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听这法师依旧还饿,那老妇遂和善一笑,闻言应道:“做多,做得多。管保够,管够。”
也在玄奘满心欢喜等饭之际,伯钦却在一旁奇道:
“你莫不是个念短头经的和尚?”
三藏闻言,知他误会,便解释:“此非经,乃是一卷揭斋之咒。”
伯钦听闻是咒,也不疑惑,只感叹道:“你们出家人也是,偏出这许多计较。
吃饭便吃饭,也不忘要念诵念诵。”
玄奘闻说仅微微颔首做礼,未再做解释。
太保开口后也知自己嘴快,以致客前失礼。于是紧跟拱手致歉,其后有些尴尬所以也没多说。
待吃足斋饭,收了盘碗,渐渐天晚。
伯钦又引二人出了中宅,到后边散步、消食、参观。
穿过夹道,便有座草亭。
推开门,入到里面,只见那四壁上挂几张强弓硬弩,桌案间摆几壶锋锐羽箭,过梁上绷搭两块血腥虎皮,墙根头插着许多枪刀叉棒,正中间有几张椅子随放。
伯钦请客落坐,朱小杰却是不累。前前后后把弓弄箭,弹刀拨枪,好不消停。
三藏却恰恰相反,他在这些凶险腌脏中不敢久坐,遂慌慌乱乱,直催一众往后再行继续参观。
待到绕出草亭,便有座大园子,却看不尽那丛丛菊蕊堆黄,树树枫杨挂赤;
又见呼的一声,便跑出十来只肥鹿,一大阵黄獐,见了人只呢呢痴痴等待喂食,却无丝毫惊慌恐惧。
三藏道:“这獐鹿温顺驯服,想是太保家养的?”
伯钦道:“似你那长安城中人家,有禄的集财聚宝,有权的广善结缘,有庄的聚稻存粮,有才的存书立传。
似我们这些山野打猎的,只好聚养些野兽,以备天阴雨雪,以防青黄不接,以对疾病灾祸耳。”
他三个说话闲行,不觉便已日落黄昏,于是复转前宅安歇。
次早,那合家老小都起来,又整素斋,管待长老。
待到事毕,方恭请法师念经。
这长老净了手,在太保家堂前拈了香,拜了家堂。方敲响木鱼,闭眼庄重,开诵佛音。
不得不说,专业人干专业事就是专业。
只见玄奘起先念了净口业的真言,而后顺势念了净身心的神咒,紧接便仔细开讲《度亡经》一卷。
诵毕,伯钦又请写荐亡疏一道,再开念《金刚经》、《观音经》,一一朗音高诵。
佛法高深,佛音缭绕,一时之中这偏僻野户,似也显出庄严神圣。
就连朱小杰也在一旁暗暗称奇,心道:佛家历代钻研积存,果有许多名堂。
诵毕,众人用了午斋,三藏至会场,仪式毕又开念《法华经》、《弥陀经》。
待将那两经择趁景各诵几卷后,他便又念了卷《孔雀经》,及谈苾蒭洗业的故事不免多说几句,不觉间已日落天晚。
其后献过种种香火,化了众神纸马,烧了荐亡文疏,佛事方毕。
众人请用晚斋,各自安寝。
却说那伯钦的父亲之灵,历经此番超荐,终于得脱沉沦,鬼魂儿有幸回到自家宅内,挨个探看走访,见众亲安好。于是托一梦与合宅长幼,梦中言:
“我本乡外一飘萍,落叶随风根难归。身死未入祖宗祠,即便凄苦也难安。
我死后浑浑噩噩漂流到阴司,却依旧有执念无法脱逃,魂魄长久不得超生。
幸得圣僧,念诵开脱经卷,疏导我生前痴望。
阎王有心,闻听佛音,便极为重视,不单客客气气专程唤我问寻安抚,甚至还专程差地府役卒,送我此行归家与尔等作别。
此后我终得偿所愿,可以回归本源中华,入富地长者人家,早早托生为人。
走前阎君特嘱,今来咱家中者,有位顶天贵客。
你们可好生招待侍奉,不要怠慢,不可怠慢,不能怠慢!
切记,切记,切记!
我去也,转生之后,年节无需瓜果供奉。
此后尔等仔细生活,珍重勿念。”
这才是:万法庄严端有意,荐亡离苦出沉沦。
大乘菩萨胡扯淡,小乘怎生不救亡。
待那合家梦醒,又早太阳东上,伯钦的娘子睁眼后未急起身,只静静依偎在丈夫怀中出神。良久,见夫君渐渐醒来,才痴痴道:
“太保,我昨夜梦见公公回来了,说他因思乡情切,执念太深,遂在阴司苦难无脱,长久不得超生。
昨日幸得圣僧念了经卷,开解去他的执念。
其后阎王差人送他回中华富地,到了个长者人家托生去。
他还教我们好生谢谢那位法师贵人,不得怠慢。
他说罢,径出门,徉徜去了。
我们叫他不应,留他不住,醒来却是一梦。”
伯钦道:“果有此事?俺还道是自己思念父亲过甚,才有梦境。
倘若此梦所见与你一般,可就有些神异蹊跷了。
莫非……莫非真是俺爹显灵回家,昨晚在与我等作别?
不行,不行!咱即刻便起,一同对母亲说去。”
他两口子才急急穿好衣物,方才入屋请见。却见老母立在床前,正抹泪呜咽。
见他二人入内,想往夕合家美满,便眼泪更甚,只颤颤道:“伯钦孩儿,你来……你来!娘……有话与你说。”
二人至前,老母却已无力,经历扶持才坐返床上,眼泪接连滴落,哽咽半晌才道:“儿啊……我昨夜得了个喜梦,梦见你父亲归家回来看我。
还说多亏长老超度,他已消了执念,可以归返中华上国,寻一户富地长者人家托生。”
夫妻二人见母亲悲切,遂也忍不住随着掉泪。
三人滴泪良久,那太保却忽然起身,轻柔拂去母亲脸上泪痕,呵呵大笑道:
“此乃好事,真乃好事也!
娘亲不知,俺与媳妇昨夜也皆有梦,且梦中所见所闻与您一般无二。
先前正欲来禀,不期母亲呼唤,竟也有此遇。
父亲转生偿愿,乃我家大喜。
娘亲、媳妇你们哭哭啼啼作甚?天已大亮,阳光明媚,我等更该庆贺。
且贵人昨日连番辛苦,今日咱家便更不好怠慢。”
母亲闻言也抹净泪水,又唤一家大小尽皆起来,为贵客安排谢意,替他们仔细收拾马匹。
而后伯钦至前拜谢道:“多谢长老超荐我亡父脱难超生,感恩不尽,报答不尽!”
三藏摆手道:“阿弥陀佛,出家人不打诳语。
贫僧才浅,只研习大唐小乘佛法,又有何能可以救亡脱苦?
唯尽心尔,不敢劳谢!”
伯钦见他过谦,遂把三口儿梦遇对三藏陈诉一遍。三藏听后也自欢喜,心道:原来我在阎君那里,竟还有偌大面子。
不对,不对!前些天人皇和圣王曾同游地狱,前后惹十殿殷勤招待。
我却是个凡世和尚,前后从未进过地府,亦不识得任何一位阎君。
此番,怕是……
思忖处,三藏偷眼朝自己那皇兄望去,却见他还在迷迷糊糊搓揉眼睛,好似依旧没有睡醒。
待供给了素斋,老妇再聚家中积存白银为谢。
三藏见状却摇头摆手拒绝,坚持分文不受。
一家儿见他态度坚决,怕冲撞得罪,遂只好多番恳恳拜央。
可不管他们怎么说,三藏依旧分文不取,但道:
“阿弥陀佛,善信且住,听贫僧一言。
此番本就是施主慈悲为先,而后才有其后因果循环,报应轮转。
此为果,报你前日救我,连日斋我,一番客我之因,故不必谢。
反是贫僧还要再谢太保,劳你念同乡之义后面送我一程,足感至善。
出家之人不喜金银,不爱财帛,倘要再说、再劝便是有意驱赶。”
伯钦与母妻见这高僧已经将话说死,也是无奈。
想想也是:人家可以抛却长安富庶荣华,一路风餐露宿艰难困苦。想来有大志向与大宏愿,自看不上贫家猎户这一二两碎银。
最后还是那老妇人心细,拉着儿媳便急转灶台,拿出家中积存,急做许多粗面烧饼干粮相赠。
三藏看到一堆热腾腾烧饼,瞬时便回忆起前日饿肚子的难受,遂也未辜负此家好意,悉数欢喜收纳,驮于马背。
一家见状,这才踏实。其后老妇再命伯钦仔细相送。
太保领母命,又唤几个家僮,各带捕猎器械护卫,同上大路浩荡出发。
此时路上,却与先前悲苦大相径庭。一路有众相保,三藏便有闲暇,欣赏那看不尽的山中野景,叹不完的那岭上风光。
行经半日,只见对面处,有座大山,真个是高接青霄,崔巍险峻。
一行数人,不一时便到边前。
那太保登此山如行平地,可才走到半山之中,伯钦却忽然回身,立于路旁界碑侧道:
“长老、公子,此后只得你们独自前进,我却只能送到这里,这便告回。”
三藏闻言,急急滚鞍下马,一把扯住太保衣袖道:
“此处山高路远,也看不到个村庄尽头。
想来虎豹豺狼乱窜,蛇虫毒物众多,千万要劳太保再送一程啊!”
朱小杰见他又恢复狼狈样子,遂将头扭开,瘪嘴嘀咕:“这厮是谁?‘胆小如鼠唐玄奘’是也!”
伯钦却诚恳道:“长老有所不知,此山脉唤做两界山,东半边属我大唐所管,西半边便是鞑靼所辖。
那厢狼虎,不伏我降。那边太保,常不对付。
倘若有我在侧,一旦被他们见了恐会招灾,为你们引祸。
是故,送到这里便是极致,往后多行一里你却多一分危险。
我却不好擅自过界,以致因情忘事,因恩为害,徒添倒忙。
眼下尊客自去罢。”
三藏闻言心惊,却也能听懂话。遂恋恋不舍松开手,慌慌滴泪,难分愁苦、惊惧、别离、依依。
也在几人叮咛拜别之际,忽听得侧面远处,一威严大山脚下叫喊如雷:
“哈哈哈!等到了!终于等到了!!
俺师父来也!俺师父亲自救俺来也!!”
此声,响彻寰宇如雷如瀑,此言用情至深,感情外溢。
直唬得“胆小如鼠唐三藏”恐惧痴呆,又惊得“伏虎能手刘伯钦”打挣颤抖,还惹得“圣王御兄朱小杰”神思不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