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元十年。
汴都广为流传着一首诗,朗朗上口,又颂母爱,被温伯元推荐纳入了民间学堂必学诗赋之一。而这首诗竟是当今只有六岁半的太子所作,传闻太子粉雕玉琢,文武精通,小小年纪却已是治世之才,围着蚂蚁搬家就能钻研出一套兵法来。
不过这都是民间的传言,传言嘛,自然都是被夸大了往美好的方面渲染的,只有重华宫的太监们知道这太子简直是个小魔王。
朱霞苑是个赏景的好去处,不过后宫没有妃嫔世妇,各座景苑倒十分清幽。
可此刻这里却满是太监与宫女,且宽广花园的地面上用灰岩烧末画出了一条条迷宫般的线路,他们每个人都站在不同的点,要沿路完成主子交代的任务,完不成可有的是罪受。
这主子便是此刻檐下悠闲倚在椅子上的太子。他们若是做不好,月俸没了,晚膳没了,还有可能被罚跪,偏偏这一切每每在王后问起时他们都不敢说。
沉木椅上,六岁半的戚容嘉已有几分戚慎的不怒自威。
这是他自己研究出来的迷阵,他已在纸上试验了几回,这次想亲眼见到宫人们实践一遍。如果此法可行,他又可以记在他的兵书里了。
他观察了有一个时辰,最当前的一名太监都不曾走出来。
他起身走到线外,有些不悦:“为何走不出去?”
太监快急哭了:“太子,奴才蠢笨,绕了几番都绕不出来,奴才想去茅房,可否……”
“走不出去谁也别想去茅房,晚膳都不要想着有。”
戚容嘉重新坐下,最后实在看不下去了,起身告诉每个宫人准确的线路,只好小小改动了一下迷阵,放宫人先去折花,下令明日再练。
孟秋与留青正好来叫他该用晚膳了。
孟秋询问他玩得累不累。
对待乳娘,他温和笑道:“不累。”
留青道:“今日王后娘娘做了太子爱吃的鸡腿,还有娘娘亲手做的酥皮泡芙。”
戚容嘉加快了脚步,泡芙和鸡腿都是他昨日说想吃的。
回到重华宫,餐桌前已坐着父王母后与弟弟妹妹。
他先是规规矩矩地给父王与母后行了个礼。
妹妹晚嘉奶声奶气喊:“
哥哥,吃饭。”小手拍拍旁边的空位,“一起坐噢。”
戚容嘉抿了抿唇,很是喜欢妹妹。在弟弟与妹妹中,他带得最多的也是妹妹。
身旁端坐着弟弟弘嘉,三岁的小人儿生的白皙弱小,每日只知舞文弄墨,一点意思也没有。偏偏弘嘉体弱多病,明明跟妹妹同一天生的,却比妹妹还要弱不禁风,一换季就风寒。为此母后与父王对他这个弟弟更多关心与疼惜,如果不是母后常对他说他们也爱他,他几乎就要天天吃醋了。
他将在朱霞苑折的花送给母后。
用过晚膳,母后问起他又忙了什么,怎么宫人回来都是满头大汗。
他笑嘻嘻地讲:“儿臣给母后折花呀,儿臣个子够不到,都是宫人帮儿臣折的。”
母后一双美目里盈满笑意,却有他瞧不懂的深邃一闪而过,他心里咯噔了一下。
晚嘉抱着他腰说要去玩秋千,戚容嘉牵起她的手,扭头对弘嘉道:“弘儿一起去。”
小弘嘉奶声奶气摆脑袋,乖巧地说:“哥哥妹妹去,弘儿要画画。”
哦,他才想起来他这弟弟已经被母后带上了绘画的道路,对画简直痴迷,白日他想带弟弟一同去围观迷阵时弟弟都拒绝了他,理由是没画好那幅画。
但戚容嘉有些不高兴了,嘴一撇:“我们兄妹三人老是凑不到一块,你把画缓一缓不成嘛?”他一手牵晚嘉,一手牵弘嘉,“走,不许提画画!”
穿过庭院,他却见母后在询问今日同他出门的一名太监。
“太子去了何处,你们满头大汗,受太子罚了?”
那太监低垂着头,忙道没有。
“太子只是命奴才们在园子里为娘娘折花,太子时刻记着娘娘教诲,没有体罚奴才们。”
戚容嘉小嘴一扬,唔,还算听话。
他现在长大一点才知道母后为何单独对他这般严厉。
听宫女悄咪咪说起,他的父王从前是个暴君,是那种宫人们只听到脚步声就会惶恐害怕的暴君。
那可是父王诶,对他那么亲和慈爱的父王诶。
母后为了不让他步父王的后尘,对他言行举止与学业要求都极为严厉。
好在他没如父王小时候那般长歪,还知道母后疼他。
晚嘉甜甜喊:“哥哥,我
要捉蝴蝶。”
“等着。”他一转头便撞见父王威严高大的身影。
父王薄唇抿笑,不怒自威,那双似笑非笑的眼睛仿佛一眼将他看穿,喊了他一声容嘉,他心脏都颤了一下。
“过来。”
他赶紧松开弟弟妹妹的手,跟着父王到了宫门口。
“又折腾宫人了?”
果然,虽然能瞒过母后,但是他怎么都瞒不过父王。
抬起头,他无辜眨眼:“没有呀,儿臣是去让他们试验迷阵可不可行。”
父王低笑一声,告诫般道:“收敛一点,别惹你母后生气,小小年纪就体罚宫人,你父王现在都不罚宫人了。你要试验父王明日带你去军营试验,宫人头脑不比士兵良将,没意思拿他们出气。”
“父王,你也觉得宫人愚笨?”
父王微恼,瞧了眼抱着白猫散步的母后瞪他:“寡人何曾说过,都是你的锅,别让你母后听去了。”
是是是,都是他的锅。
父王回紫延宫去召见臣子了,他也回到庭中陪妹妹荡秋千。
小晚嘉一个人又不敢坐,他便让弘嘉抱着妹妹坐,他在后面推。
但弘嘉也道:“哥哥,我怕摔坏妹妹。”
他指点:“你左手抓绳,右手搂着妹妹就是了。”
“哥哥,我还是怕。”
他像母后鼓励他那般又鼓励了一遍,弘嘉还是说自己力气小握不住妹妹。
他狠狠叹了口气:“下来,我自己抱妹妹!你这个当哥哥的能为妹妹做什么!”
弘嘉被他凶到,小小的人呆愣了下,眼眶忽然红了,但憋着没有哭。
他故意不理这个羸弱弟弟,抱着怀里软乎乎的妹妹荡秋千,故意逗得妹妹哈哈大笑。
弘嘉终于按捺不住了,小心翼翼问:“哥哥,我能坐你旁边吗?”
戚容嘉冷着脸:“坐不下了。”
“我,我很小不占地方的。”
他还是没理。
玩累后,乳娘来领他们回去沐浴。
他换下干爽的衣衫出来,小晚嘉也刚刚沐浴完,披着一头细软的长发往他腰间蹭,喊着要抱。
他抱起妹妹问:“弟弟呢?”
“二哥哥在画画,他不让晚儿进去。”
他一笑:“那哥哥带你悄悄进去,看看二哥哥在画什么。”
他刚到书房门口便见
伺候笔墨的雨珠被赶了出来,弘嘉整个身体扑在画上,小脸憋得通红,不想让雨珠看见那画。
雨珠只好笑着退下。
晚嘉搂着他脖子奶声奶气问:“哥哥,二哥哥在画什么?”
“哥哥带你去看。”
他放轻脚步走到弘嘉背后,但怀里这只小人儿不听话,咯咯笑出声来。
弘嘉惊慌回头,小胳膊一把扑在画上。
戚容嘉:“弘儿画的什么?”
“没什么……”
“我看看。”
小短胳膊护得更紧了些。
戚容嘉放下晚嘉,去抢那画又被弘嘉护住。
他板着脸道:“弘儿莫不是怪哥哥没带你坐秋千,把哥哥画成了丑八怪?”
说这话是有原因的,半个月前弘嘉便听他与父王弹起一桩事迹,将宫外害人的杀人狂画成了一个丑陋的兽面人。
他这一说弘嘉更慌了,嘟着小嘴快要急哭。他一把抢过那画,画裂成了两半。
可他却忽然愣住。
画中是荡秋千的三兄妹,中间高一点的是他,模样与他一模一样,左边是可爱的妹妹,右边是弘嘉自己,肩膀被他护着,三个人脸上都是大笑。
画从中间的他脸上裂开,把他变成了两半。
弘嘉哇一声大哭,抽泣着说:“哥哥裂了,不要两个哥哥,不要两个,只要一个。”小人儿扑在画上,眼泪滴答淌着,小手很努力想将两半纸拼成一张。可他如何努力中间都还是有裂缝,哥哥的脸始终对不齐。
他回头望着哥哥,泪如星辰闪亮,也如月光干净:“哥哥别怕,呜呜我重新画。”
晚嘉已经没抱着他腰了,趴在了弘嘉画前,也在哭:“二哥哥,要把哥哥画好,呜呜我不要跟你们分开……”
戚容嘉紧紧握拳,这一刻忽然羞愧到无地自容。
弘嘉小手紧握着笔,小小年纪却如母后那般熟练流畅,第一个落笔勾勒的竟然是秋千中的他。
他取下弘嘉的笔,弟弟一脸稚嫩,愣愣望着他。
“咱们不画了,哥哥带你坐秋千去。”他抱起弘嘉跨出书房。
六岁半抱三岁,他倒是抱得吃力,停下时都在喘气。
坐上秋千架,他朝弘嘉伸出手:“上来。”
小人儿眼里好似亮起星星,搭上他的手坐在了秋千架上,
又怕掉下去,整个人都抱住了他。
宫人在后推着秋千,偶尔推高了些弘嘉便被吓得躲进了他怀里。他失笑,回头冷着脸嘱咐宫人:“轻点。”
头顶星辰闪烁,王宫里月夜静好。
他从不曾见弟弟笑得这般开心过,也十分愉悦。
牵着弟弟回到书房,他微一怔,瞧见母后正在望那张被他撕毁的画。
弘嘉与晚嘉年纪小,已经眯着眼困了,被乳娘抱回了偏殿。
他却不敢回去睡,知道母后定然已经知晓,恐是要训诫他一番。
母后耐心用烫熟的面粉粘上那幅被他撕坏的画,又重新画起弟弟方才未完成的那幅,转眼间,他重新望见了一幅完整的三兄妹荡秋千的画。
母后牵着他的手走去庭中秋千架上坐下,将他抱在了怀里。
竟然没有罚他?
月光下,母后轮廓温柔,这是他见过世上最好看的人,所有大臣也都说母后是最好看的。
他喜欢母后,可是此刻却不敢黏着。
母后冲他笑了笑:“怎么,还知道自己错了?”
他黯然把脑袋垂下去:“母后,甜宝知道错了。”
“弟弟是不是不如妹妹可爱?”
他刚想点头,想起方才那一幕忙摇头。
不是的,弟弟也可爱,是个哭包,哭得眼泪鼻涕一起流时又好笑又可爱。
“甜宝,你是太子,母后平时可能对你严厉了,对弘嘉却不如你严厉。可母后想告诉你母后都爱你们,你们一样都是我最宝贝的孩子。”
他小脸贴在母后怀里,忽然很想哭。
“你三岁时生病发热,母后也像守着弘嘉一般守着你,弘嘉比你小,他也正在走你走过的路,比如学着长大,比如会经常生病需要母后陪伴。你是不是怪母后陪你太少了,陪弟弟妹妹更多一点?”
他委屈地点点头。
母后笑着摸他脑袋:“那让弟弟与妹妹再长大一点,身体再好一点,然后母后就能把时间均分在你们三个身上,由你爱护弟弟妹妹,好吗?”
他点头:“我自然会好好爱护弟弟妹妹的,晚嘉哪次赖着我我没有惯着她,倒是弘嘉……”他咬了咬唇,“母后,你要教他坚强一点,猫捉的老鼠他都要放走,小兔子也舍不得杀来吃,如果没我护着
,他自己都不敢坐秋千,以后离了我们他怎么办呀。”
母后笑道:“你真棒,妹妹会长大,也会学着尊敬她的哥哥。弟弟也会长大,到时候他的脚就能够到秋千了呀,你想想刚才弟弟的脚才到哪。”
是了,刚才弟弟连上秋千架都要很努力的靠着他爬。所以弟弟说抱不动妹妹坐秋千,是因为弟弟心细不想害妹妹摔跤,而他却误认为是弟弟胆小怕事。
他眼里黯然,忽然很想回去陪着弟弟一起睡,像弟弟一岁时他每晚都是陪他们两个小家伙一起睡的。
母后望着月光下那两朵月季:“甜宝,你瞧它们同枝而生,却为何一朵颜色深,一朵颜色浅些?”
他似懂非懂。
“花卉同枝尚且颜色不同,你与弟弟妹妹同父同母,也自然有不一样的外貌与性情。你是你父王钦定的太子,是未来苍生之主,如你父王一般,你是有魄力的。妹妹喜欢照镜,喜欢与母后出宫去买各种好玩的东西。弟弟喜欢画画,喜欢动物,每个人生来都有不一样的喜好,我们尊重他们便是,又何必去改变他们。”母后笑道,“你能把这朵颜色浅的花变得再艳一点吗?”
他摇头说不能,好像懂了这个道理。
翌日的早膳上,弘嘉明明自己也想吃鸡腿,却犹豫了好久恋恋不舍地把鸡腿夹到他碗里。
用过早膳后他正要去学堂听课,忽闻书房里响起弟弟的惊呼。
三岁的小人儿拿着一幅画爬出门槛,屁颠屁颠跑到他脚边。
“哥哥,没坏——”小人儿昂起脑袋气喘吁吁,举着手上的画,“母后画好了,哥哥不是两个了,是一个!”
他笑着接下那画:“哥哥很喜欢,谢谢弘儿。”他俯身亲了亲这软软的脸颊,小人儿兴奋得直跳。
几日后,他因为在课堂上偷吃鸡腿被太傅罚抄诗赋,回宫后母后得知,晚膳上也没有再做鸡腿。
第二天去学堂时他衣角忽然被人一拉,回头便见弘嘉杵在他脚边,左右瞅瞅,悄悄把一页纸塞在他手心里。
“哥哥,如果饿了就看看鸡腿叭~”
戚容嘉展开这张纸,正是弘嘉画的鸡腿,每一笔都勾勒得极为逼真,油汁莹亮,辣椒也撒得诱人。而脚边的小人儿眨了眨眼,瞅见母后出来了,飞快跑回去,被他自己的惊慌绊倒。
这一跤扑得一脸灰,戚容嘉本想去扶,但他已经爬起身,很出息地没哭,回头冲他眨了眨眼赶紧跑开了。
这弟弟真是太可爱了,一点都不想他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