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众悲戚哭嚎良久,才迎接猴王进洞。
大圣坐在中间,群怪罗拜于前,启道:“大圣爷爷,近闻得人族修士说您得脱性命,正保唐僧往西天取经。
我等还以为没个十年八载您定回不来,如今却如何不在那西方路上了?”
大圣道:“小的们,你不知道。
那唐三藏不识好坏人。
我为他一路上捉怪擒魔,使尽了平生的手段,几番出力打杀要害他的邪祸,他却说我行凶作恶,不要我做徒弟。
只写立贬书为照,把我逐赶回来,永不听用了。”
众猴喜得鼓掌大笑道:“造化,造化!
大王有偌大本事,凭什么去做他家和尚受气?
您且归家坐镇,好让孩子们无后顾之忧在阳光戏耍!”
言说之际,有将军叫:“快安排椰子酒来,与大圣爷爷接风。”
猴王道:“我不饮酒,那呆子为我争来的时间不多,咱们先得办事为先。
俺问你,那偷猎的人,如今几时来我山上一度?”
马流道:“大王,那些家伙去年还能收敛些。
可自打今年开春,便不论甚么晴雨,逐日在这里搜查缠扰。”
大圣冷哼道:“他们怎今日不来?”
马流道:“看待来耶。”
大圣吩咐:“小的们,都出去把那山上烧酥了的碎石头与我搬将起来堆着。
或二三十个一推,或五六十个一堆,稍后我有用处。”
那些小猴都是一窝峰,一个个跳天搠地,乱搬了许多堆集。
猴王看了又教:“小的们,尔等都往洞内藏躲好了,看俺老孙作法。”
那大圣上了山巅看处,只见那南半边,冬冬鼓响,噹噹锣鸣,闪上有千余人马,都架着鹰犬,持着刀枪。
猴王睁开火眼金睛仔细看那些人,他们哪却是什么人类?
只见这些人,天魔本相,天兵身躯,也难怪有了法力的猴子猴孙们依旧招架不住。
但见他们:
狐皮苫肩顶,锦绮裹腰胸。
袋插狼牙箭,胯挂宝雕弓。
人似搜山虎,马如跳涧龙。
成群引着犬,满膀架其鹰。
荆筐抬火炮,带定海东青。
粘竿百十舚,兔叉有千根。
牛头拦路网,阎王扣子绳。
一齐乱吆喝,散撒满天星。
乱中又有序,细节严森森。
大圣见那些人涌上他的山来,微微合眼几息,忽然金睛暴睁。
只见他手里捻诀,口内念念有词,往那巽地上吸了一口气,呼的吹将去,便是一阵狂风。
好风!但见:
扬尘播土,倒树摧林。
海浪如山耸,浑波万迭侵。
乾坤昏荡荡,日月暗沉沉。
一阵摇松如虎啸,忽然入竹似龙吟。
万窍怒号天噫气,飞砂走石乱伤人。
大圣作起这大风,将那碎石乘风乱飞乱舞,可怜把那些千余人马,一个个:
石打乌头粉碎,沙飞海马俱伤。
人参官桂岭前忙,血染朱砂地上。
附子难归上界,天庭怎得还乡?
尸骸轻粉卧山场,修行从此化虚无。
诗曰:
人亡马死怎归伍?野鬼孤魂不似神。
可怜从恶英雄将,不辨对错血染沙。
大圣按落云头,鼓掌大笑道:“造化,造化!自从归顺唐僧,做了和尚,他每每劝我话道:
千日行善,善犹不足;
一日行恶,恶自有余。
真有此话!
我跟着他,打杀几个妖精,他就怪我行凶。
可这些天兵天将乔装人类,打死捉走了我的多少儿孙?
身为大王,可报仇否?”
又叫:“小的们,出来!打扫战场!”
那群猴躲在水帘之后无知无觉,隐约感到外间有狂风过去,便听得大圣呼唤,一个个跳将出来。见到那满地尸骸,尽惊得张大嘴巴说不出话。
大圣道:“你们去南山下,把那些天兵的衣服,剥得来家洗净血迹,穿了遮寒御敌;
把天将的尸首,都推到那万丈深潭里;
把死倒的战马拖将来,剥了皮做靴穿,将肉腌着,慢慢的食用;
把那些弓箭枪刀神兵宝器分了,与你们操演武艺;
将那杂色旗号,收来重新浸染,留待我用!”
群猴一个个兴奋得上蹿下跳,纷纷领诺。
那大圣把旗拆洗,总斗拼做面杂彩花旗,上写“重修花果山复整水帘洞齐天大圣”十四字,竖起杆子,将旗挂于洞外。
逐日招魔聚兽,积草屯粮,再不题“和尚”二字。
他曾一统妖族,如今法力本事更胜曾经。
即便五百年过去,那些故交人情犹在,加之手段又高,便直去四海龙王那里借来些甘霖仙水,把山重新洗青。
前栽榆柳,后种松楠,桃李枣梅,无所不备。
一时逍遥自在,领子孙们修家演武,乐业安居不题。
却说唐僧也不真是傻子,八戒那点伎俩心思他怎会参悟不透。
直到悟空飞得消失,他才缓缓抬头背过西方,只朝东望那猴子远去方向良久,不言。
忽然间,这高僧纵放心猿,攀鞍上马。
八戒得意洋洋赶到前边开路,沙僧挑着行李西行追随。
朱小杰吧唧吧唧嘴,觉得这西游,真与此前故事中有些不同。
过了白虎岭,忽见一带林丘,只见藤攀葛绕,柏翠松青。
三藏叫道:“徒弟呀,山路崎岖,甚是难走,却又松林丛簇,树木森罗,切须仔细,恐有妖邪妖兽。”
言毕,只看那呆子,抖擞精神,叫沙僧带着马,他接下大师兄职责使钉钯开路,领唐僧径入松林之内。
正行处,唐长老却兜住马道:“八戒,我这一日已经饥了,你去哪寻些斋饭来给我吃吧?”
八戒一反往日惫懒之态,利索来到马前道:“请师父下马安坐在此歇息等候,俺老孙这便去寻。”
长老在他搀扶中下了马,沙僧歇了担,取出钵盂,递与八戒。
八戒道:“沙师弟注意防备,俺去也。”
长老问:“哪里去寻?”
八戒被问得一愣,他可没有大师兄那般火眼金睛,可既然是他把猴子放跑了,这事情自该由他担下。
于是悟能呵呵一笑道:“师父莫管,我这一去,钻冰取火一定寻斋至,压雪求油也要化饭来。”
你看他出了松林只好盲走乱试,往西行经十余里,也不曾撞着一个人家,真是有狼虎无人烟的去处。
那呆子走得辛苦,嘴边还不忘高声自言自语道:“啊!当年那泼猴在的时候,老和尚要饭便就能想法子找得饭来。
却为何如今日轮到我身上,就没个搭理招呼?
难道是我‘天蓬元帅’的名头不如他‘齐天大圣’好使不成?
诚所谓当家才知柴米价,养子方晓父娘恩。公道自在人心!”
又走一段,觉得这么下去可真不是个办法,于是再道:“啊!我若就回去,对老和尚说没处化斋,他也不信我走了这许多路。
眼下我困了,也不知睡一觉起来,这钵盂会不会被过路的好心人给装满?
也罢,也罢,且往这草科里睡睡。
我睡觉去了啊!合眼了啊!不看了啊!给些面子啊!”
嚷毕,这呆子真就把头拱在草里睡下,当时也只说朦胧朦胧就起来,岂知走路辛苦的人,丢倒头只管齁齁睡起。
且不言八戒在此睡觉,却说长老在那林间等了好久好久。稍一乱想,便被急得耳热眼跳身心不安。
恰逢逍遥子回长安吃饭去了,于是只好回叫沙僧问道:“悟能去化斋,怎么这早晚还不回?”
沙僧道:“师父,我也不晓得哩。
想来是二师兄见这西方上人家斋僧的多,他肚子又大,怕要多弄些吃饱再回来。”
三藏道:“正是呀,倘或他在那里贪着吃斋,我们哪里会他?
眼下天色晚了,此间也不是个过夜住处,须要寻个下塌落脚之地才好。”
沙僧道:“不打紧,师父,
你且坐在这里,等我去寻他来。”
三藏道:“正是,正是。有斋没斋也都算了,只是天阴欲雨,抓紧寻下处要紧。”
沙僧丢下玄奘,绰了宝杖,径出松林来找八戒。
长老独坐林中,八分饥饿,十分闷倦。
只得强打精神,勉强起身,把行李攒在一处;
将马拴在树上,柬下戴的斗笠,插定了锡杖;
整一整缁衣,徐步幽林,权为散闷。
长老眼看着野草山花,倾听着归巢鸟噪。
不觉间顺着林子内的草深路小的去处,情思紊乱却走错了。
他一来也是想散心闷,二来也是要寻八戒、沙僧。不期他两个走的是直西路,长老转了一会,却走向南边去了。
出得松林,三藏恍惚抬头,突然看到那壁厢金光闪烁,彩气腾腾。
仔细看处,前方原是座宝塔,金顶放光。
这是那西落的日色,映着那金顶放亮。
他道:“真是我弟子的缘法哩!
自离东土,发愿逢庙烧香,见佛拜佛,遇塔扫塔。
那放光的不正是座黄金宝塔吗?
只是怎么就不曾走过这条路?
塔下必有寺院,院内必有僧家,且等我走走。
此处无人行走,行李、白马,暂搁却也无事。那里若有方便处,只待徒弟们回来,也好一同借歇。”
噫!长老越想越是高兴,一时竟都忘记解。
你看他拽开步,竟至塔边,但见那:
石崖高万丈,山大接青霄。
根连地厚,峰插天高。
两边杂树数千颗,前后藤缠百余里。
花映草梢风有影,水流云窦月无根。
倒木横担深涧,枯藤结挂光峰。
石桥下,流滚滚清泉;
台座上,长明明玉粉。
远观一似三岛天堂,近看有如蓬莱胜境。
香松紫竹绕山溪,鸦鹊猿猴穿峻岭。
洞门外,有一来一往的走兽成行;
树林里,有或出或入的飞禽作队。
青青香草秀,艳艳野花开。
这所在分明是恶境,那长老晦气撞将来。
唐长老举步进前,才来到塔门之下,只见一个斑竹帘儿挂在里面。
他破步入门,揭起来往里就进,猛得抬头,见那石床上侧睡着个妖魔。你道他怎生模样:
青靛脸,白獠牙,一张大口呀呀。
两边乱蓬蓬的鬓毛,却都是些胭脂染色;
三四紫巍巍的髭髯,恍疑是那荔枝排芽。
鹦嘴般的鼻儿拱拱,曙星样的眼儿巴巴。
两个拳头,和尚钵盂模样;
一双蓝脚,悬崖榾柮桠槎。
斜披着淡黄袍帐,赛过那织锦袈裟。
拿的一口刀,精光耀映;
眠的一块石,细润无瑕。
他也曾小妖排蚁阵,他也曾老怪坐蜂衙。
你看他威风凛凛,大家吆喝,叫一声“爷”。
他也曾月作三人壶酌酒,他也曾风生两腋盏倾茶。
你看他神通浩浩,霎着下眼,游遍天涯。
荒林喧鸟雀,深莽宿龙蛇。
仙子种田生白玉,道人伏火养丹砂。
小小洞门,虽到不得那阿鼻地狱;
楞楞妖怪,却就是一个牛头夜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