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正是为了画这幅画,才发生了那骇人的惨事。如没那件惨事,良秀又如何能将这地狱惨景描绘得如此惟妙惟肖呢?良秀为了画这幅画,经受了几乎葬送‘性’命的悲惨遭遇。说起来,画中的地狱,也可以说是当朝第一画师良秀,不知何时将会坠入的地狱……
我急于讲述这非同寻常的《地狱变》屏风,语序可能有些颠倒。现在继续讲良秀奉命为大人绘制《地狱变》屏风的故事吧。
七
那之后五六个月,良秀一直没去府中请安。他一心忙着绘制屏风之事。平日是那么地惦念‘女’儿,但一提起绘画,他也没兴致去见‘女’儿了,这真是令人费解呀。正如刚才提到的那位弟子所言,他只要拿起画笔,就像鬼‘迷’心窍了一样。其实,当时有人评论说,良秀能在画道上扬名立万,是向福德大神祈祷的结果。证据就是,在他作画时,如向他周围的‘阴’影偷偷望去,便能看到一只灵狐的身影,不仅仅是一只,还有人看到过一群呢。正因如此,所以他一旦提起画笔,就要一气呵成。除绘画外,他完全到了忘我的境界,白天黑夜躲在一间不见光的小屋子里——尤其在绘制《地狱变》屏风时,可谓痴‘迷’过度。
据说,就算是白天他也要把屋里的窗上卷帘放下,在灯台的火光下一边秘密调制绘画颜料,一边让弟子们穿着‘私’服和官服等各式衣裳,摆出各种姿态,然后仔细将此一一画下来——这些事情先按下不表。这些怪异之举,即使不是画《地狱变》,也是常有之事,只要关乎画画,这是他雷打不动的事情。譬如说,在画龙盖寺的《五趣生死图》时,他很从容不迫,理所当然地把目光投向街上的死人尸体,然后走至尸体前,悠悠地蹲下身,一丝不苟地临摹已经腐烂一半的脸和四肢,就连头发也丝毫不差地临摹了下来。那么,这个狂热的家伙到底想要做什么,费解的人肯定不少。现今没有余暇一一道来,单听听主要事件,大体上就可以窥一斑而见全豹了。
一日,良秀的一位弟子(就是前文提到的那位弟子)正在调制绘画颜料,师傅忽然闯进来说:“我要睡个午觉,最近老是做一些噩梦。”
这并无奇怪之处,弟子没有停下手中的活计,只是应了一声:“知道了。”
但是良秀不知为何‘露’出平日不曾有过的失落神情,郑重其事地嘱咐道:“在我睡觉的时候,你顺便坐我枕头边吧。”
弟子对师傅为何如此地害怕做噩梦,感到很不可思议,但也不足为奇,便信口应道:“好的。”
师傅仍担心地说道:“那你赶快到里屋来,而且待会儿不要让别的徒弟再进来。”
说起里屋,也就是他画画的屋子。那里不论白天黑夜都紧闭着屋‘门’,在昏暗朦胧的灯光下,周围竖立着用炭笔绘制好底图的屏风。良秀一进入房间,就以肘当枕,不一会儿就鼾声大作,进入梦乡。还不到半个时辰,坐在他枕边的弟子,就听到良秀好像发出了含‘混’不清的声音,声音很是难听,不似对徒弟,不知是在对谁说话。
八
开始只是发声,慢慢地变成断续的话语,就像是溺水之人在水中呻‘吟’求救一般:
“什么,叫我来这里——到哪里?——到哪里?到地狱来,到炙热的地狱来——谁?你是谁——你是谁?——我当是谁?”
弟子不禁停下调颜料的手,望着师傅惊恐万分的脸。那布满皱纹的脸上,此刻苍白无力,渗透出大粒的汗珠,嘴‘唇’干裂,像在喘气一样的缺牙嘴巴大张着。口中像有什么东西被绳子牵拉着一样,咕噜咕噜地动个不停,是他的舌头吗?那断断续续的声音原来是那舌头发出的。“我当是谁——嗯,是你吗?我想也是你。什么?你来迎接我?来呀,到地狱里来。到地狱里——地狱里我‘女’儿在等着我。”
这时,弟子好像看到一个朦胧的诡异身影,从屏风上慢慢地蠕动下来,不禁感到一阵阵的‘阴’森恐怖。不用说,弟子马上就去用力地摇动良秀。但刚还在自言自语说梦话的师傅,没那么容易醒来。弟子果断地将洗笔的水泼到良秀脸上。
“她等着呢,坐这辆车——坐这辆车,到地狱来吧——”正说到这里,就像被掐住喉咙一样的呻‘吟’声传来,良秀终于睁开了双眼。他就像被针扎了一样,慌忙不迭地跳了起来,好像梦中的怪异景象还没有离去一般,睁着惊恐的双眼,张着大嘴,望着天空,良久才清醒过来。
“现在好了,你出去吧。”良秀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对弟子吩咐道。弟子平日经常被他吆喝训斥,所以丝毫不敢怠慢,马上就出了师傅的房间,看到外面明媚的阳光,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感觉刚才像是做了一场噩梦。
这次倒也罢了,之后又过了一个月,这次是另外一位弟子,被特意叫到里屋。良秀在昏暗的灯光下,咬着画笔,突然对弟子说:“辛苦了,把衣服都脱了。”听到师傅的命令,弟子便迅速脱下衣服,赤身**地站在那里。良秀怪异地皱眉挤脸,毫无恻隐之心,冷冰冰地说道:“我想看看被锁链捆绑的人是什么样子,虽然要求过分,但时间不长,你按照我的要求做个样子吧。”这次的弟子是一个与其说是拿画笔不如说是拿大刀更合适的‘精’壮勇猛年轻人,听了这话之后,也不免大惊失‘色’,后来说起这些事情的时候,他不停地重复说道:“当时以为师傅是神经错‘乱’,发疯了,要将我杀死呢。”良秀看到弟子满腹狐疑的样子,不禁大为恼火,不知从哪里拿来细细的铁索,在手中晃动,猛虎扑食一般扑到弟子的背上,反扭双臂,用铁索将弟子捆了个结结实实,然后拉紧铁索,紧绷进弟子的‘肉’中,“咚”的一声,将他推倒在地。
九
那时的弟子像酒坛一样,滚落在地,手脚都被捆作一团,只有脑袋能够活动。‘肥’胖的身体被铁索捆住,血液的流通受到妨碍,全身都被憋得通红。但良秀却神情自若地围着酒坛一般的身体,左右观看,描绘了好几张相同的画。此时,被捆绑的弟子经受了怎样的痛楚,就不需要特意说了。
要不是中途又横生枝节,这个痛楚恐怕还不知道要延续到何时。幸运的是(也可说是不幸),一段时间后,房间角落坛子的‘阴’影处,好像流出了一道细细的黑油,一开始就像一个非常有黏力的东西在慢慢移动,渐渐地开始滑动起来,最后发出闪亮的光芒,一直流到弟子鼻尖处。弟子急忙屏住呼吸,大声惊叫道:
“蛇!——蛇!”那时,可以说弟子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冻结了。蛇已经咬到了铁索,凉凉的舌头已经‘舔’到了弟子的脖颈了。发生了这样意想不到的事情,就连平素蛮横跋扈的良秀,也不免惊慌失措,‘乱’了方寸。他急忙扔下画笔,弯下腰一把抓起蛇的尾巴,将其倒提起来。蛇身被倒挂,蛇头向上扬起,试图扭动蜷缩的身体,但还是咬不到良秀的手。
“因为你,害得我出了一个败笔。”良秀恶狠狠地嘀咕道,将蛇又扔进房间角落的那个坛子里,然后极不情愿地把弟子身上的铁索解开。他只是帮忙解开了铁索,并没有说一句安慰的话。似乎比起弟子被蛇咬伤,在画上出的败笔,更令他捶‘胸’顿足,大为光火。那之后才听说良秀特意喂养那条蛇也是为了画它的姿态。
听了这些事,对做了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梦就有些了解了。可是,最后还有一位只有十三四岁的弟子为了《地狱变》屏风,差点枉送了‘性’命。那个弟子生来就有如‘女’人一样的白皙皮肤,细皮嫩‘肉’的。一天夜里,他无意间被师傅叫到里屋。良秀在灯光下,手掌上托着一块鲜血淋淋的生‘肉’,在喂一只从没见过的怪鸟。鸟的大小就和猫差不多,这么说起来,它头上长着像耳朵一样的羽‘毛’,琥珀‘色’大大的圆眼睛看上去和猫眼很是相似。
十
原来良秀这人,喜欢事必躬亲,不喜欢别人对自己的事情指手画脚。就像前面说的那条蛇,还有自己房间里别的东西,所有的一切,他都对弟子绝口不提。因此,有时桌上有个骷髅,或者放个银碗、漆绘的高脚杯等,他常常用些出人意料的东西来作画。而且平日这些东西摆放在哪里,也无人知晓。良秀受福德大神庇护的传言,其中之一也有可能是从这里传说的吧。
于是,那个弟子见了桌上的那只奇形怪状的鸟,心中暗想,这也肯定是用来绘制《地狱变》屏风的道具吧。他走到师傅面前,毕恭毕敬地问道:“这个用来干什么?”良秀好像完全没有听到的样子,伸出舌头‘舔’了‘舔’猩红的嘴‘唇’,用下颌指了指那鸟:
“怎么样?还算是温顺听话吧。”
“这是什么东西?我从来没有见过呀。”弟子一边说,一边心有余悸地仔细打量着这只耳朵像猫耳一样的鸟。
良秀依旧是一成不变的嘲讽语气:
“什么?从来没有见到?城里长大的,难怪了。这是两三天前鞍马的猎手送给我的,叫猫头鹰,只是像这样温顺听话的还不多见。”说着,他抬起手,上下不停地抚摩着刚刚吃饱了饵料的猫头鹰背上的羽‘毛’。就在这时,猫头鹰突然一声尖叫,从桌上疾驰而去,张开双脚的爪子,抓向弟子的面庞。如果不是弟子眼疾手快,抬起袖子遮挡脸部,肯定会被它抓个正着。弟子一边大声喊叫一边用力挥动袖子扑打猫头鹰,猫头鹰一声尖叫,又向他袭击过来——弟子一时忘了这是在师傅面前,不停地站起来防守,坐下来攻击,在难以想象的狭窄房间中,四下逃窜,无路可逃。那只怪鸟反而变本加厉,忽高忽低地飞翔,无孔不入地瞄向他的眼睛攻击。每次翅膀“啪啪”地发出可怕的声音,就像落叶的味道,像瀑布的水沫,或者像猿猴把果实放在树‘洞’或岩石坑里自然发酵而成的酒的味道在‘诱’‘惑’着这只怪鸟般,气氛着实‘阴’森可怕。这样说起来,这位弟子透过昏暗的灯光,感觉自己进入了朦胧的月夜,师傅的房间就像是远处深山里妖气弥漫的山谷一样,令人胆战心惊。
令弟子恐惧的不仅是猫头鹰的攻击,更令他不寒而栗的是师傅良秀竟然一边冷静地观看这场‘骚’‘乱’,一边慢慢摊开纸,‘舔’了‘舔’画笔,临摹这个长得像姑娘一样的弟子被怪鸟虐待的凄惨样子。弟子看到师傅的这种神情,更觉得亡魂丧胆。后来他曾讲到,那时候他心想,这次定会因师傅而枉送了‘性’命。
十一
当然,被师傅枉送‘性’命,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那天晚上,他就是特意把弟子招呼过去,唆使猫头鹰去攻击他,然后画下弟子落荒而逃、魂飞魄散的样子。正因为如此,弟子一看到师傅,就下意识地用两只袖子盖住脑袋,发出自己都不知道的惨叫,逃到房间角落里的‘门’边,蹲坐在地。这时,良秀也惊叫一声,慌忙不迭地站起身来。猫头鹰的翅膀扇动得更加猛烈,好像有东西被碰倒和摔碎的声音,于是弟子又一次被吓得惊慌失措,下意识抬起头,房间里不知何时已经漆黑一片,只听到师傅焦急地叫唤屋外的弟子。
一会儿,一位弟子在外面答应着,提了一盏灯急匆匆地赶来,透过灯光一看,房间里的灯台已掀翻在地,灯油都流到地板和榻榻米上了,刚才的猫头鹰倒在地上,只剩一只翅膀在痛苦地扑棱着。良秀在桌子对面,半支着身体,也吓得目瞪口呆,嘴里嘀咕着别人听不懂的话。这并非虚构,那只猫头鹰身上,从脖子到翅膀,紧紧地缠绕着一条黑蛇,大概是弟子蹲下身子的时候,碰倒了那个坛子,坛子里的蛇跑了出来,猫头鹰去抓蛇,蛇又缠住了猫头鹰,于是就引起了这场‘骚’‘乱’。两位弟子对望一番,都茫然地看着这不可思议的场面,然后默默地向师父行了一礼,偷偷地溜出了房间。蛇和猫头鹰,之后怎么样了,就无人知晓了。
诸如此类事情,之后还发生过几次。刚才还忘记讲一点,绘制《地狱变》屏风是从初秋开始的,一直到冬末,良秀的弟子们都饱受师傅各种蹊跷古怪举动的折磨。那年冬末时分,良秀在屏风绘制上遇到了一些难题。那时的他,面‘色’越发‘阴’沉,言语也越加咄咄‘逼’人。同时,屏风上的画在完成了八分左右后,再也进行不下去了。不,看那情形,之前已画好的画,也要前功尽弃了。
因之前的事,屏风究竟遇到了什么瓶颈,谁都不知道来龙去脉。而且,谁也不想去知道来龙去脉。深受其害的弟子们完全像是终日和虎狼关在一起一样,整日过得提心吊胆,对师傅也尽可能是敬而远之。
十二
因此,这期间之事,也没有什么值得多讲的。倘若非要说点什么,那就是这个强势的老头不知为何突然变得很容易触景生情,经常在独处时掉眼泪,特别是有一日,有一弟子有事到院子里,看到师傅站在走廊下,眺望着将要‘春’暖‘花’开的天空,眼里满含泪水。弟子见此情景,也觉得非常不好意思,就默不作声地偷偷溜了出去。为了画《五趣生死图》,可以在路边临摹死尸,这样一个狂傲不羁的男人,却在画屏风不能顺利进行时,像孩子一样伤心落泪,这简直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