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在红砖甬道上辘辘前行,李越背靠着车厢里的锦缎靠背,向窗帘缝隙里看了一眼。天还没亮,四下的景物都只是模糊的剪影。今天是他第一次上朝,虽然自信那一箱资料都已烂熟于胸,仍是有些莫名的紧张,毕竟前世他从未受过上朝的训练。
李越微微叹了口气,靠回座位上。昨天摄政王府忙乱了一天,却并没有查出什么疑点来。西园男宠的饮食都由大厨房管理,吕笛和简仪也不例外。送饭的是西园守卫,由大厨房中领出饭菜后再分成二十四份分别送去各人房中,别人并无专门对吕笛下手的机会。吕笛当年不但是摄政王身边铁骑,也是侍卫头领,西园守卫大多当年都曾在他手下当过差,自然也没有害他的理由。李越用前世学习过的药理学分析了当日的饭菜,也没发现什么疑点。他本来怀疑是饭菜中使用了两种或两种以上的食物合成某种强心苷类物质,大量服用造成吕笛在高潮中猝死。可是把食物试过了各种组合之后,也只好放弃了这种想法。据莫愁所说,吕笛家族中人本在军中,如今所余已不多,摄政王登位后俱赏了财物遣回家乡养老,京城已没了亲人,自然也无处报丧。何况吕笛与简仪自请入西园,对外只称两人都已亡故,一个人不能死两次,所以连这丧事也不宜让外人知晓,李越能做的只是厚葬而已。吕笛的牌位定于七日后吉时入祭堂,棺木则只能悄悄选块坟地下葬。消息自然是对外封锁的,王府里也没有挂白,只是西园之内一干男宠三月内不得着鲜亮衣裳。卫清平是送回西园去了。本来就是为了吕笛在做戏,现在吕笛已经亡故,这戏也就没必要演下去了。
马车震动一下,放慢了速度。李越撩开帘子向外看了一眼:这里已是皇宫禁地,南祁国中怕也只有摄政王一人能乘车入宫上朝吧……
红砖道两边是茂密的松柏,隐隐可见远处的宫殿飞檐。路上本三三两两有人在走,看服饰都是来上朝的官员,听到马蹄声连忙让到道路两边躬身行礼,有的还特意抬起头来,以便车内人能看清那脸上堆起的笑容。
李越看得心里发腻,正想放下帘子,忽觉侧面微寒,一转眼对上了两道明亮中却含着鄙视的目光,不由微微一怔,仔细打量了此人一眼。此时天色尚黑,这人又站在树影里,饶是李越一双的眼睛,也只看清了个轮廓。那人虽也是在行礼,肩背却是笔直,站在路边如傲雪青松一般,教人想不看见也难。李越忍不住问:“那是谁?”
田七转头看了一眼,低声道:“那是新进的中书令周凤城,殿下忘记了么?”
李越哦了一声,道:“一时没看清,原来是他。”记起书房中那本奏折,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却见周凤城仍站在那里,一双眸子在黎明前的黑暗里熤熤如星。
英元殿。
李越抬头仰望宫殿门楣上的横匾。这三个字据说是南祁第四代皇帝风扬所题,取英才毕集之意。只可惜此人志大命蹇,在位之时南祁国土窄小,尚不及东平西定,他毕一生之力,也只不过让南祁与东西二国结盟,免去被中元吞并之危而已。在他之后又历经三代君王,才将南祁发展到凌东西二国之上,仅次北骁的规模。这期间东、南、西三国代有盟书,却被摄政王风定尘推翻盟约,平定二国,并将两国皇子带回都城为质,近使二国成为南祁属国,年年进贡,岁岁朝拜。南祁也因此一跃而超北骁,直追中元。只可惜这么个堪称雄才大略的男人,居然是无声无息地死在自己的床上,死后还被另一时空的一缕游魂占据了身体。虽然这缕游魂就是李越本人,他仍然忍不住要惋惜一下。
背后有脚步声,重浊,拖沓。李越回身,那人已经走近,腰几乎弯到九十度:“原来是殿下。殿下绝早到此,勤政为公,真是众臣之楷模……”
这马屁拍得其俗无比。李越有些厌恶地皱皱眉。天还未亮,但英元殿里灯火通明,借着殿门透出的烛光,可以看清这老家伙的暗红色官服上绣着白鹤图案。在南祁国中,这是地位仅次王族凤图的文臣服饰。李越将箱子里的资料在心里迅速过了一遍,已经有了数:“丞相大人来得也不晚,若说群臣楷模,还是非大人莫属。”
果然老家伙眉开眼笑:“哪里哪里,殿下过奖了。”
李越懒得跟他多说,转身进殿。老家伙却跟了上来,压低声音:“殿下,不知长音侍候殿下可还中意?老臣近日在碧云楼见了一个孩子,容貌绝好,尚未开苞,殿下不去看看?”
李越一阵恶心。不是恶心那个孩子,却是恶心这种拿人来送礼的满不在意的口气。中不是知道摄政王偏好这一口,他已经一拳打在这老家伙脸上了,现在却只能装做随意地懒懒回答:“是么?”资料里说丞相高硕才道貌岸然,虽有实才,却以谄媚见长,果然一针见血。
丞相大人并未发现李越的不悦,反而笑得满脸开花:“正是。长音那孩子床上功夫虽然不错,相貌终是差了些,虽蒙殿下不弃收了,老臣终是心下有愧。这个孩子的相貌那是没的挑剔,就是与青琴相比也绝不差。何况身子也干净,又调教过了,年纪不过十四岁,正是好时候。殿下若有兴趣,老臣去安排……”
心下有愧?李越差点吐出来。好一个心下有愧!堂堂的丞相,居然是为这种事心下有愧!那个什么碧云楼里的孩子,只怕也不是什么偶然发现,根本就是他精心安排的。
高硕才还在喋喋不休,李越不耐烦地打断他:“知道了!文武官员就要上朝,这事以后再说吧。”
高硕才碰了个钉子,倒也半点没有羞恼之意,伸手指着前面道:“殿下说的是。殿下请上座,那些官员们也该到了。”
李越抬头一看,大殿上摆了两把椅子。中间那一张金镶玉嵌,雕龙盘花,自然是皇上的龙椅无疑。旁边一字并肩一张银椅,竟然也雕着龙,只是比金椅上的图案小些。难道这就是摄政王的座位?那也真是太不把皇帝放在眼中了!
高硕才走上前去亲自用衣袖拂了拂银椅,谄笑道:“殿下请坐。皇上年幼,只怕来不早。殿下先养养神也是好的。”
这下再没有什么可怀疑的了。这张嚣张无比的椅子正是摄政王的座位!李越不大自在地坐了下去。椅子又凉又硬,虽然垫了锦垫,仍然跟沙发没得比。不过在这个位置的视野倒是很好,连大殿的角落里也看得清清楚楚。
高硕才自己站到左边去了。此时殿门外已陆续有官员进入,文左武右分立两边,悄无声息。李越数了数,转眼已经来了五六十人,倒也不少。刚才见过的周凤城立在左边第十六位,看来职位也不太高,眼观鼻鼻观心,仿佛刚才在路边投来鄙夷目光的根本不是他。现下大殿上灯火明亮,虽然离得远,李越也能看清。周凤城容貌端正,眉清目秀,也算得上美男子一个,只是神态太过板正,加以身上朝服是暗到发黑的棕红色,特别显得有些老气,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大了不少。两边官员都已发现李越在仔细打量他,虽然不敢说话,却都在暗暗以目示意,唯有他自己眉眼不动,仿佛全无所知一般。
忽然殿后传来内侍尖细的高声:“皇上驾到—”文武官员立刻纷纷下拜。李越转头看去,两个内侍在前打着两盏黄罗宫灯,后面两个侍女跟着,夹着一个十三四岁的孩子,慢慢走上殿来。那孩子眼光有些惺松,一副尚未睡醒的样子,身上重重朝服累累赘赘,不时会踩到下摆。一看见李越,眼神忽然清醒了些,拘谨地站住,小声叫了一声:“皇叔—”然后才走到金椅前,爬坐了上去,整整弄乱的衣裳,大声说:“众卿平身。”
李越看得有趣。孩子虽小,摆出的架式倒是有模有样。文武官员纷纷起立,内侍扯着尖嗓子:“皇上有旨,众位大人有本早奏。”
高硕才首先出列:“老臣高硕才有本奏……”接着罗里八嗦讲了一通,李越听了也没有什么实质性内容,似乎是说快到祭祖之日,要拟什么礼节的问题。说了一通,将奏折由内侍递了上来。接着下面官员一个个挨次出列,有些说的还是军粮赋税之类的实事,有些根本就言之无物。李越听得无聊,想起莫愁说的,是摄政王要求每人每日必须上本,深觉在这里耗精神实在有些代人受过之嫌。再看小皇帝,眼睛已经睁不开了,头上沉重的金冠本来压得抬不起头,这会更是不时地往下点。再看殿外天色刚刚放亮,大约也就是七点钟左右,可怜这孩子大概五点钟就要起床,比起前世那些起早贪黑的学生,还要睡眠不足。
殿上气氛死气沉沉,李越觉得自己简直也要打盹了,忽然听到一个清越的声音道:“臣周凤城有本奏!”字句清晰入耳,宛如冰珠子一般,登时清醒了些。抬眼一看,周凤城已经出列,朗声道:“臣周凤城奏本:臣自蒙圣恩点为中书令,查历朝礼例,深觉摄政王之位与皇位并列,实乃大失君臣之礼,故奏请皇上,将摄政王御位下移一步,以全礼仪。”
这话好比一瓢冷水浇进了滚油里,大殿上顿时起了一阵嗡嗡声。李越冷眼看去,十之七八的人都是面露异色,或惊慌或担心,却有那么八九个人面色如常,眼光中却带着紧张之色,都不抬头,却是紧紧盯着李越,似乎在观察他有什么反应。这八九个人有文有武,多半立在中后面,显然官职都不甚高,而且对今日之事,都是有备而来。
小皇帝大约没想到周凤城会奏上这么一本,呆了一会才结结巴巴地说:“那个,皇叔,皇叔是敕封的一字并肩王,御位与龙椅平列,也,也是有的。”
周凤城并不放松:“摄政王是皇上叔辈,与皇上一字并肩,有失伦理。”
小皇帝愣了一会,回头求救地去看背后侍女,头转到一半又转了回来,道:“皇叔并不是与朕一字并肩,是与先帝一字并肩。”
周凤城点头道:“皇上言之有理。摄政王既是与先帝一字并肩,如今先帝已故,朝上并无先帝座位,摄政王御座又怎能与龙位并列?”言下之意,先帝已死,摄政王真要与先帝一字并肩,就不该在这朝堂上设座。
李越暗想这周凤城真是胆大包天,居然敢在朝堂上当着摄政王的面上这样的奏折。正想答话,底下已经有人喝道:“周凤城,你好大的胆子,居然敢在殿下与皇上面前胡言乱语!”
周凤城从容转头道:“请问陆将军,凤城何处是胡言乱语?”
喝斥之人立在武臣第三位,身上暗红朝服绣着猛虎图案。李越把资料在肚子里过了过,已经知道他是骠骑大将军陆韬,是摄政王一手提拔起来的将领,跟随他平定了东西二国,以战功升到骠骑将军之位,总管皇城腾龙伏虎二军,如果不是年纪太轻,只怕还不止这个官职。这是摄政王的部下,手下掌握了摄政王一半的军权。
陆韬冷笑道:“摄政王平定东西二国,本有卓著之功;如今又是代皇上摄政,与帝位并坐,又有何不妥?”
周凤城道:“摄政王确有不世之功,但临朝摄政,是以臣代君,却非以臣为君,君臣有别,上下有定,摄政王纵然功高盖主,亦要守君臣之礼,岂能臣与君并?”
这一句功高盖主,实是胆大包天。朝中臣子谁不知摄政王正是因功高盖主,才有不臣之心,却没有一个敢于说出口来。然而摄政王此时毕竟仍以人臣自居,故而周凤城端出君臣之礼来,陆韬空自气得直翻白眼,却无言可答。周凤城也不看他,抬起头来,一双明利的眼睛直直盯着李越,毫无惧色,道:“殿下以为如何?”
李越笑了一笑,道:“倒也有几分道理。”
此言一出,殿中大小官员不由都倒吸一口凉气。谁不知摄政王性情古怪狠辣,谈笑杀人,这般开颜微笑,实是杀人前兆。一时间殿上噤若寒蝉,人人手心里都捏了把冷汗,就连周凤城那等不动声色,此时也不由心下生寒。
李越顿了一顿,陆韬已抢先喝道:“周凤城!大殿之上你竟敢冲撞殿下,真是大胆!来人,将他逐出殿外,不许他再胡言乱语!”殿门外两个卫士应了一声,上来便要拖人。
李越挑了挑眉。有意思了!陆韬看起来是恼怒难抑,其实却是在为周凤城解围。周凤城虽是新状元,但中书令不过是四品谏官,以摄政王之尊,杀他不消吹灰之力,当殿被他顶撞,又岂只是逐出殿外如此简单?陆韬毕竟武人,所谓关心则乱,不免有些露了痕迹。
周凤城正在挣扎,李越已经开口:“慢着。”两名近卫松手退开,周凤城整整衣裳,抬起头来对着李越,仍然面无惧色;陆韬在一边却微微白了脸,想说话,又不敢。李越将两人来回看了一眼,淡淡一笑:“中书令,你今日的奏折就只是这么点事?”
周凤城抬了抬下巴:“臣还有别事上奏,但以为这件事最重要。”
“把你的‘别事’奏来听听。”
一时间大殿里人人都以为听错了。连周凤城自己都愕了一愕,怔了片刻才能说出话来:“臣听闻殿下下旨,欲从东平国运特产晶石为羽亲王修建陵园,调边境守军及边民修建驿路以便运石材入都。臣以为我南祁近三数年虽风调雨顺,年稔丰饶,但毕竟连年征伐,国库尚未丰盈,修建驿路一事耗费巨大,实为不妥。况羽亲王于国无功,只是顺承王爵之位,理应遵照王侯之礼以白石修建陵墓,葬于王陵之内即可。请殿下以国计民生为重,收回成命,则百姓幸甚。”
运特产晶石修建陵园?李越真是一头雾水。羽亲王又是什么人?想了想忽然明白,想必就是风定羽,摄政王死去的兄长,他在梦里见过的那个俊秀男孩。那男孩死得太惨,摄政王想要为他修建陵园也是可以理解的,不过千里迢迢从东平运什么晶石来修陵墓就未免有些太大张旗鼓了,好比北宋的花石纲,劳民伤财,难怪周凤城要进谏。问题是,这旨意根本不是他李越下的,为什么都要他来接受别人的指责?
高硕才干咳了一声,出列道:“周中书,羽亲王虽然不曾立过军功,但当年为保护先皇,被奸人残杀,其情可悯,其功亦非小,独建陵园并不为过。我南祁虽然征战了几年,但平定东西二国,数年进贡,加上近年风调雨顺,岂能说国库尚不丰盈?再者修建驿路,于我南祁与东平交通亦是大利。东平矿产丰富,修建驿路后有利运输,难道不是有利国计民生之事?周中书是只见其一,未见其二啊。呵呵—”
周凤城微微涨红了脸,道:“修建驿路自然对交通有利,但如今国库之数有限,而用钱之处无数,尤其西定今年大旱,赈济款项便是大数,驿路修建何必急在一时?若说羽亲王为护先皇身亡,即使修建陵园又何必非要使用东平特产晶石?何况修建驿路非一年两年可成,边境守军更是不宜调动,丞相请三思。”
高硕才嘿嘿笑了一声:“周中书对西定大旱之事十分关心,莫非真如都中传言,周中书本是西定人?”
周凤城面色微微一变:“丞相此言何意?东西二国既为南祁属国,二国之民亦是南祁之民,难道丞相之意是欲视而不见,任其自生自灭么?”
高硕才嘿嘿笑了两声,不再说话,但那神气却比说话还要厉害。周凤城涨红了脸,但高硕才不再开口,他也难以辩解。李越冷眼看着,心想这高硕才真是老狐狸,周凤城虽然少年新锐,却还是嫩了点。手指在银椅扶手上敲了敲,道:“行了。西定赈灾所需银两数目可定下没有?”
左边行列末位一人出列道:“回禀殿下,已经计算出了。”此人正是刚才神情镇定的八九人之一。李越手头并没他的资料,想来也是新晋的。
高硕才嘿嘿笑道:“孟侍中所计数目,没有言过其实吧?”
出列之人朗声道:“回丞相,孟骊所报之数目乃根据西定邸报计算得出,有无言过其实,一验便知。且孟骊乃南祁土生之民,丞相不必担忧。”这一番话,显然是对着高硕才方才指周凤城为西定之人而来,胆气竟然也不小。
李越以目示意内侍接了奏折,同时暗暗把孟骊的名字记在心里,点了点头:“本王自然会核对,丞相不必担心。若无本奏,这便退朝。”
周凤城道:“殿下,御座之事—”话未说完,李越已经起身:“周中书,本王现在要去核对数目,你还有什么事么?”
周凤城嘴唇动了动,终于低头:“臣无事了。”李越的意思分明在说:要想我批复赈济之事,就别再提什么御座。
李越满意地笑笑:“好。退朝。”眼光一掠,却看到陆韬在一边,大大松了口气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