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骆林到段宅的时候,段非还没起床。**女佣mariah为他开了门,憨厚地笑着领着他坐下。骆林略微有些尴尬——段非原本说的是让自己有空时再过来,自己早早地出现,倒是显得自己期待着见面。但认真说来,在骆林心里,这会面就好像一桩任务,他习惯了答应别人的事情就认真解决,心里只想尽快把该做的都做了,这才好安心。
mariah问他需不需要把段非叫起来,了然地点点头,为他拿了一份报纸来读。骆林将报纸摊开在餐桌上,一页页地慢慢地翻。快要看到最后一版的时候,楼上段非的卧室传来些响动,mariah走上楼梯问段非要不要用早餐。段非的声音远远传过来,略微有些哑,应了一声,然后补了一句:“但是骆林先生在楼下等着啊。”
段非的声音顿了一下,然后骆林听到他用不可置信的口气爆了个粗口,然后是蹬,蹬,蹬的钝响。这声音骆林听到过,是拐杖的底端敲在木地板的声音。昨天见面时段非坐在椅子上,骆林没有发觉,现在想来段非的脚还没好全。水声,刷牙声,蹬,蹬,蹬。段非穿着一身居家服出现在楼梯上,左脚还打着固定。骆林合上报纸站起来,mariah从段非手上接过一对拐杖,段非右手扶着楼梯的扶手,有些吃力的单脚着地,一跳一跳地从楼梯上下来。骆林看了还是觉得不忍,走上去要去扶段非。
骆林的手握住段非的,段非微微地将嘴张了张,还是没说话,只是将那手握紧了借力。到了底层手便松开,骆林沉默地往后退了退,让段非先到餐桌边坐下。
mariah为段非拉开椅子,段非说:“我没想到你早上就会过来……”
骆林在他对面坐下:“请假了。”
mariah在段非面前盛满谷物的碗里倒上牛奶,段非拿起勺子:“……年假?”
“嗯。”
“请了多久?”
“一周。”
“……哦。”段非应了,用勺子舀起谷物开始吃。骆林面前是报纸的最后一版,他扫过一遍,见段非没有再说话,便抬起头看了看对面的方向。段非低着头吃东西,嘴角边有个疑似是上扬的弧度。骆林在心里叹了口气,也不想解释。
“怎么会决定回国的?”骆林转开话题,“原来不是说要读四年再回来?”
段非听到问题似乎有些怔怔,反应过来却还是一副不知该怎么回答的表情。
骆林在心里叹了一口气,隐隐的失望也不由得表露出来,嘴上说的却是:“不过回来也不错……国外有的东西国内也有,不用跑那么远的。也不是谁都能适应国外的生活……”
“跟那个没关系,”段非把手中的勺子放下来,打断道:“跟适应没关系。该读的书我都会读,该做的我都能做。虽然是没交到什么朋友,不过那也不是问题,在国内也一样。我……”
说到一半却说不下去了。骆林不想听到些“因为你回来了所以我才回来了”之类的话,干脆不再追问,生硬地断了话头。段非抬起头,直直地看着骆林,略微有些焦躁的样子。骆林垂下眼睛,装作报纸还没读完。
相对沉默。半晌段非咳了一声,让mariah为骆林拿些吃的。骆林说了不用,拌了水果的酸奶帕妃还是盛了上来。这是他曾经很喜欢吃的东西,骆林一瞬间来不及反应,碟子便放在了自己的面前。他握了握自己放在膝盖上的手,最终还是拿了勺子,无声地将食物送进嘴里去。『*首*发』
味道和记忆里的没有丝毫偏差,有种奇特的怀念感。骆林的肩膀放松下来,先前对话时笔直的坐姿被慢慢地瓦解。一勺又一勺,骆林只看着自己的碗底。
“好吃吗?”段非问他。骆林点点头。段非笑了。
骆林重新抬起头来。段非一手支在额头上,侧过头在笑。一边的嘴角微微地扬起来,眼睛也眯起来了一点。没有恶意,也没有什么骄横跋扈的意味。骆林从来没有见过段非这样的表情,看起来有些累,还有些——温暖。
骆林把勺子放了下来。段非察觉到骆林的视线,急忙把表情收敛起来,眼睛看向一边,似乎有些窘迫。骆林看着这样的段非,感觉到一种遥远的熟悉感。
清了一下嗓子,骆林想着再说些什么——“以后早点睡吧。晚睡对身体不好。”
“出院之后我都十一点前睡的。再早真不行了……”
骆林莞尔:“十一点?那还睡到中午?”
段非愈加窘迫:“其实早就醒了,不过没从床上爬起来。不知道你在楼下。”
“……也对,你还没痊愈,是应该好好休息。”
“不是,我不喜欢等人,想把时间睡过去……”出口了才发觉自己似乎说漏了嘴,段非脸上带出些恼火,干脆把一把勺子直直j□j碗底,金属和陶瓷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段非舀出了一大口麦圈吃掉。
骆林低下头笑了笑,装作没有听懂段非的意思,把话题往段非来信的内容上带——公寓的条件如何,同学都是怎样的背景,课程的难易程度等等。骆林告诉自己放轻松,既然来都来了,不如让自己自在些。反正七天之后两个人便再没交集,这最后的相处时间也没必要僵得太难看。如果段非再来纠缠,他也算是有了理由正当的冷下脸。
段非不知道他心中所想,他问什么就回答什么:康德的书是怎么难懂,美国化的中餐是如何糟糕,白人对留学生根深蒂固的成见。骆林已经很久没能跟段非好好地讲上什么话,毕竟在夫人过世之后段非的生活便是一片混乱,他们之间再没什么好谈。而现在段非坐在自己面前,对他讲述美国的体制是如何渗透到下层的民众中的场景,骆林没想到能发生。
“……和中国最大的不同,大概是他们觉得自己还能够改变社会吧。有什么不满就提,该抗议就抗议,该游行就游行。问题解决了还行,没解决就继续争取。权利法案摆在那里,政府也不敢真的什么都不听,毕竟合法持枪给了民众反抗政府的能力……”段非的谷物吃完了,一边給面包上涂黄油一边这么说着。见着骆林没反应,段非面上又是一窘,“……不好意思,这种东西没什么意思。上个学期选了一门政府和政治的cross1isting,他们就讲这些有的没的……”
“没有的事,我觉得很有意思。”骆林双手交握着放在桌上,听得很认真,眼神里带着些暖意。就好比见着不肖子转性的父亲,不由得流露出欣慰的神情。
段非坐在对面,见了骆林的表情,低下头扯了扯嘴角,看起来却有些苦涩。沉默片刻,段非继续讲着其他零碎的见闻,直到mariah走进来对他们说,来应征新女佣的人到了,段非才止住话头。
“我都忘了……你让她们进来。”段非对mariah回话道。骆林准备起身:“那我今天就回去了。”
段非急忙撑着桌子站起来,可惜左脚不便,一个不稳身体向左塌下去。“啪当”一声,段非的右肘狠狠地撞在餐桌上,碗碟被震得发响。就算是这样,段非还是勉强撑着自己站起来,对骆林说:“还没到下午。你再坐坐,正好这种事情你的经验多……”骆林看着这样的段非,只能回了一句:“你先坐下……我帮着看看就是了。”
……应征的人里什么人都有。段家开的薪水高,因此说是招的是五十五岁以下的家政妇,来的人里却多是二三十岁的姑娘。敢情介绍所把段家的内情给透了出去,引来了一群各有心思的。
段非的脸不由得变黑了。骆林在一片乱七八糟高跟鞋跟后看到一双穿着青灰色布鞋的脚,便问道:“是谁站在后面?能走到前面来吗?”
在一众衣着鲜艳姑娘身后,站出来一个矮小的老妇人。她那双带着皱纹的手拘谨地扯着棉线罩衫的下摆,脸上还带着些忐忑的神情。骆林还想再问问这人的情况,段非却一手指了过来:“就你了。你被录用了。”然后对着一众女生道:“都听到了吗?人找到了。剩下的不用再站着了,都出去。”
女生们的脸上露出些嫌弃的表情,扭扭捏捏地,在mariah的招呼下终于慢慢散开。
段非长出一口气,从桌上拿过一杯水来喝。站在一旁的骆林对剩下来的这位老妇人温声问道:
“怎么称呼您?以前有没有做女佣,或者保姆钟点工的经验?”
老妇人忙不迭的点下头了下头:“叫程贵珍。以前是工厂的……下岗之后没干过啥营生,但是看过孩子,家务活啥的都会干,也会做菜。”
段非的声音插了进来:“你超过五十五了吧。”
妇人的面色一僵,缓缓道:“五十八……”段非一挑眉,老妇人又改口了:“六十三了……不是下岗,退休了。”
段非又问:“你家里出了什么事情?”
骆林想着这问题没头没脑的,后来想想这么大年纪出来打工,肯定是有不方便的地方。
老妇人犹豫了一下,“大儿子生病了。他把我接到上海,搁这儿才待了一年多人就倒了。他媳妇儿赚不了几个钱,租的房子也给换了个更小的,没我待的地儿。我寻思着出来补贴点,不然硬跟他们挤一块儿,心里憋屈。”
段非“哦”了一声:“刚刚怎么站在最后面?”
“现在的女娃娃穿得太邪乎,不敢站她们跟前儿。”
“你跟你儿子媳妇说一声,过几天来报道。这里包食宿,不算在工资里。没什么福利保险,不过你已经退休了,应该也没什么大问题。有什么困难就说一声,我会看着办。”
老妇人哎哎地应着,段非又说:“我叫段非,是这家的儿子。以后我叫你程妈,随你想怎么称呼我。家里的事情也不多,需要体力的家务一般不用你做,你出去买买菜,做饭时打打下手就可以。佣人房在洗衣房旁边,现在是一人一间,你可以带点衣物来换。平时不要做多余的事情,有空闲了可以去厨房看看电视。今天你先回去吧,我让女佣帮你叫辆车,车费我出。”
说完了要跟mariah嘱咐送客,骆林忙上前说他去送就好,毕竟mariah的中文英文都不太说得明白,怕吓到老太太。段非瞥了一眼骆林放在餐厅椅子上的外套,这才点了点头。
骆林把老太太送到门外拦了车,老太太千恩万谢的,临上车时问骆林:
“你是里面那男娃娃的哥哥?”
骆林一怔:“不是……朋友而已。”
“真的啊,我寻思着他一直看你脸色说话,肯定是你当家呢。哎,你们都是好人,我这是走了大运了……”这程妈絮絮叨叨的上了车,终于关上了车门。
骆林回了段宅,觉得自己也该回去了。不过临时想到了点什么,便对段非说:“要不让程妈住我原来住的地方吧。她也好diata也好都上了年纪,佣人房冬天冷。”——diata是那六十岁厨娘的名字,而骆林以前一直都住在段宅内宅的一层,不是在独立的佣人房。
“收拾起来太麻烦,之后再看。”段非这么回答道。
“我知道了。不过刚才你交代事情的时候,样子倒是和老爷有点像。”骆林说完笑了笑。
段非还没来得及反应,骆林又补了一句:“那今天就到此为止,我先回去了。”
段非抬头看了看墙上的钟。骆林只希望段非不要再留他,所幸段非只是说:“我让司机来送你吧。”
“不用,我自己走就好。不麻烦他了。”
“那你注意安全。”
道了别,骆林便离开了段宅。段非又坐回到椅子上去,眼睛盯着骆林用过的那个碗。
过了半晌,段非叫mariah递过来双拐,站起来拄着拐杖往骆林原先住着的那间佣人房走过去。推开门,房间是被整理过后的样子,但是摆设依旧和骆林走时一样。所有骆林没带走的东西都一应放在桌上橱柜上,整整齐齐。
只有床上摆着的一床被子是段非的东西。段非将拐杖放在地上,一个人坐在那张床上。
骆林去时来时都是乘的公交换地铁,和往常的习惯没变——他还不知道在lgm之后他已经算得上是个明星,还没什么被人认出的自觉。地铁上乘了两站,收到了一条短信:
“明天还来吗?”
骆林想了想,回了条“嗯”。
——“一起吃烧烤?”
骆林手指动动:“去哪里?”。
——“你先到我这里吧。下午我让人去接你?”
“我自己过去就行”
——“五点方便吗?”
“嗯”
——“好。到家了和我说一声。”
骆林看了看手机,把它放好了,不再回复。
到家之后骆林掏出手机,发现有一条未读短信。他还以为是段非又说了什么,打开才发现是何式微发过来的。
“闹过脾气了?回来吧,我们好好谈谈。”
骆林退出短信界面,正准备按关机键,迟疑一下给段非发了一条“到家了”,这才又切断手机的电源。
他把手机放在床头柜上,一头倒在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