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巷子里,就见这里的人都乱作一团,几个男孩子都出去打听方妙芸的下落去了,只留了几个女孩子在茅棚看家。一见了阿展带了史剑云进来,都振奋起来,围过来直道谢,谢他那晚相救之情。史剑云刚欲开言相询方妙芸之事,就听得门外谢夷峰呼喊着进来,众人忙将他们引进茅棚,细相劝慰,再将方妙芸失踪详情道来。
“芸儿,芸儿怎么会失踪了呢?”谢夷峰坐也坐不住,直催问道,“莫非?莫非她的行踪败露,被锦香楼的人又秘密抓回去了?哎呀!这、这可怎么办?”
“也不一定,夷峰你先别慌,听他们慢慢说来,或许有些线索才是。”史剑云连忙稳住他的情绪,侧身问道,“几位姑娘可还记得,方姑娘是几时不见的?”
一个扎着小髻的小女孩儿说道:“这,我们也不十分清楚,我记得前天是在的,那天傍晚方姐姐还教我们剪纸花呢。”
“哦,对,那天我也在。”另一个女孩附和着说。
“当天方姑娘有什么不寻常的地方吗?”史剑云问道。
“没有呀,方姐姐跟我们都有说有笑的,没什么不一样的地方啊。”
说到此时,突然一个女孩子插出一句话来:“不过吃晚饭时方姐姐没什么精神呢。”
“嗯?!”史剑云谢夷峰同时疑问,“怎么了?”
“那时我们在院里坐着剪纸聊天,后来阿展哥回来了,他就靠过来看我们剪什么花样,顺着就跟我们聊起来,说着说着方姐姐就把剪子放下了,也不说什么,只是默默地发呆。我们都以为她累了,没过多一会儿就散了。”
“你跟她说什么了?”谢夷峰忙的问阿展。
阿展一惊,忙道:“诶?!我,也没说什么啊,就是白天在街上听的些传闻趣事罢了。”
“是什么事?”史剑云急道。
“呃,很多啦,来盛堂的掌柜被狗撵啦;老烧坊的赵二把酒坛子打翻了,酒流了一地;城西李财主家爹死了,正在办丧,我还想着邀他们一同去看白戏呢,除此之外都是些听来的小事,哦!听许老麻子说,京城里派了个大官儿来,那官查出益州府里的一个老爷贪污了,论了他的罪,不日就要押回京城去。这事儿跟咱们没关系……”
不等阿展说完,史剑云一把抓住他的手,叫道:“就是这个!”
谢夷峰疑惑的瞪着史剑云,就见史剑云暗暗思索半天,只听他继续说道:“就是这个,就是这个!好毒辣的计谋!”
谢夷峰和阿展不明所以,问道:“什么计谋?!”
史剑云严肃道:“夷峰,你还记得方姑娘说过她的爹亲被人构陷下在狱中的事吗?”
只这一句话,把谢夷峰登时点醒,惊得他连退两步,张大了嘴凝视着史剑云,史剑云重重一点头,复又说道:“我要想得不错,这是那御史和太守两人的计策。那天我们趁乱逃出锦香楼,老鸨等人都是不知道的,应是火扑熄后再也找不到她,才引起他们的疑心。想必是认为方姑娘是趁乱私逃了,应不会知道还有我们,要不然就会上你家要人去了。只是我万没想到他们竟贼心不死,还想着霸占方姑娘。当时我想着方姑娘毕竟是出自青楼,若自此消失,那御史也只当没了这个人。谁知他们如此厚颜无耻!竟不放手,还想出这等毒计引方姑娘去自投罗网。”
周围人都问道:“怎么说?”
谢夷峰接道:“芸儿的爹,方老爷为官清正,自然得罪了他们那起小人,合谋把他栽赃在狱中。一定是那个老狐狸,岑泰!他想出来的毒计,让那个御史放出风声,说他掌握了方老爷的罪证,这当然是引芸儿上钩的钓饵。只是芸儿素来机灵,怎的这次就这么上了他们的当?”
史剑云道:“这也不怪方姑娘,毕竟是她的爹爹,关心则乱,理所当然。方姑娘蕙质兰心,自然不会不明白这是那两人的奸谋,但是亲人性命握于人手,她也是迫不得已,只能就范。而且就算方姑娘不回去,那御史也不会有什么损失,大不了把方老爷构陷个什么罪名,还是他功劳一件。哼!委实可恶!”
“这些朝廷的鹰犬没一个好东西!”谢夷峰听他说到这里突然怒道,“就只会玩弄阴谋诡计!利用他人,保自己的荣华富贵!真想把他们一刀一个杀个痛快!”
史剑云听他说得如此激愤,凝视他片刻,忽地问道:“莫非……”
“嗯!”谢夷峰一点头,说道:“我午后正要出来找你,就看着四娃子在门口探头探脑的,见我出来了,哭着就跑上来,跟我说了芸儿失踪之事,就被这事儿冲昏了头,急匆匆赶过来了。昨天夜里我寻着机会,在父亲口中问了问剿匪的事,父亲原还不愿说,不得已我才把你那日跟我说的给父亲讲了。爹他何尝不知道那些村民是无辜的,而且他也知道他们有恩于你,他却无力护得这些百姓周全。”
史剑云急道:“那日到底发生了什么?”
谢夷峰狠狠咽了一口,说道:“自那日你走后,我时时都想找机会与爹爹好好谈谈,奈何他不是出门赴宴就是接待访客,无一日清闲时,好容易昨夜他精神略好些,想考考我的武艺,便在后院过了几招,我顺势问起他剿匪时的事,原不想跟我说的,只耐不过我缠他,更说明此事已引起你的疑心,他才将那日所发生的事道来。
“原来自出发那天开始,爹爹就觉得这队伍不对劲了。初时在城里时还好,一出了城门,行了有二三十里路就现了原形,越发的懒怠起来,军容萎靡不振,爹爹立马指挥队列,鞭策士卒,欲再振士气,谁知竟全不管用,根本无人听令。越到后来,竟连那参军和副将都懒散了,哪有个军威士气?所过县治无不是作威作福,吃拿卡要,不思进取,一日间行不得五十里,爹爹深感失望。见这般情景,我们镇武镖局的弟子也有好些个松懈了,就连薛师兄也跟着那参军去吃喝去了,其他弟子见大师兄尚且如此,便更肆无忌惮了,这队伍彻底散了。
“就这样沥沥拉拉,半拖半挨的走了好几日,终于走到燕子山一带,要安营扎寨了。你想他们这样散漫无忌的行军,全无军势之神速隐秘,那消息早走漏去了。是夜果不其然,那燕子山上的盗匪趁爹爹他们初来扎营,还未休整,放火烧营,趁乱袭扰。幸而爹爹和几个得力的师兄们振作精神,奋力杀敌,勉强护住了张大人和穆大人的安危,爹爹见稳住军势,便放开手脚,狠杀了好十几个盗匪,才将这伙人惊散吓退。第二天收拾旗鼓,谁知经过一夜厮杀,那两位大人早被那群盗匪吓得魂不附体,打死他也不敢再上山了,直嚷着要退兵,那些府兵更是缩成一团,无人敢上了。
“爹爹认为贼祸未除便提早退兵,无法向太守大人及益州父老交代,坚持要进军。哪晓得那两个窝囊废叫把昨夜杀得几个盗贼头颅割下,充作战功,就要回去了,那些府兵更是巴不得,都愿意在城里喝酒吃肉会小娘儿,谁肯真心的来剿匪?都直嚷着要走。爹爹禁不住这伙人,没办法只得任他们开拔班师。原以为此次剿匪不利,回城后无颜见太守,谁知那两个败类竟又动起歪脑筋来,上山是万万不敢了,入村却是如疾风劲扫,惊扰百姓,勒索钱财,无恶不作了!
“一天他们两个来找爹爹商议,说是这次出来剿匪,只得这几个小匪的首级,实在无法在太守大人面前圆满,想找爹爹商议个万全之策。爹爹他秉性刚直,不明他们的话意,他们几次暗示,爹爹都不接招。那两人见无法说动我爹爹,闹得很不愉快,就各自散了。谁知他们自己当夜动手,指挥府兵,竟提刀杀向百姓!”
说道此处众人同时“啊”的一声惊呼,都不敢做声,只听谢夷峰接着说道:“那村子本就萧条零落,只些老弱之辈,哪里是这伙凶神恶煞的对手,爹爹想要制止,可谁又听他的呢?不消半个时辰,竟将整村百姓一干老小都屠尽了!那些府兵把百姓的人头割了,诈称盗匪首级,拎回来邀功请赏。”
“那谢伯伯回来怎么不说!”史剑云怒道。
谢夷峰脸色一红,顿了一顿,良久方言道:“这次剿匪竟是如此收场,爹爹也不想的。奈何先是一到燕子山就吃了大亏,损折兵力,所获不过几个小匪,若就这么灰溜溜的回去,这实在说不过去。再者那两人以本次带兵主将是爹爹来要挟,要是这件事传了出去,首当其冲就是要爹爹负责,爹爹一时心乱,想着家里镖局的声誉……”
“就为了他的声誉和镇武镖局的名声就可以把这些无辜百姓尽情坑杀于此么?!”史剑云怒目而视,厉声叫道。
“这……”谢夷峰脸色更红了,低头不语。
“干什么?!这又不是狗儿哥的错,你吼他做什么?有本事你去杀了那狗官才是英雄!”一旁阿展见不过,拦在史剑云面前叫道。
一语惊人,史剑云这才觉得自己语气太重了,不该这样对夷峰,低声说道:“抱歉,我、我太激动了,我不该……”
未等他说完,谢夷峰忙道:“不用,你说得对,这事也有爹爹的责任,身为人子,原该代父受责的,只是……”
“只是罪魁祸首应该是那两个小人!”史剑云恨恨的道。
“不错,这些害民贼!”谢夷峰亦附和道。
“嗯,这样想来就说得通了,我也原不相信谢世伯是那为求升发不惜残害百姓之人,真要是这样人也不会成就他‘立地山神’的名头和镇武镖局的威望。只是他老人家怎么能一直瞒着,这……这……这良心上如何过得去?”
谢夷峰急道:“爹爹也不想的!只是……只是……唉……我也不知是怎么的。”复又叹一声,继续说道:“小时候觉得爹爹是说一不二,敢作敢为,仗义行侠的好汉,特别欣赏他那豪爽劲儿,就觉得爹爹是天底下第一的大英雄。可后来镖局的生意越做越大,爹爹也渐渐困缩起来,越来越像是个生意人了,跟江湖越来越远,与官府倒是越走越近,天天迎来送往,不是接生意就是押货物,全没了那时的豪气,一日一日的谨小慎微起来。我偶尔看他苦闷时望天长叹,似有千斤巨石压在心头一般,每每见他焦虑难安,夙夜思虑,不得安睡,这几年竟把头发也熬白了。我不是不知道他的苦,只是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在意镖局、名声、人脉,为什么这么在意得失?我……我想帮他,可又深深讨厌戴着一副假惺惺的面具在商海官场上打滚,我!……我……我只想说,剑云兄,爹爹真的不容易,他活的太累了。这样的事要是搁在以前,只怕他当场就格杀了那两个狗官,可现在……可现在他越来越不像我崇拜的那个爹爹了……我……”说道动情处,谢夷峰双眼湿润,几欲垂泪,话音渐弱,隐隐呜咽。
“好了,先别说这些。”史剑云止住他说下去,安慰道,“世伯的为人和气概在江湖上是人人敬仰的,我也十分敬重,出了这样的事想必最难受的还是他老人家,他是有苦说不出啊。”史剑云思索片刻,道,“若如贤弟所言,是我错怪了世伯了,也是我还太年轻,真是冲动了,未明真相就和世伯动气,实在惭愧,我该登门请罪才是,请他原谅晚辈的无礼。而且我也想劝劝世伯,这些狗官能陷害他一次,就能陷害他下一次,如此下去不是了局,还是尽快抽身,和他们划清界线为上,不然祸将不远!大不了不要这镖局产业了,再投身江湖之中,还是人人敬重的好汉。至于这次的事情,本就是那两个狗官的主意,世伯是无辜受牵连,虽没及时揭发,但也不算大错。大丈夫立于天地之间,知错能改,敢作敢当,照样是响当当的汉子,江湖上的豪杰们又不是不讲道理,诚心解释的话必能赢得众人的谅解。虽说不如现今这般富裕,但逍遥江湖总强过这日日埋身人下,迎送陪笑,意气难申的日子。”
“不错!剑云哥说得对极了!我也是这样想的。”谢夷峰喜道。
“嗯,不过目前最棘手的还是方姑娘到哪里去了?这事还没一点儿着落,甚至连线索也没有。不知你们几个探得些什么情况来没有?”史剑云又向阿展问道。
阿展低着头,说道:“没有,自发觉她不见了之后,我们几个都在全城打听她的下落,竟没有一个人发现关于她的线索,更没有一个人见过她。”
“那还用说,肯定是被岑泰那老狐狸藏起来了!”谢夷峰恨道,“我看多半被关在太守府。我这就去救她!”说完“嚯”地站起,就往门外冲去。
史剑云快他一步,抢在头里,拦下他来,喝道:“别冲动!你无凭无据,凭什么去太守府质问他,你拿什么找他要人?他会认么?退一万步说,就算你有凭据,那太守府是什么地方,岂能让你任意搜去了?而且他们可说失而复得了方姑娘,现在正是守卫森严的时候,你这一去不是自投罗网吗?被他们拿住反倒暴露了我们偷偷带方姑娘出逃的事,说不定连带火烧锦香楼的罪名都扣在你头上,只怕他们恼羞成怒,你和方姑娘都要受他们的苦刑。而且我更担心的是,那个别驾大人是见过你的,若是以你为质,要挟世伯的话,岂不是只能任其宰割了?世伯岂不肝肠寸断?你好好想想,孰轻孰重?!”
谢夷峰先听史剑云质问他,尚还连声高呼不怕,后来听得要是一个不慎更可能牵连父亲时,声音陡地小下来,结结巴巴的,颓然坐倒在凳子上,抱着头,似在苦苦思索,又似懊悔不迭。
无声。四周的气息仿佛凝固了一般,谢夷峰抱着头使劲摇晃,史剑云凝视着茅棚外面,一向好动的阿展垂着头默不作声,其他小伙伴大气也不敢出。静得出奇,风也停了,心也停了,好似茅草树叶落地的声音都可听见,仿佛时辰走过的动静也可感知,无声。
“这么耗下去不是办法。”不知过了多久,史剑云拍一拍谢夷峰的肩,说道:“如此枯坐是想不出办法来的。我想了想,目前方姑娘最有可能的还是在太守府里,我今夜去探一探,你先回家等我的消息,我看一眼就来镇武镖局找你,再来商量对策。”
“你如何料定是在太守府?而且那里肯定异常危险,你一个人没问题吗?要不还是我们一道去看看。”
“呵呵,这倒不用。你哥哥我也不是一般人能发现的,虽说比贤弟你或许不及,但我的轻功谅那些看家护院的寻常武师也发觉不了,就算知觉了只怕追不上我。更重要的是我怎么着也不是镇武镖局的人,就算他们发觉了我,也不会把我和镇武镖局联系在一起,何况我才初来益州,那些人哪里认得我?所以行动起来比你要方便得多,也安全得多。”
“这……”谢夷峰还想说什么,史剑云笑一笑,摇摇头,按了按他的肩膀,谢夷峰情知无论如何他也不会带自己一起行动的,而且史剑云说的也对,自己镇武镖局的少当家,在益州城谁人不知,哪个不晓?只怕看着背影就认了出来,行动起来掣肘甚多,不如安心回家去等消息来得实在。
但真要谢夷峰老老实实在家等消息,却又叫他如何静得下这心来?虽然与史剑云相处时日虽不多,却也渐渐和这位世兄投缘起来,眼见他身入险地,无论如何自己无法安之若素。虽说史剑云极力阻止,谢夷峰还是说道:“我还是跟你一路吧,我不进去,我帮你在外面把风,这事儿顶危险,没个人照应怎么行?”
史剑云还想阻止,忙说道:“夷峰,这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你听我说……”
“你听我说!就算你叫我回家等我也不会就这么等的。你说你轻功还不如我都敢闯太守府,凭什么我就不行,他们发觉不了你,岂不是更发觉不了我?那我还怕什么?我知道你担心我,怕我一时冲动坏事,我保证就在外面帮你看着,真不进去,相信我一次吧!你要我就这么干等着,才是真真把我憋死。”
阿展也来帮腔:“没错,狗儿哥这人我最清楚了,朋友有难不让他出手相帮,还不如闷死他痛快。史大哥,你就让他跟你一道儿去吧,就像他说的,狗儿哥给你望风把守,彼此间也有个照应,你也安全些。”
“唉……你……你们呀……”史剑云见拗不过,一声长叹,摇了摇头。
当下也就不再多说什么了,既已商定计划,再仔细考虑几种突发情况下的应对方案,便不再耽搁,两人径往太守府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