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时,一日夜里,半夜三更时分,我独自在廊下行走,那只叫良秀的猴子,不知从何处突然跳了出来,不停地用力拉我的‘裤’脚。在梅‘花’香气四溢,淡淡月光又有些温暖的夜里,皎洁的月光之下,猴子‘露’出雪白的牙齿,皱着鼻子,发疯似的不停啼叫着。被猴子撕咬新‘裤’子,我三分不悦,七分生气,想要一脚踢开扯着我‘裤’脚的猴子继续向前走,后来转念又想起,以往有‘侍’从因责骂这只猴子而惹得小公子很不高兴,看这猴子的举动,好像发生了什么事情,便随它拉扯我的方向走了五六米远。
走过走廊的一个拐角后,白‘色’池水中能看到虬枝松树的对面宽阔无边。这时,附近屋中似乎有人在争吵,慌‘乱’奇怪的声音传到我的耳中。周围寂静无声,月光皎洁,万里无云,除了鱼儿跃水声外,听不到任何声音。听到那里的声音后,我不禁停下脚步,心想,如是强盗来袭,我便可大显身手了,于是屏住呼吸,蹑手蹑脚地走到屋外。
十三
猴子见我慢腾腾的动作,有些着急难耐,在我脚边转了两三次后,就像喉咙被掐住般,一声号叫,突然一脚跳到我的肩膀上。我下意识地扭过头去,不让它的爪子碰到我的身体,但猴子紧紧抓住我的衣服袖子,以免从上滑落下来——这时,我无意识地踉踉跄跄走向‘门’口,身体结结实实地撞在‘门’上。紧要关头,不能有丝毫的犹豫不决,我立即推开‘门’,跳进月光无法映‘射’的屋内,映入眼帘的是——不,是我被同在屋里像被弹簧弹出一样的‘女’子吓了一跳。‘女’子的头差点撞到我身上,她猛地窜到‘门’外,不知为何跪倒在地,喘着气,惊恐地抬头望向我,身体瑟瑟发抖。
‘女’子自然就是良秀‘女’儿,但那晚的她完全像变了一个人一样。她两眼放光,脸‘色’通红,衣衫凌‘乱’,与平日的样子完全不同,倒添了不少‘艳’丽风情。这还是那个弱不禁风、楚楚动人的良秀‘女’儿吗?我靠在‘门’上,打量着月光下这个美丽的‘女’子,然后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渐行渐远,我心中暗想,这个人是谁呢?
而良秀‘女’儿紧咬着嘴‘唇’,默默地低着头,一副懊恼沮丧的神情。
这次我低下身子,在她耳边小声问道:“刚才那人是谁?”良秀‘女’儿仍是拼命摇着头,一句话也不说。不,此时她睫‘毛’上已沾满泪水,嘴‘唇’咬得更紧了。
天生愚笨的我,向来只能理解一目了然之事,因此,我不知道该对她说些什么,便只能听着她怦怦的心跳,呆呆地站在那里,觉得这件事还是不要再过问为好。
不知过了多久,我关上了敞开的‘门’,回头看看面无血‘色’的她,尽量温和地说道:“回自己房里吧。”我自己也感觉到,似乎看了不该看的事,心中充满了不安,觉得羞愧难耐,就顺着原来的路准备返回,走了还不到十步,就发觉好像有人在背后拉扯我的‘裤’脚。我大吃一惊,扭过身来,你猜是谁在拉扯我的‘裤’脚?
我定睛一看,在我脚边的还是那只叫良秀的猴子,它像人一样两手扑倒在地,脖子上的金铃铛叮当作响,正向我接连不停地叩头行礼。
十四
那晚之后,大约过了有半个月。一日,良秀突然来到府中,请求参见大人。他虽然地位卑微,但一向受到特殊待遇,平日大人很少接见普通人,那天却很快就召见他了。良秀还是如往常一般,穿着那件丁香‘色’外衣,戴着乌纱软帽,脸‘色’比平日还要‘阴’森恐怖。他毕恭毕敬地跪在大人面前,长叹一声后说道:
“尊奉大人吩咐,绘制《地狱变》屏风,夜以继日执笔赶工,已小有成效,约再需几日即可完工。”
“非常好,我很满意。”
但不知为何,大人的语气,听起来只是无力地随声附和。
“不过,还没有完全成功。”良秀颇为不快地垂下眼睛,“虽然大致已完工,但还有一处始终无法下笔。”
“什么?还有无法下笔的地方?”
“是的。对于我来说,没亲眼见过的东西便画不出来,即使画出来了,也是貌合神离,毫无效果。”
听了这些话,大人的脸上浮出一丝嘲笑。
“这么说,要画《地狱变》屏风,就必须去地狱里走一遭了?”
“是的。前年那次大火,我亲眼看见了炙热的地狱猛火那火焰四‘射’之景。后来我画《不动金刚》的火焰,正是因为看见过那场大火,大人应该知道这幅画的。”
“但那些罪犯和狱卒,你也亲眼见过吗?”大人对良秀所言置若罔闻,在榻榻米上问道。
“我见过被铁链捆绑之人,也画过被怪鸟折磨过的人,可以说我知道罪人被斥责审问时的痛苦。还有那些狱卒——”良秀‘露’出狰狞的苦笑,“说到那些狱卒,我经常在梦中遇到,有牛头,有马面,还有三头六臂的鬼,他们不出声地拍着手,不出声地张着大口,几乎是夜夜折磨我。——我画不出来的不是这个。”
于是,就连大人也不禁感到惊讶。他有些烦躁不安地斜着眼睛盯着良秀,拧着眉头大声呵斥道:
“那么,有什么是你想画却画不出的?”
十五
“我想在屏风正中央,画一辆槟榔‘毛’车从空中坠落之景。”良秀说完,用锐利的目光注视着大人。虽说良秀一谈到绘画就会走火入魔,但他这次的目光着实骇人。
“那辆车中坐着一位雍容华贵的夫人,在烈火之中披头散发,痛苦不堪。脸上烟熏火燎地罩着浓烟,眉头紧蹙,向上望着车顶,用手紧紧抓着车‘门’帘,好像在抵御狂风骤雨一般落下的火星。在车子周围,还有十几二十只凶猛的怪鸟,伸着巨大的尖喙,纷纷尖叫个不停,将车子团团围住。——我无论如何也画不出这车中的夫人。”
“那么要怎么办?”
大人好像听得饶有兴趣,向良秀催促道,但良秀依然发烧一样哆嗦着猩红的嘴‘唇’,梦呓般地重复道:
“我画不出这个画面。”然后又突然咬紧牙关说道,“怎么办?如果可以的话,请给我一辆槟榔‘毛’车,在我面前点着……”
大人脸‘色’‘阴’沉,突然又放声大笑,然后一边忍笑,一边说道:
“那就照你说的办吧。没有什么可不可以的。”
我听了这话,隐约之间感到一股寒气‘逼’人的杀气。此刻,大人嘴角泛着白沫,眉梢剧烈‘抽’动,仿佛是被良秀的癫狂所传染,和平日大相径庭。大人说完之后,不知为何,嗓‘门’之中不停传出爆炸般的大笑声。
“一辆槟榔‘毛’车熊熊燃烧,车上一位雍容典雅的夫人,穿着绫罗绸缎坐在车中,在烈火和黑烟之下,车中‘女’人窒息而死——能构思出这样的画面,不愧是我朝第一画师,值得夸奖,哈哈,值得夸奖呀。”
良秀听后,忽然面‘色’苍白,呼吸急促,哆嗦着嘴‘唇’,终于泄气一般双手摊在榻榻米上。
“多谢大人的恩赐。”他毕恭毕敬地行礼,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喃喃道。许是他自己构思的恐怖场景,经过大人的表述,全都‘逼’真地呈现在眼前的缘故吧。我这一生,仅此一次觉得良秀是个可怜人。
十六
之后又过了几天,一日晚,大人按照约定召见了良秀,让他亲眼看见火烧槟榔‘毛’车的场景,但地点并不在大人府内,而是在一个叫作融雪的地方,那是大人妹妹以前住过的一个城外山庄,大人要在那里将槟榔车点燃。
融雪山庄因长时间无人居住,偌大的一个庭院满目荒凉,这种荒无人烟的地方正适合干此事。关于大人过世的妹妹,也有不少流言蜚语,据说每当月黑风高之夜,有个身着绯‘色’裙子的鬼魂,脚不沾地地在走廊里徘徊——这并非空‘穴’来风,白天都鲜见人烟的融雪山庄里,每当夜幕降临,流水声都‘阴’森可怕,猛然间闪过的白鹭鸟,就如同怪物一般,令人‘毛’骨悚然,心惊胆战。
正好当晚没有月亮,夜空漆黑一片,透过大殿油灯的影子,可望到大人身着淡黄衣袍,下身是紫‘色’浮纹和服‘裤’,高高坐在镶白缎蒲团上,五六个‘侍’从毕恭毕敬候在一旁。别的没有什么好说的,但其中有一强悍‘侍’从很是打眼,据说曾在去年的陆奥战事中,因饥饿难耐吃了人‘肉’,力气大到能活生生掰下鹿角。他腰下围着裹腹,身上佩着大刀,威风凛凛地站在檐下。在随风摇曳的灯火中,一切都变得忽明忽暗,彷如梦中,气氛很是‘阴’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