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里太平,夏时微热气候使人慵懒,除却鸟啼蝉鸣,四处都显得幽静安然。
近来一日更比一日闲暇,白萍百无聊赖之下,忽而记起了翡院里关着那人。
那位表小姐向来养尊处优,眼下气候如此闷热,她却依旧被独自关在沉闷室里,不知是否快要疯了?
白萍心情舒畅地摇着小扇送凉,想起了便往翡院走去,想她好容易记起此事,还是去看一看为好。毕竟唐桥渊恐怕忘得比她还要干净,若真把秦眉莞给欺负过了头,到时候柳城那边的秦老爷讨要说法,唐桥渊必定十分为难。
此时的唐桥渊正陪着方素在院里树下乘凉,白萍独身一人缓步穿过花园,待远远瞧见院墙外的守院仆从时,愉快地顺下眉目。
白萍把秦眉莞的憔悴模样想罢几遍,愈想愈解气,可笑她数年来趾高气扬地欺负着唐府侍女,现下可真是报应不爽。这回秦眉莞做下了唐桥渊绝不可能再容忍之事,怕是在这府里“做客”的最后一回了。
此后一生都不用再看见她,白萍光是想想就觉得喜庆,而赶她离开之前还能把她如此关上几天,实在是大出了一口恶气。
白萍无声浅笑,已行至翡院门口。
正欲踏足入内,骤有侍女自内跑出,与她撞个满怀。白萍往后颠了两步,迎面而来的侍女慌张地福身敬她,开口不作致歉,却是急切讲道:“白萍姑娘!表小姐方才在房中自缢,当真不能再关着了!”
白萍稍稍一愣,眉梢微动,尚还显得平静,问:“人死了吗?”
“表小姐暂且无恙,姑娘们抱着腿,还没让她踢翻凳子。”
“那就死不了,”白萍了然,心知秦眉莞不过是做戏而已,倒也不着急了,吩咐道,“我去告诉庄主,你们再拖她一会儿,拖不住就让她吊罢。”
“啊?这……”侍女心有余悸,紧张地看着她。
白萍瞥她一眼:“她若真舍得寻死,我就把头摘下来,搁这院里放着陪她。”
侍女怔怔点头。
院里寝房传出隐隐吵闹,白萍转身,施施然回去。
而主院中正是另一番景。
唐桥渊倚树而坐,借着树荫纳凉,手臂半揽着方素,兴致颇好地念谜题给他听:“十日十月。”
方素试着想了想:“‘朝’?朝朝暮暮。”
唐桥渊轻笑颔首,又问一题:“日出映西湖。”
这一回方素轻易想不起来,摊开左手在掌心上写写画画,思索良久依然难寻头绪,只好向他摇了摇头:“好难……”
唐桥渊温和顺眉,捉过他的手一笔一划仔细写罢:“是一个‘泱’字。”
“为何?”方素手心微痒,不解地问他。
唐桥渊正要作答,余光瞟到入院而来的姑娘,于是亲一亲方素手指,笑道:“等下给你讲。”
方素抿唇颔首。
不远处白萍渐渐走近,施一施礼,有些欲言又止,不知此事当否让方素知晓。正犹豫着,唐桥渊却看着她的神色主动问道:“发生了何事?”
“是表小姐之事。”白萍话落见唐桥渊并无要瞒方素之意,只是露出恍然记起有这么一人的神情,便不再思虑,又说,“在房里闹着上吊自缢呢。”
唐桥渊扬眉,竟问出了与她相似之话:“死了没?”
白萍柔柔勾起唇角,摇头道:“还没有。”
“那我去瞧瞧。”
方素听得面上惊讶,见状与他一道起身,本想要跟去看看,却被他止住。
“留下来等我便好。”唐桥渊摸摸他的耳垂,不是很想让他跟着同去。方才自己虽说得轻松,但其实格外清楚地记得,秦眉莞是个多么麻烦的女人。
所幸方素一贯乖顺,听他此话并不追问为何,点点头答应。
唐桥渊瞧得欣然,近几日相处,越发忍不住想要与他亲近,从前的记忆始终是留在脑里的,重重叠叠,分不清哪一份意更真……
“‘湖’字西边是水,以水换日,所以是‘泱’字。”唐桥渊低笑,突然与他解释起刚才的谜题。
方素抬眼,唐桥渊收回轻捏在他耳垂上的手:“等我回来。”
语气温柔,方素心中融融发暖,弯眸点头。
唐桥渊又看他片刻,随即转身离开,与白萍一同去往翡院。
院中寝房内已不再传出吵闹声,白萍在门外止步不前,守礼候着,唐桥渊独自推门进去,霎时便蹙起了眉头。
内里一片狼藉,分毫看不出是一位小姐的寝房,满地皆是碎帛碎瓷,连书架也翻倒在地,夸张得如同历经了一场浩劫。
秦眉莞疲惫坐在榻边,几名侍女胆战心惊地站在一侧,见唐桥渊终于赶来,忙向他施礼问安。
唐桥渊摆手遣她们出去,行至桌旁拾起横倒的圆凳,悠然坐下,随后往桌上一看,满目空荡荡的,连一个完整的茶杯茶壶也寻不到,开口向榻边人问:“把瓷杯都摔了,你怎么喝水?”
秦眉莞盯着他看了许久,这几日不曾好好进食,憔悴又消瘦,好半晌才哼笑出声:“表哥还顾我死活么?”
“这么说,你便顾我安危了?”唐桥渊淡然反讽,语意直指“独钟”情毒,毫不避讳道,“你下毒之时,可有想过我可能会死?”
秦眉莞听得直笑:“想过。”她迎向唐桥渊了无波澜的双眼,“我当然想过……我想,你若依然不能喜欢我,倒不如死了好……可事到如今,你不是还没死吗?我若真能狠心要你性命,如何能轻易给你解药?”
唐桥渊听她强词夺理,甚觉不可理喻。
“都说姑娘家矜持内敛,脸皮也薄,你怎就如此不同,我从初时便冷待于你,可你为何就是不肯死心?”
“因你不该冷待我的,”秦眉莞面上从容挂不住,忽而委屈说道,“小时候你那样疼我,凭什么就不会喜欢我呢?”
“你若要听实话,我也并非不愿讲,”唐桥渊听她提及幼年之事,坦诚回道,“幼年体贴对你,是因身为兄长责无旁贷,除却兄妹情别无其他。除此之外,更因我时刻念着表舅恩情,故而予以回报。但从懵懂记事起,你那蛮横娇纵的性子,我就实在没喜欢过。”
秦眉莞面色苍白,听到后头愈发露出自嘲笑容。
其实这些话她不是没有猜到过,但私下猜想与听他亲口道出的确太过不同,如今入耳不会觉得可笑,只会觉得残忍。
“就因如此,你便看都不来看看我吗?这一回来到麟州,你不许我去主院便罢了,更教我直到今日才能同你说上话……倘若我不寻死,你是否还不会来?”
“或许罢,”唐桥渊颔首,时至此刻已对她不留丝毫兄妹情义,冷漠道,“毕竟你若不寻死,我都忘了你在这里。”
“唐桥渊!”秦眉莞彻底崩溃,道起话来再无理性,“你凭什么这般对我!别人都说我才貌双绝,整个麟州城里,有何人比我更好!”
“方素就比你好。”唐桥渊只怕惹不急她一般,似笑非笑地予以反驳。
然而话一出口,秦眉莞反倒静下来了。她看了唐桥渊半晌,嘲讽笑了起来:“我就知道,哪怕解了情毒,你还是喜欢他……他真是白白捡了个好机会。”
“也不尽然,”唐桥渊想了想,“倘若没有情毒一事,就看我能否遇见他了,如果遇着了,该喜欢的,我还是会喜欢。”
“为什么?”秦眉莞极不甘心,“我倾力十余年都不能让你动心,难不成换作旁人,你却看一眼就能喜欢?”
“没有为什么,何必万事都要问个究竟。两人相伴讲的是两情相悦,本就不该强求。喜欢就会喜欢,不喜欢就不会喜欢,你若早些明白这理,也就不会彼此烦扰这么多年了。”
“是吗?”秦眉莞轻笑看着他,“可我偏就不讲理,你越是不愿我就越要缠着你。”
“不可理喻。”
“表哥现下才知道我不可理喻吗?”秦眉莞不再试图与他说些动情的话,只余满腹泰然,笑了两声忽然换了神色,幽幽讲道,“表哥,你可还记得小的时候,你曾养过一只兔儿,白白嫩嫩的,被你天天抱在怀里……”
唐桥渊神色微微一变。
“你那时可喜欢了……于是我便割了它的耳朵,戳瞎它的双眼,砍下四肢丢进花园湖里……从那以后,你再也没有养过任何小东西。”
唐桥渊胸膛内的心脏狂跳不休,强烈不安涌入脑中,倏然站起身来,急于赶回主院。方走了两步,又听身后那阴森森的声音笑道:“来不及了……我给过他活命的机会,但只要你接他回府,离开他半步,你就再也不会见到他了。”
“你疯了吗!”唐桥渊怒不可遏,转身几步走向她,狠狠一掌掐住她的喉咙,“不许动方素!”
“晚了……”秦眉莞死死按着他的手掌,艰难说道,“我得不到……没有谁……能得到……”
唐桥渊恨得咬牙切齿,怒目瞪她,少顷,用力将她摔在床上,再无精力同她纠缠,快步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