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看太保与那虎在山坡下相持,果是一场好斗。但见:
怒气纷纷,狂风滚滚。
怒气纷纷,太保冲冠多膂力;
狂风滚滚,斑彪逞势喷红尘。
那一个张牙舞爪,这一个转步回身。
三股叉擎天幌日,千花尾扰雾飞云。
这一个当胸乱刺,那一个劈面来吞。
闪过的再生人道,撞着的定见阎君。
只听得那斑彪哮吼,太保声哏。
斑彪哮吼,振裂山川惊鸟兽;
太保声哏,喝开天府现星辰。
那一个金睛怒出,这一个壮胆生嗔。
可爱镇山刘太保,堪夸据地兽之君。
人虎贪生争胜负,些儿有慢丧三魂。
他两个斗了有小半个时辰,只见那虎爪慢腰松,终于被太保举叉平胸刺倒。
可怜呵,钢叉尖穿透心肝,霎时间血流满地。揪著耳朵,拖上路来,好男子!气不连喘,面不改色。
兴奋之余伯钦当即回头,对侧躺在地,看困了正打瞌睡的朱小杰道:“造化!造化!这山猫肥大,可够大家美美食用几日了。”
三藏见场中分出了胜负,也忙牵着两匹马小跑过来。
言语夸赞不尽,前后直呼:“太保真乃山神也!”
伯钦摆手笑道:“俺又有何本事,敢劳过奖?
这位公子才真是厉害大能,在争斗时那山猫趁我换招,竟想对他轮爪。
可势大力沉的一虎爪拍下,公子却纹丝不动,甚至汗毛也没伤损一根。
反是那大猫却折只利爪,可为我取胜占去许多便宜。
此等泰山崩于前,却随意崩飞泰山的本事。俺也是生平仅见,实乃天人手段。
今日多赖公子洪福,我竟也未伤毫发。
出发,出发!咱们赶早儿回家将之剥了皮,煮些肉,也好款待报答。”
言毕,他便用树枝做了个简易拖挂,而后一只手执叉,一只手拖猛虎,在前引路。
朱小杰也是第一次见活生生被人打死的老虎,于是也随在一旁时,不时逗弄下那只没了气息的大虫。
间或,隐隐约约也还有“胆小如鼠唐玄奘”之类嘀咕传来。
听着自己这位哥哥的嘲讽,三藏唯有牵着朱小杰那马,苦笑随行。
行去半个时辰,迤逶行过山坡,忽见一座山庄。
那门前真个是:参天古树,漫路荒藤。
万壑风尘冷,千崖气象奇。
一径野花香袭体,数竿幽竹绿依依。
草门楼,篱笆院,堪描堪画;
石板桥,白土壁,真乐真稀。
秋容萧索,爽气孤高。
道旁黄叶落,岭上白云飘。
疏林内山禽聒聒,庄门外细犬嘹嘹。
伯钦到了门首,将死虎停好,方叩门高叫:
“我回来了,小的们何在?”
听这话,玄奘心中就是一窒:此语听得怎生熟悉,莫非这家伙也是妖王,或却是个山匪寨主不成?
完了,完了,我中计了!此刻真是想跑,也没地方跑去。
也不待这“胆小如鼠唐三藏”再有动作,却只见院内有三四个家僮飞奔而出。
可看了这家僮,玄奘非但没有心安,反更加惶恐害怕,只因他们几个也尽皆都是怪形恶相之类。
而后他们见了那骇人猛虎尸体,也不惊叹畏惧,反熟门熟路上前拖拖拉拉,便把只虎扛将进去。
伯钦不忘扯着嗓门吩咐教:“尔等赶早将之剥了皮,炖了肉,也好安排招待贵客。”
复回头龇着白牙一笑,便迎接引导二位客人入内。
待到坐定奉茶,三藏不知为何却又战战兢兢起身,再次拜谢伯钦厚恩怜悯救命。
伯钦见状忙摆手道:“同乡之人,何劳多谢。”
待到初茶罢,又有一老妪领着个媳妇进屋,对他二人点头招呼。
伯钦道:“此是家母、山妻,我等久在山中不见外人,想是今知贵客到访,遂来相见。”
三藏忙长出口气,才慌忙起身道:“请令堂上坐,容贫僧奉拜。”
老妪见了这和尚神情变化,似不以为意,只和蔼摆手道:“长老乃是远客,我山中之人也没那许多规矩。各请自珍便可,不劳拜罢。”
伯钦道:“母亲呵,你有所不知,容儿子介绍。
他二位可是唐王驾下,亲差往西天见佛求经者。
适间在岭头上遇着孩儿,俺念大家乃一国之人,遂请他来家歇马,又诺明日亲送他上路。”
老妪闻言,听说是唐国取经僧人来访,于是更加欢喜,连忙急道:
“好!好!好!
就是请他,却不得这般。
当年你父去世时办的仓促,为娘心中一直有愧难安。
长老当面,老妇不敢相瞒,实则昨日梦中,我受位胖长老点化,言说今时便有良善和尚路过,可以度化老妪亡夫。
恰好明日是我夫君周忌,此刻也正遇到你们,此番还要有劳长老行些好事,做场法事念些经文为我夫君超度。
待到后日事毕,我儿再礼送前途,不知可否。”
这刘伯钦虽是一个杀虎手,一身武艺强悍可以镇山的太保。他却也有孝顺之心,闻得母言,就要连夜赶路去采买香纸。
要问三藏是何等心思?
须知哪怕早间朱小杰想多睡那么一会,他也会斤斤计较不依不饶,非得死皮赖脸生拉硬拽,吵嚷得厉害。
此刻让他在这里耽搁一天?还是为个不相干的死人做法会?愿意吗?
此时,他自然在心中暗自不诽:师傅啊师傅,你可真烦!我都出国旅游了,你却还要给我安排差事!好似你能如往日那般剥削压榨我,最后拿到法会酬谢似得。
金山寺内,某个胖长老呵呵在笑,嘴巴咧的蛮大,神色更是得意。
于是不出所料,西行天数,因这场荒郊野岭的超度法会+1。
众人说话间,不觉的天色将晚。于是僮仆们排开桌凳,端出几盘烂熟撒盐的新鲜虎肉,热腾腾的放在上面。
伯钦请二位权用,片刻后其余饭食便会熟透,稍待呈上。
别看朱小杰此前“人兽相食”乱想,此刻有冒着热气的新鲜虎肉在前,又哪有闲生出半点胡思。
转眼,便见他左手拆骨吸髓,右手抓肉吞咽,胡吃海塞满嘴油光,还挺欢畅。
似已忘记大唐皇宫中,一个个顶尖御厨为他准备的山珍海味。
反观三藏,此刻虽已经前胸贴后背,饿了一路。可他却依旧合掌当胸,在香气环绕中偷咽口唾沫道:
“善哉!不瞒太保说,自出娘胎,贫僧便做了和尚,更不晓得吃荤。
先生盛情,贫僧感激,可戒律在前,还望谅解。”
伯钦闻得此说,沉吟半晌,也为难道:
“长老,寒家历代以来,不晓得吃素。
就是有些竹笋,采些木耳,寻些干菜,做些稀汤,却也都是獐鹿虎豹的油煎,无甚素处。
我家两眼锅灶,也都是油腻透了,这等奈何?
我知晓长老佛法高深道德仁善,此番倒确是我顾虑不周,惹长老不适,还望谅解。”
人家方才救了自己性命,三藏也不是不知轻重,得理不饶人之僧,于是赶忙摆手,诚恳道:
“太保不必多心,请自受用。
贫僧就是三五日不吃饭,也可以忍饿。
只是不敢破了斋戒惹我佛怪罪,实无难为太保之意。”
伯钦苦着脸道:“此行山高路远,五谷难觅。
一顿两顿也就罢了,三日五天已到身体尽头,倘若十天半月难出,其后倘或饿死,又怎生是好?”
三藏双手核实,施礼道:
“感得太保天恩,搭救出虎狼丛里,
就是饿死,也强如喂虎。”
伯钦的母亲闻说,忙出来高声叫道:“熊孩扯什么胡话,可不敢与长老闲讲!
明日你爹爹的超度法会可是我家大事,怎可以让大师空着肚腹辛劳。
我这里自有素物筹划,稍后便好,保管可待。”
伯钦闻言一愣,奇道:“娘啊,我思前想后也没寻得办法,不知您口中所谓素物何来?”
母亲又横了这傻儿子一眼,方才道:
“你这憨货莫要管我,为娘早先随你爹爹东奔西走也见过不少市面,区区小题又怎难得住我。
莫要多问,用心待客,稍后素的便来!”
言毕转身回灶,便唤媳妇将小锅取下,着火烧了油腻,刷了又刷,洗了又洗,待彻底干净便仍安在灶上。
其后先烧半锅滚水别用,却又将些山地榆叶子,着水煎作茶汤。
然后将些野生黄粱粟米剥壳碾碎,煮起饭来,又把些干菜、木耳、菌菇之类山珍投入,待到尽熟,方才盛出一大碗小心端出,放在长老身前。
其后老妇人指着热乎乎,正冒白烟的素粥,蔼对三藏道:“长老请斋,这是老身与儿妇,亲自动手整理的些极洁极净的茶饭。”
朱小杰瞥了眼碗中菌菇,嘴角扯了扯也未多言。
三藏见状自也识得好歹,戒律再严也有变通,法度再明也自人命当先。
于是他便没有继续在意,那荤油荤锅的屁话。
只是恭敬行礼谢了,便依照指引坐下。其后虽被烫得连连哈气,一双筷子却也磕碰的欲罢不能。
一旁朱小杰见此番变化似又想到了什么,只咕噜噜转着眼珠,不知又在冒什么坏水。
见那长老终于动筷,伯钦便唤正吃得起劲的朱小杰另设一处。
仔细看去,桌面上铺排的,尽是些撒盐少酱的老虎肉、香獐肉、蟒蛇肉、狐狸肉、兔肉,点剁鹿肉干巴。
此间好客,加之朱小杰深不可测,加之伯钦饭量极大,遂盘碗碟驾之上皆被装存的满满当当。
三藏也是饿了,一鼓作气将那碗斋粥饮尽。方恍然一惊,手忙脚乱便搁置筷著,急急合掌呐呐念诵经文。
朱小杰见状只斜瞟一眼,便继续享用懒得搭理。
却唬得那刚刚坐定的伯钦不敢动著,急起身立在旁边。
三藏念不数句,却忽然开口询问:“老婆婆,不知那粥可还有些,我……我有些不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