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偏僻的宅院,阳光从两人高的窗户圆孔斜射进来,落在黄花梨木的八仙桌上,桌上一片圆圆的金叶。
那八仙桌边坐着一个中年男子,枣红色元宝领长袍,眼睛细眯着,微微斜瞥,带着几分阴鹫和狠辣。
坐下,是一群黑衣人,为首的那个,正是嘴角长着一缕黑毛的大个子游黑塔。
他的身后齐刷刷地跪着两排黑衣短打装束的男子。
“两个文弱书生,你们就这样,让他们跑了?”
枣红袍子男子几乎信不过自己的眼睛,他显然已经出离愤怒了。
“大人,属下无能,请大人责罚!”黑大个跪在地上,低头一拱手,倒也干脆!
“责罚?怎么个责罚?剁手?还是砍头?”
枣红衣的男子一拳打在桌上,桌上的茶盏给震翻了,茶水四泻开来,断线的珠子似的一点点往下滴。
“大人,此事不能全怪游护卫,我们走到一座拱桥边,突然马车盖被人掀开,一把白色粉末兜头洒下来,我们脑一眩晕,就不省人事了。等醒来的时候,发现被绑在大柳树下。”
游黑塔身后一个瘦高个男子大胆地跪上前,试图为大哥辩护,也是在为自己脱罪。
“那人一定是事先躲在桥底下的,否则,又怎知道我们的行踪?”
瘦高个男子显然是豁出去了:“大人,我们之中,必有内鬼。”
“我看未必!”
一个冷峻的声音在瘦高个身后响起。
男子约莫三十岁,瘦长脸,额上绑着一根深紫色的缎带,挽了一个小髻,一根茶色的木簪子,簪子头雕着一只小虎,大名宋一虎。
“我们公然绑架人,旁若无人地行走在大道上,岂有不被路人怀疑之理?我们正是太大意,小看这两个文弱书生了,才遭此大辱!”
“都别吵了!我们听大人的发落就是了!”游黑塔怒止住手下,又朝座上人磕了个响头:
“大人,是小人无能!小人愿领罚!”
“都起来吧!此刻责罚你们,又有何用?这些日子,你们给我盯紧醉香楼,但有可疑之人,一律不许放过,但只许悄悄追踪,不许打草惊蛇!”
……
一番亲密之后的俩人反而有些生疏起来。
连玉看着李游,他正用一种如愿以偿的满足眼光,甜蜜蜜地盯着自己,她的脸霎时滚烫起来。
在生命达到最高点的那一刻,她看到他迷醉的吼叫,在释放生命的能量的那一刻,他像一匹小小的邪恶的兽,扭曲的面孔,带着一种侵略者肆意的狂暴,她喜欢那种邪恶的狂暴,那种要爆破自己和爆破整个世界的吼叫和邪恶。
这些年来,小心轻放的珍贵名瓷一般的呵护着的东西,竟然在那一瞬间,被自己狠命地抛掷了,留下一片昏天暗地的狼藉。
“够带劲吧?满意吗?尽兴吗?”连玉摸着李游的脸,冲着他胜利一笑,迅速地坐起来。
李游无比温柔地点点头,那眼睛似乎能潺潺地流出香蜜来,简直要让人融化。
“你,也让我,很**!”连玉抬起李游的下巴,对准他的嘴唇,深深地吻下去。
也罢,就把那剩余的生命内热,一股脑地全给了他吧,留它有何用?
大概自己,从此就预备着,做一颗锤不扁,咬不烂,蒸不熟,压不碎,融不掉的满世界去乱滚的铜珠子了吧?
这扯淡的人生,多像一场讽刺啊,人世间,哪来那么多缠绵悱恻的情情爱爱?哪来什么此情不渝,哪来那么多忠贞不二?你前脚走开,他后脚可以撒开性子狂野。
朝生暮死,像一只艳丽的蝴蝶,漫天飘舞一次,又有何不可?
不过是来一场熊熊烈烈的烧荒,把前尘往事,烧它丫个连指甲盖都不留。
连玉整理好衣服,拍拍身上的灰土,却没事的人一样,大步流星地向前走,像个胜利的武士,内心却好不得意。
李游慢慢地跟在后面,颇为不悦地喊起来:“走那么快,赶着去投胎么?”
“投什么胎呀?我刚才不是已经脱胎换骨了吗?”连玉嘻嘻一笑,毫不为意,没有半点羞涩。
“你不后悔么?以后,谢轩他……”李游似乎有些惭愧:“他会对你心存芥蒂……”
“他?……哼!醉云楼的苏卿怜,倚香阁的江傲雪,栖凤坞的顾媚生,哈哈,他还能想到我的头上来?你呀,就放一百个心吧!”
连玉鼻子哼了一下,是讽刺,也是自嘲。
“那也没办法,谁叫人家风流倜傥,才高八斗,且还有一个知府的爹呢?人不风流枉少年呐!”
李游忽然怪声怪调起来,他吃醋的劲头又上来了。
“你能安静一会儿吗?我脑袋都要炸了!”
连玉突然停下来,盯着李游的眼睛,直勾勾地,看得他头皮发麻。
李游忽然扭捏像个羞涩的男孩子:“连玉,我得为你负责!”
连玉白了他一样:“负什么责任?供我吃,供我喝,供我玩,做你家的掌柜奶奶?”
“难道不应该么?……”李游疑惑地看着连玉。
“为什么你要‘应该’?两厢情愿的事,非要搞得这么麻烦?有意思么?”
连玉抬头看着李游:“我以为你这人很洒脱,不难缠,没想到,你……真……鸡婆!”
“不管怎么说,你已经是我的人了,是我们李家的人,以后……”
李游在“我的”和“李家的”面前加重了语气,显然,他是在宣誓他的所有权了。
“‘以后’?没有什么‘以后’。李游,你听好,是我占了你的便宜,你负什么责任呢?”
连玉负气地说,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忽然很烦躁起来,说话也越来越没有耐心了。
为何这般负能量爆棚?是为自己这么粗率地把自己“给”出去的不理智之举懊悔?
还是为谢轩最后那冷冷的不屑一顾的一瞥?
或者,是他那句:“你果真,是个不吉祥之人!”
“不祥之人”,那个疯癫和尚的话,他们都信!
是的,文雄哥哥信了,于是,才有婵儿可趁之机,说什么酒醉,狗屁!
世间哪来那么多“酒后乱性”?虚伪之极,那不过是,蓄谋已久,半推半就!
而谢轩,凭什么就你能烟花柳巷满世界乱窜,倚红偎翠,眠花宿柳?女人就不许对别的男人有任何心动?谁给了他们“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权利?就因为,他们生成个男儿?
连玉内心无比愤懑
“那……你总得为我负责。我清清白白的男儿身,被你生生给霸占了去……以后,你叫我怎么见人?”李游咬着嘴唇说,一本正经的模样。
“噗!……你清清白白?我就不清不白了么?”
好家伙,有这样耍无赖的么?连玉暗想,给你一点颜色,你还拿来开染坊了。
“以后,我们之间,总得跟以前有那么一点点的……不同!”
李游看着连玉有些发青的脸,小心翼翼地说,生怕再惹恼她。
“能有什么‘不同’呢?我们要还能在一起相安无事,就别想着什么‘不同’,你就当,做了一个白日梦!醒了,该干嘛就干嘛!”
“我们,得赶紧赶回沪江府,否则,梅大人他们,该起疑心了。越危险的地方,反而越安全!”
李游略作沉吟,迅速做决定,放眼望见,远远地似乎可望见沪江,那江面星星点点,似乎有渡船,星夜赶回沪江府,明日一早就像找梅云笙,应该是最明智之举。
两人匆匆来到沪江边,一轮淡淡的弯月挂在浅蓝色的天幕上,对岸是灯火璀璨的沪江府。大约是看见有人招手,一匹乌篷船慢慢地向岸边划过来。
“老伯,是您?”待连玉看清那船家的面貌,大吃一惊,原来是在云州清凉河摇船的老伯。
那些日子,她经常和文雄哥哥跟师傅朱碧正一起去清凉河边看日出日落,写生,这老伯日日在河上摇船,日日走过他们的身后。有时候,他们也上得船去,巡游一下云州城的风景。
“老伯,您什么时候到沪江来了?”连玉看那老人,须发全白,但依旧矍铄,神采奕奕不减当年。
“云州……生计不成,只好四处游逛,到此处,能看风光,且能糊口,便留下来了。”老伯依旧乐呵呵。
“你师父……他可好?”老伯略有所思。
“师父不辞而别,想必是,云州太小,觉着无聊,别寻出路了吧,又不好意思开口……”连玉见老伯突然提起师父,不免有些伤感。
“嗯,人各有志,不必勉强。”老伯看着连玉和李游,捋着胡子意味深长地说。
“我记得,当年你身边,有位小哥,很聪明,志向也很大……看得出来,非池中之物!”老伯看着李游,一个他完全陌生的后生,有些疑惑。
“文雄哥哥,他……走了,不知,他今在何方!”连玉看着天上一弯新月,想着人世茫茫,不觉有些黯然。
“这位是?”老伯忽然指着李游,对连玉说。
“一位……云州同乡,有事恰好同行。”诸多不便,且一言难尽,连玉只好敷衍。
“唉……令尊之事,可惜,可惜!可敬他一生洁身自好,勤勉上进,万不曾,竟是这样的结局!”老伯提起连云开,忽然面有惭色。
“老伯,那都……过去了。不提也罢……”
提及父亲,那是连玉心口永久的痛,然而,又有什么办法?如今自己都陷在一团烂泥之中。
“月缺,总会月圆。你放心吧!会有那么一天,云开日出!”老伯抬头望着那天上的弯月,忽然信心十足地对连玉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