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戒乐呵呵在旁边唆嘴道:“师父,是他手重棍凶,把人打死却还抵赖不认哩!
只怕你唠叨烦人,才故意变化这个模样,掩你的眼目妄图蒙混哩!”
唐僧果然耳软,转瞬便信了八戒话语,遂摆了摆手要走。
行者狠瞪悟能一眼,忙跑去跪于路旁叫:“莫走!莫走!咱们有话还能商量嘛!”
唐僧摇头道:“猴头!还有甚话说!
出家人行善,如春园之草,不见其长,日有所增;
行恶人为非,如磨刀之石,不见其损,日有所亏。
你在这荒郊野外,一连打死三人,还是无人检举,没有对头;
倘到城市之中,人烟凑集之所,你拿了那根哭丧棒,一时不知好歹乱打起人来,撞出大祸,教大家怎好脱身?
你回去罢!”
行者道:“师父,错怪我也!
这厮分明是个妖魔,且她绝非良善,几次三番过来实有心害你。
我打死她,那是替亡者报仇,是替来者除了隐患,是为过路造下平安。
你却不认得实情,反信那呆子的谗言冷语,屡次逐我。
常言道,事不过三。我若不去,真是个下流无耻之徒了。
我去,我去!去便去了,只是……只担心俺去后,你手下无人。”
唐僧发怒道:“你这泼猴越发无礼!
什么手下无人?在你眼中,只自己是人?这悟能、那悟净,便统统都不是人了?”
那大圣闻得说他两个是人,止不住伤情凄惨,对唐僧道声:“苦啊!你那时节,出了长安,有刘伯钦送你上路;
到两界山,救我出来,投拜你为师。
想我曾穿古洞,入深林,擒魔捉怪,收八戒,得沙僧,吃尽千辛万苦。
今日昧着惺惺使糊涂,只教我回去:
这才是鸟尽弓藏,兔死狗烹!
罢罢罢!但只求您得了菩萨允准吧!”
唐僧摇头道:“我准便可!”
行者道:“这个难说。若到那毒魔苦难处不得脱身,八戒沙僧救不得你,那时节想起我来,就是十万里路,却已经找不着我;
假如再来见你,不如不作此意。”
唐僧见他言语中隐含威胁之意,于是心中越添恼怒。
只见他滚鞍下马,叫沙僧从包袱内取出纸笔,于涧下取水,石上磨墨,写了一纸贬书,递于行者道:“猴头!执此为照,再不要你做徒弟了!
如菩萨问起,你总归有个说法。众人询问起,你也好有个由头。
此后贫僧倘若再与你相见,我便就堕入阿鼻地狱!”
行者大骇,痴痴傻傻接下贬书道:“师父,你……你不消发誓。
事已至此,一切都懂!
老孙这便去了。”
只见行者三两下将书摺了,留在袖中。
才抬步,却又软款对唐僧道:“师父,我好歹也跟你走了这么一场,又蒙菩萨指教,今日半途而废,不曾成得功果……
你请坐,再受俺老孙最后一拜,俺也去得放心。”
唐僧转回身不睬,口里唧唧哝哝道:“哼!我是个真和尚,受不起你这‘歹人’的大礼!”
大圣见他回身不睬,只好使出个身外之法,从脑后毫毛中拔下三根。
而后吹口仙气,轻喝一声“变!”,即变了三个行者,连本身四个,四面围住师父同时下拜。
唐长老左右躲不脱,只好闭着眼睛生受下他的拜礼。
大圣恭恭敬敬礼毕缓缓站起,随意把身一抖收上毫毛,却又吩咐沙僧道:“贤弟,你是个至纯至善的好人,却要留心防着八戒偷奸耍滑,他心是好的,可总喜欢自作聪明。
此番他以为自己智计百出,自以为重情重义,自以为帮我重获自由?以为他自己做的是天大好事?
不是!
这些不过尽是小伎俩,是那猪头自作聪明!如此下去,却迟早要害下大事!
可他是我的师弟……此番所为也全为了我好……
我,我……我也的确想回家看看……
唉……此后途中,只有劳你更仔细些。倘一时有妖精拿住师父,你莫忘记说老孙是大徒弟。
这些西方毛怪,听闻我的手段,想必一时半刻不敢冒伤师父。”
唐僧气道:“我们都是诚心善念的好和尚,绝不题你这歹人的名字!
你回去罢!”
那大圣见长老三番两复,却依旧不肯转意回心,没奈何只好恋恋离去。
你看他:噙泪叩头辞长老,含悲留意嘱沙僧。
一头拭迸坡前草,两脚蹬翻地上藤。
上天下地如轮转,跨海飞山第一能。
顷刻之间不见影,霎时疾返旧途程。
你看他忍气别了师父,纵筋斗云,径回花果山水帘洞去了。
大圣独个凄凄惨惨赶着,忽闻得水声聒耳。半空里看,原来是东洋大海潮发的声响。
一见了,又想起当年之事,止不住腮边泪坠,停云住步,叹道:“我不走此路者,已五百年矣!”
只见那海水:烟波荡荡,巨浪悠悠。
烟波荡荡接天河,巨浪悠悠通地脉。
潮来汹涌,水浸湾环。
潮来汹涌,犹如霹雳吼三春;
水浸湾环,却似狂风吹九夏。
乘龙福老,往来必定皱眉行;
跨鹤仙童,反复果然忧虑过。
近岸无村社,傍水少渔舟。
浪卷千年雪,风生六月秋。
野禽凭出没,沙鸟任沉浮,眼前无钓客,耳畔只闻鸥。
海底游鱼乐,天边过雁愁。
那行者将身一纵,便跳过东洋大海,早至花果山去。
按落云头,睁睛观看,那山上花草俱无,烟霞尽绝;
峰岩倒塌,林树焦枯。
你道怎么这等?
只因他闹了天宫,拿上界去,此山被显圣二郎神,率领那梅山七弟兄,放火烧坏了。
这大圣倍加凄惨,有一篇败山颓景的古风为证,古风云:
回顾仙山两泪垂,对山凄惨更伤悲。
当时只听山有损,今日方晓家中凄。
可恨二郎将我灭,堪嗔小圣把人欺。
他日掘你先人墓,誓破尔等祖坟基!
满天霞雾皆消荡,遍地风云尽散稀。
东岭不闻斑虎啸,西山少见白猿啼。
北谿狐兔无踪迹,南谷獐豝没影遗。
青石烧成千块土,碧砂化作一堆泥。
洞外乔松皆倚倒,崖前翠柏尽稀少。
椿杉槐桧栗檀焦,桃杏李梅梨枣了。
柘绝桑无怎养蚕?柳稀竹少鸟难栖。
峰头巧石尘化粉,涧底泉干草依依。
崖前土黑没芝兰,路畔泥红藤薜攀。
往日飞禽落哪处?当时走兽至何驱?
豹嫌蟒恶倾颓所,鹤避蛇回败坏惜。
想是前日遭恶难,致令今日惨兮兮。
大圣正悲切之际,只听那芳草坡前、曼荆凹里响一声,跳出七八个小猴一拥上前,围住叩头,高叫道:“这是画像中的大圣爷爷!是大圣爷爷!”
“大圣爷爷回来了!大圣爷爷终于回家了!”
“大圣,我爷爷没能等到你,他……呜呜……”
“大圣回来了!你们快出来啊!”
美猴王被一群猴子围着微微出神,良久才用奇怪的声音道:“你们……你们因何不耍不玩?
一个个都潜踪隐迹作甚?
我回来也有些时候了,怎没见到你们形影?
何也?”
群猴听说尽皆默然,沉寂中竟一个个接连垂下泪来。
行者早从师尊哪里知道一切,心软之际也没催促,只柔柔看着这些小猴。
又过片刻,才有个小家伙抽噎诉告:“大圣爷爷啊!
我爷爷讲:听说自您被上界擒拿,我们先被二郎贼人放火烧山,其后莫名饱受猎人之苦,着实难捱!
幸得几个年轻人类搭救,说奉了哪位师叔之命击退那些猎人。其后辛苦扩大咱那水帘宝地,我等才能苟延偷生。
可人心贪婪,那几位俊杰走后没有多久,便又有零星猎人到咱花果山偷猎。
我们仗着您当年残存下来的家底也想过死守家园,怎禁他们有硬弩强弓,黄鹰劣犬,网扣枪钩威胁,陆陆续续便又有死伤。
所以我们才各惜性命,不敢出头顽耍。
只是深潜水帘洞府,远避窝巢。
今天出来也是食物不足,饥饿难耐想去坡前偷些草来果腹。
却才远远听得大圣爷爷声音,特来相认,万望扶持救命啊!”
大圣闻得此言,凄上加惨,仰天哈哈哈笑去数声,才勉强压抑住痛苦情绪。
良久才问:“你们……却还剩多少留在山上?”
群猴道:“大圣啊,亏得那几位人族侠士搭救,我等才不至于灭绝。
如今死伤繁衍,细数之下老者小者,也只剩万把。”
大圣叹道:“是啊!想当时,俺自千里挑一修出法力的,也足有四万七千众。
如今……如今,如今所有活口竟只剩下一万余……”
群猴哭道:“爷爷啊!自您去后,这山便被二郎狗贼点上火,烧杀了大半。
我们蹲在井里,钻在涧内,藏于铁板桥下,得了性命。
及至火灭烟消,出来时,山上早没什么花果养赡,难以存活。老弱猴子只好背井离乡节约粮食,别处又去了一半。
剩下这一半捱苦的住在山中,又被些打猎的抢了一大半去。
幸好几个人类俊杰来此,为我们扩建水帘洞布置隐匿阵法,我等才得修养声息。
否则,今日便……便等不到今日了!”
行者从牙缝挤出话问:“猎人抢你去何干?”
有猴道:“他们是魔鬼!喜生吃咱们脑子……”
有猴道:“他们是恶棍!喜捉弄殴打我们取乐!”
群猴抢道:“他们可恨,歹毒阴损!
前后把我们中箭着枪的,中毒打死的,拿了去剥皮剔骨,酱煮醋蒸,油煎盐炒,当做下饭食用。
若有那遭网的,遇扣的,夹活儿拿去了,教他跳圈做戏,翻筋斗,竖蜻蜓,当街上筛锣擂鼓,无所不为的顽耍。”
大圣再次确认了逍遥子的话,便有股邪火上窜。
怎料他却在怒火中忽平静下来,和蔼问道:“此刻洞中是何人执事?”
群妖道:“家中还有马流二元帅,崩芭二将军管着。
他们也在日日等着盼着大王回来!”
大圣点头道:“你们去报他知道……
俺,俺老孙回来了……”
那些小妖闻听,一个个兴奋得癫狂舞蹈,疯也似得撞入水帘,兴奋吼道:“大圣爷爷归家了!
大圣爷爷回家了!”
那马流崩芭闻报,忙舍下一切,踉跄奔出门来。
未语,早已经泪流满面……
一时四位头目便只知叩头,这花果山都好似被他几个磕出回响。
群猴问讯,皆忘了隐匿躲藏,竟呜啦啦黑压压纷拥出来,一齐随四位首领下拜。
此间苦嚎之音,直传十里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