍衡笑了笑,沉思片刻,“将你送到这里,也是为你称病做个样子,要过段时间才能将你接回去。可有什么心愿?”
虞绍筠认真地思量片刻,笑道:“有啊。你与大嫂无事就来看看我。我只望日后慢慢地可以不再怕你——我总觉得,如果连你都不怕了,我就什么都不会怕了。”
虞绍衡听了,心里特别难过,面上却不动声色,问:“你这话里话外,是把我当阎王了?”
“不是阎王,”虞绍筠逸出清脆的笑声,“是活阎王。”
虞绍衡笑着应道:“答应你。”
叶昔昭走进莲花畔的小楼,转到楼上,触目所及,陈设装饰皆是浅淡怡人的颜色。
楼上厅堂的雕花木门外是走廊,正对着木门是竹制的桌椅,往外看,便是一湖澄澈碧波;向西眺望,是成片的莲花,岸上垂柳依依;东面则是亭台楼阁,花红柳绿。
只说景致的话,这里无疑是最佳,让人心旷神怡。叶昔昭欣赏多时,这才转回到室内,熟悉各处的陈设。
室内陈设一丝累赘繁琐之处也无,便是添置了不少她平时所需之物,还是显得过于简洁硬朗。没办法,虞绍衡独自生活太久的地方,想改变得有家的温馨气息,还需时日。
让叶昔昭最为欣喜的,是室内并无她想象中的潮湿闷热,相反,室内在过堂风的时时吹送下,很是凉爽,而溶于风中的莲花清香、花草香气,甚是惬意。
不知不觉之下,她心绪便明朗许多,之后安心坐在厅堂的书案前,与夏荷一起核对一些账目。
到黄昏时,虞绍衡与太夫人还未返回。
叶昔昭独自用罢饭,又等了多时,眼见天色已晚,先行沐浴,因着白日也没功夫午睡,便先一步歇下了。
将她惊醒的,是天际传来的炸雷声。茫然坐起身来,在忽明忽暗的光线下,到了外间,给自己倒了一杯水。
扬声问过在楼下值夜的丫鬟,得知太夫人在风雨降临前回到府中,此时已经歇下了。虞绍衡却没回来,不知去了何处。
叶昔昭猜想他多半是去了萧旬家中,喝完水,又回到床上。想入睡,可没完没了的炸雷声却扰得人心慌不已。别说本就睡眠清浅,便是睡得再酣畅的人,也会被惊醒无从入睡。
她裹紧了薄被,静静地等着雷声平息。
到了后半夜,总算是有了倦意,却又听闻雨势越来越大,不免担心虞绍衡到底去做什么、会不会淋得全身湿透。
在这样繁杂的情绪之中,时间变得难以打发,长夜变得甚是漫长。
直到看到熟悉的颀长身形闪过屏风,叶昔昭才松了一口气,起身下地,拿过寝衣走向他,“怎么这才回来?”
“有事耽搁了。”虞绍衡接过寝衣。
叶昔昭在他说话时,闻到了酒味,又探手摸了摸他衣服,半边衣服都湿淋淋的,火气就上来了,“有事就是去喝酒了?喝酒也罢了,怎么还淋成了这样?”
“小事。”虞绍衡拍拍她的脸,转而褪去外袍。
“小事?”叶昔昭一挑眉,“担心你什么样子回来,你果真就什么样子回来了!今日才搬到这里,你就在外耗到这时候才回来!”说着探手夺回寝衣,“不管你,自己唤人梳洗!”
虞绍衡被她这么一同数落,不由讶然,“生气了?”
“谁要生你的气!”叶昔昭又扯了扯他衣袖,呼出一口气,又没辙地把寝衣丢给了他,“多大的人了?什么都晓得,就是不知道照顾自己!”之后见他还站在原地,气得推了他一把,声音也略略高了一些,“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沐浴!”
虞绍衡慢条斯理地除去中衣,之后,展臂将她揽到怀里,“淋点雨而已,你急什么?”
叶昔昭没好气地推开他,“你想怎样就怎样,我乏得厉害,先睡了。”
虞绍衡笑了起来,再度将她揽到怀里,捧住她的脸,吻了一下。
“烦人!”叶昔昭恨不得连鼻子都要皱起来了,抬手用力抹了抹脸,一副很是嫌弃的样子。
虞绍衡逸出愉悦的笑声,随即得寸进尺,吮住她唇瓣。
叶昔昭一面推他一面发狠要咬他。
虞绍衡却早就料到了,侧脸躲过。
叶昔昭一双大眼睛狠狠地瞪住他,片刻后,没辙地笑了,语气也软化下来,“怕你了成不成?别闹了。”
“相府以及绍筠的事,也只有去问萧旬。他是酒鬼,要跟他喝几杯,他才肯直言相告。”虞绍衡温声解释完,打横抱起了她,举步将她安置到床上,“你怎么这么大的火气?”
“哪有。”叶昔昭懒得说自己这一夜是怎么过的,此刻只想息事宁人,“是我无事生非,我给你赔礼行么?”说着话,侧开脸掩嘴打个呵欠。
虞绍衡问道:“不会是还没睡吧?”
“不要你管。”
虞绍衡语声融入了浓得化不开的温柔,“是害怕还是担心我?”
“不用你管。”
“你说不说?”虞绍衡的手落到她最怕痒的地方,笑着威胁她。
叶昔昭连连拍打他的手,已忍不住笑了起来,之后不得不承认:“都有一点,行不行?”
虞绍衡欺身覆上她身形,手风情无着地游转入她衣衫,“原来是我错了,害得你整夜不得安眠。”
他的手沾了雨气,带来微凉的触感,让她身形一紧,嗔道:“你先去沐浴行不行?明日病了我可不理会你!”
“要么你陪我去,要么就让我先赔罪认错。”
叶昔昭又气又笑地白了他一眼,“你这是在跟我耍酒疯么?”
“你这么想也行。”虞绍衡语声尽是温柔慵懒,“想你了。”
这时,夏荷在楼梯口通禀道:“侯爷——”
“说!”虞绍衡心情恶劣,语气更恶劣。
夏荷仗着胆子通禀道:“长安前来传话,说萧大人求见,有要事告知侯爷。”
“让他——”虞绍衡真想说让他去死,极力克制之下,才转了话锋,“让他去找二爷!我病重,不见客!”
“是。”夏荷转身下楼去了。
虞绍衡又俯身索吻。
叶昔昭别开脸,气呼呼地威胁道:“虞绍衡,你敢再动我一下,我让你一个月独守空房!”
虞绍衡苦笑着为自己澄清:“萧旬过来,与我无关。”
“前半夜你在他那里,后半夜他又跑来侯府——这么形影不离,还不如住到一处去!”
虞绍衡闻言笑了起来,“这话,乔安当着我的面也对萧旬说过。”
“你还好意思说?”叶昔昭责问同时,已经笑了起来,“乔安怎么会那么命苦。”
“萧旬跟乔安——”虞绍衡想了想,给出的结论是,“还真说不准谁更命苦。”随即褪去衣衫,覆上她玲珑身躯。
叶昔昭昏然睡去之前,知道自己是怎么也无法准时去请安了,提醒他:“你要么到时辰把我拎起来,要么给我找个理由。”
“只管安心睡。”虞绍衡道,“要过两日才需晨昏定省,娘精神不济,懒得应付我们。”
叶昔昭这才放下心来,随即想到的则是谁都能找到个托辞不见人,他却不能。今时若非给虞绍筠圆谎,他还是会如常上大早朝、去兵部。便又这样心疼起他来,依偎到了他怀里,“既如此,你也好好歇歇,过两日又该如常繁忙了。”
“嗯。”虞绍衡眼中尽是温柔涟漪。也许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她责怪他的时候越来越多,原因越来越微不足道,哪怕他有一点不经意地对自己的疏忽,都会让她心烦、不满。
“这意味的是什么?何时你能亲口告诉我?”他在她堕入梦境时,柔声询问。
叶昔昭却无从听到,睡颜依旧平静,唇角依然挂着恬静的笑。
太夫人用了两日消化了虞绍筠的事情,再见到叶昔昭、二夫人的时候,还是平日里和善宽和的样子,只是对很多事都开始兴致缺缺。
过了端午节,太夫人见叶昔昭对诸事熟悉了,做起事来也是真正的尽心尽力,便让叶昔昭正式主持中馈,从此日常只求个清净或是热闹,要么就去寺里上一炷香潜心祷告,要么就是去友人家中做客,或者在家中宴请些宾客看看戏打打桥牌。
这样一来,叶昔昭日常几乎连做绣活的时间都没了,过了十来天才适应下来。到这一日才惊觉,皇上对于相府被弹劾给出的十日期限已经过了,怎么还没听人说过结果呢?
虞绍衡在端午过后就开始投身于政务之中,萧旬找他的次数也是越来越多,着实忙碌的样子,往往是她睡了他才回房,她还没醒他就又走了。
这天近正午时,叶昔昭正琢磨着让人去相府问问情形,芷兰走进门来通禀:“夫人,大爷过来了,找您有事说。”
叶昔昭连忙转去走廊,见叶昔寒正往小楼走来,心知事情已有了结果,忙吩咐道:“快上茶,我这就下楼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