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坊前这异常的一幕，吸引了范闲的注意力。
他伸手拦住了一名工人，语气温和地发问：“兄台，敢问那边是怎么个情况，有人当街欺辱百姓，为何无人劝阻？”
那工人被人拦下，原本有些不耐烦。
但看到范闲乔装后的读书人打扮，神色缓和下来：“先生有所不知，那陶半瞎被欺负是可怜，可他赚死人钱沾了阴魂，没人愿意冒险去去帮他出头！”
说着，工人摇头叹了口气。
范闲更疑惑了，问道：“赚死人钱？”
“是啊，”工人点点头，解释道：“人死七日，阴魂还在身体内，若是除了庆庙祭祀、抬棺者、亲属之外，有人长时间触碰尸体，就会被阴魂附体，谁要是和被阴魂附体的人往来，自己也会遭殃，家宅不宁的。”
“这陶半瞎为了两个钱，常日里在周围几个乡镇，帮忙背那些无人收殓的尸体去乱葬岗，身上不知道沾了多少阴魂，除了这些个地痞，自然没人愿意去和他打交道。”
范闲恍然。
即使是在京郊，乡下人对鬼神之事也是敬畏到了极点，这才有方才的怪异景象。
不过，这些个乡下百姓害怕所谓阴魂，他却不怕。
他迈动步子，朝着被推搡欺压的陶半瞎走去。
见状，那工人急了，连忙出声劝道：“先生您可别去，阴魂不是闹着玩的，我侄女儿前年就是因为招了阴魂，捡了半盒胭脂，学城里人描唇时猝死了。”
现在的化妆品都是化学物质，你侄女是用了过期胭脂，中毒死了。
范闲腹诽一句，脸上笑着道：“兄台放心，我是读书人，身上有浩然正气，鬼魅邪祟欺负不得。”
“先生……哎！”
工人定定地看着范闲朝陶半瞎走去，无奈地跺跺脚，转身离去。
这读书人，怎么就不信邪呢？
此时，工坊外的角落。
“陶半瞎，上次你说没钱，大爷们可是从你身上搜出来两吊新钱，你这次还用这借口来唬大爷们？”
“你该不是想要我们扒了你的衣裳，让乡里的大姑娘们看看你这一身老皮吧？嗯？”
其中一名赤膊的络腮胡大汉凶狠地叫嚣着，伸手扯住了陶半瞎的衣领。
陶半瞎苦着脸，连连低声下气地哀求道：“几位大爷，我是真没有钱了。”
“再说，你们前几天不是拿了我两吊新钱吗，按照四爷定的一月半吊钱，这四个月，我都不用给你们钱了啊。”
陶半瞎说话间缩着脖子，神态卑微到了极点。
“放屁，那两吊新钱是你的吗？”
“你个背尸贼哪来的新钱？分明是从人尸体上偷出来的！”
“那钱早就交给四爷充公了，你还敢提，是不是想去衙门坐几天牢？”
络腮胡大汉挥舞着碗口大的拳头，声音提高了一个八度。
边上，另一个披头散发的大汉冷哼一声：“和这老小子说这么多干什么，扒了他衣裳，他到底有没有钱，就一目了然了。”
说着，散发大汉伸手抓去。
陶半瞎连连躲闪，哀求道：“几位大爷，我就这么一件完整衣衫，求求你们了……”
“刺啦——”
陶半瞎的哀求被衣帛破碎声打断，散发汉子拽下了他一条衣袖。
“没钱是吧？”
另外几个大汉也冷笑起来，纷纷抬手。
“嘭嘭嘭……”
几名大汉才抬手，便感觉后腰一痛，每人挨了一脚，踉踉跄跄朝边上倒去。
待稳住身形后，几个大汉勃然大怒。
领头的络腮胡大汉转身冷喝：“哪个王八蛋活得不耐烦了，敢管爷爷的闲事？”
踹他们的，正是乔装成中年儒士的范闲。
他双手后负，淡然笑道：“是在下想管教管教你们这几个王八蛋了。”
手上口上，都不肯吃亏。
络腮胡大汉怒火中烧，攥拳朝范闲捶来：“找死！”
“啪！”
一道棍影从侧边袭来，重重地砸在络腮胡大汉脸颊上，让他牙齿飞散，身形朝后倒去。
乔装成健硕棍客的叶仁出手了。
一棍在手，几个只有一把子力气的地痞远不是叶仁的对手，三两招被叶仁打得鼻青脸肿。
“你们……你们等着，我们可是四爷的人，你们死定了！”
“还有你，陶半瞎！”
几个地痞撂下两句话，连滚带爬地逃离了此处。
范闲阻止了叶仁拦下他们的打算，朝王启年使了个眼色。
王启年会意，飘飘然缀在了几个地痞身后，远远跟着。
“大人。”
叶仁难得地开了口，对着范闲道：“这几人能在乡村横行，他们口中的四爷，极有可能就是太平县典吏。”
范闲点点头，表示了然。
一般来说，县内能在刑部造册的政务官员，唯有县令、县丞、主簿三人，而在这三人之下，排行第四的便是能称作官也能称作吏，位卑权重、地位尴尬的典吏。
县令等三人是三年一任，典吏却一般都是从本地选拔人手长期担任，对百姓的威慑力更大，故而有着四爷的尊称。
“多、多谢先生。”
陶半瞎此时颤颤巍巍走了过来，顶着一身破旧的衣衫朝范闲作揖。
道谢后，他又对着范闲道：“先生，您还是快走吧，这伙人凶残，你手底下这几个人是厉害，可是双拳难敌四腿，在他们手中讨不了好。”
范闲笑笑，摆摆手道：“无妨，我在朝中还有些好友，倒是不惧他们，我游学至此，天色已晚，倒不知，能否在兄台家中歇息一晚？”
“这……”
陶半瞎犯起难来，独眼当中闪过一丝犹豫，低声道：“我家中贫寒，身上又爬满了阴魂，对先生来说，不方便。”
范闲正色道：“读书人，百邪不侵，安贫乐道，这倒是无妨，就看兄台是否欢迎了。”
见范闲都这么说了，陶半瞎犹豫片刻，对着范闲点点头道：“那就请先生随我来吧，我家在附近的小水村，有点远。”
范闲自无不可，带着高达、叶仁二人随着陶半瞎朝后者家中走去。
一路上，范闲向陶半瞎通报了假名范进，交谈甚欢。
他之所以要去陶半瞎家中借宿，倒不是有什么特殊癖好。
在万王乡红泥工坊外，地痞口中的背尸贼、新钱，再加上陶半瞎的红泥工坊工人身份，让范闲本能觉得，乱葬岗的两具尸体，与陶半瞎脱不了干系。
而这，才是范闲非要跟着陶半瞎的原因。
一行人步履匆匆，终于赶在最后一丝日头落下去的时候，来到了陶半瞎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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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更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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