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山堡外的东山城中,三驾马车在街市穿行,驾车和坐车的都神情暗淡,甚至连拉车的龙马兽也无精打采,放下了总是高昂的头颅,耷拉着脑袋,机械地迈动着四蹄。
马车走街串巷,在一处偏僻的巷子里停了下来,这里有一个年久失修的院落,规模还可以,只是显得有些破败。
车上首先下来一位中年妇人,接着就是两位少年,一男一女。中年妇人驻足看了一眼破败的大门,微微叹了口气,回头道:“小旗、雪儿,安顿好后,先找人把这大门整修一下,看着闹心。”
“知道了,娘。”少年回道。眼里闪过一道怒火。
“娘,我扶您进去,主要的房间已经简单整修过了,抬进东西您就可以休息了。”少女上前扶住了妇人的臂膀。
妇人甩开了她的搀扶,道:“我还没有老,自己走得动。”说完就率先走向破败的院落。
走进“新家”的这家人就是东门来泰一家子,他们被帝的一道旨意赶出了世代居住的东山堡,成了庶人。
跟着主人荣辱起伏的十几个下人闷头卸车,并打扫院落。南宫芳子和东门雪进到屋内指挥众人安放东西,东门旗则站在杂草丛生的院子里发呆。
从一个世家公子转眼变成一位庶人,这位少年的心境一时转换不过来,心里的郁闷裂变成了滔天的怒火,这些天来,他的眼睛始终是红的,里面升腾着火焰。
“公子,黎先生回来了。”一个仆人匆匆进门,附到东门旗的耳边道。
“走,去见他。”东门旗没有一丝犹豫,看也不看正在院落里忙乎的下人们,大踏步走出院门。
仆人带着他在街巷里转了大半个时辰,来到一家客店,见到了那位黎先生。
这位黎先生是位江湖人士,遍行天下,什么生意都做。先前,东门旗掌管东山堡的码头,与其有过生意上的接触。当东门来泰被帝宫护卫队的人带走后,他就派人去寻找这位黎先生。
帝的新旨意到来后,东门旗将一位贴身的仆从直接派到了城内,让他一有黎先生的消息,立刻回来通知他。很巧合,就在搬家的第一天,这位黎先生又返回到了东山堡城内。
黎先生一身灰袍,身形消瘦,下巴上留了一圈胡子,说话时习惯性地用手捻梳着最长的几根,眼神闪烁,一抹淡淡的笑意始终挂在白瘦的脸上。
“黎先生一路辛苦,几时到的?”在客房里一见面,东门旗先施礼问候。
“今晨刚至,公子家的变故我听说了,在此……”
东门旗摆手,“这个不必在意,事已至此,无可挽回。先生还是把打听到的消息说一下吧。”
“好吧,公子请坐。”黎先生伸手邀请。
那位仆人为两位斟上茶水,退出了客房。
“一接到公子相托之事,我就直奔西晋国边境,这几个月来,辗转了几千里,接触了无数人,唉!”黎先生摇头叹息。
东门旗不动声色地从怀中掏出一个鼓鼓的袋子,推到黎先生的面前,“先生的辛苦我能体会,东门旗从不做刻薄之人。”
“公子客气了,黎某只是顺道而为,哪敢接受公子的赏赐。”嘴里如此推辞,手下的十指却如八爪鱼般钩住了桌上的袋子。
东门旗淡然一笑,“黎先生请讲。”
“百里一家确实是全部战死了。”这次黎先生直奔主题,“那叫一个惨啊,两国的军武士共同夹击两个家庭,哪还有生还的可能?要说紫山国的帝可真是绝了,联合西晋国在两国的边境线上灭了百里一家后,翻脸比翻书还快,带领大军直接杀向西晋国,啧啧,西晋国的武士被屠戮殆尽,只留下了一个晋阳帝,还被木真帝当着众人,在西晋国帝宫内掌掴了几十个耳光,这叫什么?我不杀你,我羞辱死你!”
房间内很静,东门旗似乎在想象着那场大战。
“这只是猜测,还是不能确定。”东门旗从沉思中醒来,总结道。
“不,我没有讲清楚,当时与百里一家在一起的人全部被杀死在当场,只有白松鹤带着他的孙儿白凰跑到了河边,在河边找到了白凰的尸体,白松鹤失踪了。但据说此人当时身受重伤,很可能直接滚落到水中,早已喂了鱼鳖,生还的可能几乎没有。”黎先生言之凿凿。
东门旗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公子,您这是舒心还是失望?”黎先生被他的一声叹息闹糊涂了。
“失望。”东门旗回答的直接,“这让我失去了发泄怒火的目标。”
黎先生惊愣地停顿了捻梳胡须的动作,许是刚刚拽疼了。
“另一件事呢?”东门旗无精打采地问道。
“我只是个生意人,在紫山联盟所认识的武者,贵公子怕是修为境界最高的了。再说,东门家刚遭变故,在紫山联盟内,怕是没有名师敢于收你为徒。下个月我要到密西联盟走一趟,贵公子若是愿意同往,也许能找到一个机会,拜在水龙的门下。”
“水龙?”
“哦,那个三龙三分天下的传说公子可听说过?”
东门旗摇摇头,“忘记是父亲还是师傅提过一次,太久,没印象了。”
“我也是偶然听人说起过,前两年我在密西结识了一位商人,据他自己私下里密告,他是水龙的人,专做幼儿生意。”
“什么意思?”东门旗拧紧了眉头。
黎先生急忙摆手,“您别误会,说是生意,其实是善事。在天下搜寻无依无靠的幼童,送到水龙那里,集中受训,从小培养武者。对这些失去家庭和亲人的孩子来说,这就是善举。”
东门旗舒出一口气,缓和了神情,道:“水龙与我们的帝,修为境界哪个更高?”
“哎呦喂!”黎先生狠狠拽了一下山羊胡子,“这哪有可比性,水龙那是仙人啊,伸伸指头,我们年轻的帝怕是都受不了。”
“如此了得?当真?”
“公子还是找人先了解一下三分天下的故事吧,不然我说破了天,您还是一个不信。”
……东门家的“新府”内,南宫芳子疲累地躺倒在一张躺椅上,身旁坐着东门雪。
“娘,我明天就到帝都去,我要去看望父亲,并找人救出父亲。”东门雪握着母亲的手,声音不高,却坚决地说道。
“难啊,你一个女孩子,帝都里认识谁呢?”
“难我也要去,我不能看着父亲在大牢里受罪。”
“这是帝亲自下得旨意,找谁也无用。等着吧,过段时间我回南山堡一趟,也许会有转机。”
“娘,”东门雪摇头,“您别回去受辱了,南宫黎死在……白凰的手上,南宫家一定把这仇恨记在了我们东门家门下,不然,父亲也不会被押到帝都去。”
“……气消了,还是……一家人的。”
“不可能了。您就看我哥哥吧,对于父亲的事情,他现在一句也不提。连儿子都因为失去了世家身份而记恨亲爹,何况南宫家。女儿谁也不靠,既然是帝下得旨意,那么我就去见帝。”
“你疯了,帝是你想见就能见的吗?”
“有何不可?”
“你根本见不到,即使见到了,帝能听你一个小姑娘的吩咐,放了你爹爹吗?”
“见到了再说。”东门雪一脸坚毅。
南宫芳子没有力气再争论下去,干脆闭上了眼睛,不再理会失心疯发作的女儿。
东门雪在母亲身边又坐了一会儿,起身向外走去。院子里,下人们还在修整,杂草需要彻底拔除,树木需要剪修,碎石瓦砾要抬出门……一片忙碌。
东门雪站在院子里看了一会儿,吩咐两个下人将东墙根一处收拾出来,用方砖垒了一个简易的祭台,然后摆上香炉,有模有样地焚香鞠躬,嘴里念念叨叨……
再看她微微合拢的眼睛,泪水已经倾泻而下。大半年的憋闷与忍耐终于爆发。
站在那里,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身后响起急促的脚步声,她才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刚要转身,身侧一股疾风闪过,东门旗的身影如一支怒射的利箭冲到了祭台前。乒乒乓乓几脚跺下,刚刚垒好的祭台四分五裂,轰然坍塌。
“东门旗,你做什么?”东门雪怒叱。
“落到今天这个地步,还记挂着那个死鬼,要祭要拜,你滚到西晋国的边界去,他死在那里。这是东门家,别污了这里的空气。”东门旗一张狰狞的面孔正对着东门雪咆哮。
东门雪气急,呼吸急促,脸色煞白,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老祖宗怎么死的,东门家怎么败得,你给我想清楚了,无心少肺的东西。”东门旗骂得咬牙切齿,完后一脚踢飞滚落在地上的香炉,哼了一声,扬长而去。
东门雪的一只手捂住了胸口,那里很疼。一直以来,东门旗做为她的大哥,是那样爽朗而又亲切。尽管兄妹之间常常打闹嬉戏,但东门旗总是适可而止,关键处一定是退让的谦谦君子,从没有大声喝斥过她一句。现在,一切都变了,他变得疯狂而又狰狞。
老祖宗走了,我不悲伤吗?父亲被关押,我不心痛吗?可是,白家惨遭屠戮,做为一个故人,我不可以缅怀一下吗?这个过程中,到底谁是罪人,分得清吗?
一个曾经没心没肺的顽皮少女瘫坐在草地上,面前是一片狼藉。她眼神呆滞,面色惨白,西坠的夕阳将她的身影拉长,再拉长,直到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