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未合眼的李忧离终于迎来了黎明,他走出大殿,阳光有些刺眼,微微阖目舒缓双眼的疲劳,再睁开时,见乔景恭敬地站在一旁,他问:“王妃还好吧?”
乔景回道:“昨夜我们撤离后,王妃果然离开寻医,我们趁机把人带走,她寻医不得回来后不见太子,大动肝火,后来……后来就……”乔景言辞闪烁,李忧离大急:“后来怎样!”
“后来就昏倒了,不过待找来侍御医时她已经醒了,但不肯让人接近,只说要见大王。王妃现仍在承庆殿,身边只有从娘家带来的两名婢女。昨夜我怕大王分心,不敢告知,请大王降罪。”
乔景说着就要跪下,李忧离单手扶了他:“不是你的错。我与她现在,最好不见……”
“王妃你不能……王妃,待属下先禀报大王……王妃,请不要为难属下……”李忧离听见月门那边侍卫的声音,转身道:“先送王妃回弘义宫。”
乔景领命,叹了口气,往月门那边走去,还老远就叉手行礼,满脸堆笑地走上去对抚悠道:“王妃,这边千头万绪,大王委实抽不出空,王妃还是先回弘义宫歇息吧,等大王忙完了,一定马上去看王妃。”
乔景出面,抚悠便知道,是李忧离不想见她了,头“嗡”的一声站立不稳,阿嫣忙上前扶她。乔景看了也是心急,劝道:“王妃身子要紧,有话不急在这一时呀!”抚悠摆摆手推开阿嫣,轻声道:“我没事。”唤盼儿上前,将昨日贺兰长欢给她的漆盒交给乔景:“我就不见大王了,此物至关重要,烦请转交。”
乔景口称“不敢”,目送抚悠离去,转将漆盒呈给李忧离。李忧离打开一一过目,令人取来火盆,一张张点燃,拿在手上直到快要烧尽才丢进盆里,火光映着他暧昧不明的脸,在他眼中燃烧,他的声线毫无起伏:“去右仆射宅,找到一名一月前刚到韦家、唤‘若兰’的婢女,暗中监视。如果她要跑,抓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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抚悠没有回弘义宫,而是去了金城坊贺家。杜九娘已经得了消息,她的家也被武侯监视了起来,但她不相信,她不相信丈夫会背叛岐王,所以也不相信丈夫会死在岐王剑下,直到她见到抚悠——
“是真的吗?”“……是。”
九娘身怀六甲,不堪打击,晕倒过去。幸而抚悠早有准备,带了医佐皇甫逸一同前来,皇甫逸为九娘诊脉、针灸、开了药方,正待退下,抚悠叫住他问:“那件事,是岐王让你做的吗?”皇甫逸不明所以:“王妃指的是哪件事?”“你在陛下面前谎说我已有身孕之事。”如果李忧离算计得那么远,对她隐瞒得那么深,他就太可怕了。皇甫逸顿首道:“当时岐王还被囚禁,是逸擅作主张,有损王妃名节,请王妃恕罪。”抚悠心中如释重负:“没事了,去煎药吧。”皇甫逸踟蹰,抚悠问:“还有事?”皇甫逸道:“前太子之事,王妃不必耿耿于怀,王妃离开寻医他会死,王妃守着他他也会死,命数难逃,与王妃无关。”
抚悠知道自己离开的后果,但实不忍心看太子活活病死,她侥幸希望李忧离放过他,只要控制了皇帝,废太子只需一道诏书。可她错了,李忧离是要用太子的人头给皇帝致命的打击,一举击溃他的内心。
“我知道。”道理她懂,可她无法不难过。皇甫逸默默叹气,踟蹰了一下说出心中想法:“王妃想没想过,前太子若真心要助岐王,为何不提前与岐王通气?兄弟同心,计划岂不更易施行?他这样做,只能带来猜忌和内耗。他是真的为岐王,还是为自己——”顿了顿,“预留后路?”
抚悠却不怀疑李宗长的动机,若李宗长真要加害忧离,阿舅就不会提前一日把证物交到她手上,可李宗长为什么这么做,究竟是如何想法,已经随着他和贺兰长欢的死,永无答案了。皇甫逸告退,他在门口撞见一个七八岁的小娘子,白白净净,一双眼睛特别大,眼角粉粉润润,像才哭过。
九娘醒来后,一言不发,只毫无生气地望着帐顶发呆,煎好的药凉了又热热了又凉她一口都不肯喝。抚悠知道现在的她就像昨夜的自己,劝慰无用,只能给她时间独自难过。一日未曾合眼,抚悠也有些支撑不住,便嘱咐婢女看护好九娘,回房休息。房内紫檀木架上架着一只五弦琵琶,她原来那只送了顺义公主,阿舅便又送她一只。呆望了一阵,抚悠道:“放在外面,落了尘,包起来吧。”
阿嫣收了五弦,盼儿点上香,抚悠和衣而卧,闭上眼,眼前全是血腥,睁开眼,却头痛得恶心,辗转反侧又添了胸闷。这时,妮子端来一碗乾阳汤,说是见阿姊神情疲倦,问过皇甫郎君,知乾阳汤可安神助眠,便让人给阿姊煎了一碗。抚悠看妮子如此乖巧懂事,却未生而丧生父,不满八岁而丧继父,心中更觉凄凉,只是不敢表露,夸了妮子,将汤喝了。妮子惴惴地打探:“阿姊,阿耶呢?他是不是出事了?”
妮子已经不是可以轻易哄骗的年纪,但她毕竟还小,怎么能接受失去至亲的打击?“是出事了……你阿耶做了错事,被流放到很远的地方,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回长安……”妮子听了却反而眉眼舒展,劝抚悠好好歇息,难掩高兴地跑开了——也许在她心里,活着就是好的,活着总能相见。
抚悠服了乾阳汤,又躺了好一会儿才终于睡着,虽然意料之中的噩梦连连,但好在睡得足够长,醒来稍微活动下,便觉得身上轻快些了。身下微微见红,她以为是来了月事,也不在意。
抚悠放心不下九娘,喝了碗粥又去看她。九娘也醒了,且已换上了斩衰丧服,抚悠见了吓了一跳,忙问:“九娘这样穿,让妮子看到如何是好?我还瞒着她呢!”杜九娘看看她,平静道:“贺郎是她父亲,她总要知道,况且妮子也不小了,她没有你想得那么娇弱。”抚悠默默低下头:她知道,她只是不忍心……
“你是在场的吧?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
抚悠神经倏然紧绷,她该怎么说?她该说什么!
……
“我从丹阳回来时,就知道阿舅是太子少詹士,因为当时押我回京的除了辛酉仁,另一个就是阿舅,他们分别是为太子和相王办事。但岐王要杀的只是太子,他答应过我不杀阿舅,可是……有太多意外,太多无法预知,昨夜阿舅拼死护住太子,而我又晚到一步,以至于……以至于阿舅为救太子而死……”虽然这不是事实,但抚悠觉得这比阿舅为岐王接近相王被岐王误会手刃死后不得正名还好接受些,她相信九娘的勇敢坚毅,但她毕竟怀有身孕,不宜悲伤刺激过度。
杜九娘默然良久,道:“岐王是我的恩人,也是我和你阿舅的媒人,想不到他竟背叛岐王,他还一直……瞒着我……”“阿舅释褐时就为东宫雠校,只不过后来太子派他襄助岐王,说到底,他也是不忘旧主,甚至左右为难罢了。”果然抚悠这番谎话在已经接受了丈夫身亡的噩耗的杜九娘那里已经不算什么了不得的打击了。两人默坐一阵,九娘道:“你放心,我腹中有你阿舅的孩子,这是他在世上唯一留下的骨血,我会保重身体,平平安安地把他生下来。想必岐王现在也很需要你,你不必陪我。”
九娘的深明大义简直让抚悠心疼,可她,回不去了:“九娘是要赶我走吗?我来这里不是要陪你,是因为我……无家可归。”杜九娘这才想到,岐王杀了她丈夫,也是与抚悠有了杀亲之仇,抚悠不愿住太极宫,不愿回弘义宫,辛家更从来不是她的家,也唯有舅家算是个安身之所了。九娘唏嘘:“我知道你现在对岐王说不清是爱是恨,可是恩是仇又岂能称斤论两?我长你几岁,只劝你两个字——唯心。”
唯心。可她就是听不清自己的内心!
抚悠沉默,杜九娘道:“有件事,我得求你。”“自家人,何必言‘求’?”九娘问:“你知不知道岐王府如何处置昨夜被杀之人?我想把贺郎接回来,亲自安葬。”抚悠想了想,这是大事,便起身道:“我去与岐王说。”就算他不承认阿舅是为他做事,看在九娘面上,这件事也不能不答应。九娘见抚悠这就要走,喊她道:“等等,也不看看什么时辰了?城中正戒严呢,明日吧。”抚悠只道“不妨碍”便匆匆离去。现在只要能让她为阿舅做事,为九娘做事,无论什么,她心里都能舒服些,好像赎罪。
李忧离在太极宫武德殿与众人秉烛商议应对突厥之计,听说抚悠来找他,犹豫了下,让她等候。这一等就是一个多时辰,抚悠暗以为李忧离故意躲她,气恼之下不顾阻拦闯殿,把围坐在舆图旁争论地火热的众人惊了一惊,她自己也羞红了脸,觉得每一道目光都似针扎,想要逃走:“不知大王正在商议要事,我……”李忧离不慌不忙地命人将作战图收好,语气虽不甚热切,倒也带温情,只是再多温柔也抵不住这一句是在逐客:“你来找我,一定是有事吧,我这里还很忙,有什么,就快说吧。”
既如此,抚悠也开门见山:“只一件事。我去见了九娘,她想把丈夫接回安葬,大王看在九娘有功于岐王府的份上,就答应她吧。”李忧离皱眉,看了眼乔景,后者上前行礼道:“回王妃,六月十五日死于承庆殿的原东宫、相王府侍卫,许其家人将尸首领回安葬,但原东宫、相王府官署,为谋反从犯,暂停尸北郊,如何处置待庶人宗长、庶人君儒入葬后再议。”抚悠目视李忧离:“这么说,大王不答应了?”李忧离别过头去,乔景尴尬道:“总不好因贺兰长欢是王妃舅父,就与他人不同。”抚悠心中腾地窜起一团火,但不能发作,只强作镇定,问道:“不知我交予大王的东西,大王看过没有。”李忧离轻轻掀了眼皮:“这是第二件事了吗?”抚悠被噎得说不出话,李忧离接着道:“是否归还贺兰长欢的尸首,看没看过你交予我的东西,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现在是岐王妃。亲口说过的话,不要这么快就忘记。”
抚悠委屈得想哭,李忧离从不曾这样对她,她享受惯了他的宠爱包容,以为自己还是那个君若无意我自来去的潇洒高傲的辛抚悠,却不知道他的冷漠无视会让她这样难过。想说什么,可牵动嘴角就要扯下泪来,她不想在这么多人面前难堪。“好吧,我可以答应你。”就在抚悠转身欲走之际,李忧离忽然改了主意,不过他又道:“但你也要帮我做一件事。”——这是一场交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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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一夜,深入晋国境内的突厥主力在长安城外三百里的豳州得知了十五日的政变,盟友谋反被杀的消息在军帐中引起热议。有人认为突厥大军深入,为了推进进军速度和本身攻城能力不强,沿途并没有攻打城池,这导致他们的后方补给存在隐患,而相王既死,岐王又夺回了兵权,李忧离此人狡猾奸诈,又擅长骑兵作战,与他硬碰硬不一定能讨到好处,不如就此折返,途中抢夺些牛羊人口,也不虚此行。虽然也有人认为不应视岐王如猛兽,主张继续进兵,但单纯的勇气和热血并不能团结所有人的想法。
听到后退的声音,玉都兰可汗不再像曾经那样容易暴躁,他安静地大口吃肉,听所有人抒发完意见,用羊皮擦了擦手,端起一大碗酒“咕咚咕咚”仰头干了,将碗撴在案上,抹一把下颌和胡子上的酒,起身走到大家中间。“李忧离放出这个消息,说白了,就是要吓唬我们,让我们自乱阵脚,让那些胆小的人逡巡不前,甚至主动后撤。可你们想过没有,晋国宫廷刚刚经历了一场内乱,李忧离虽然胜出,但朝廷的官员都心服于他吗?地方的守将都听命于他吗?老皇帝还在,他们会不会左右徘徊,不知所从,或者无心抵抗,或者明里暗里与我们合作讨好老皇帝?一句话,李忧离维护内部稳定尚且无暇,哪有精力对付我们?华人狡猾,用兵最讲究虚虚实实,蜀国的叶护(丞相)就曾经用一座空城骗退了魏国的二十万大军。如果我们十几万突厥勇士被一个名号吓退,那不只是懦弱,更是愚蠢!”
“虽然此次进军,与此前计划稍有出入,但如果我们能在政变三天以内攻到长安城下,晋国内部不稳,措手不及,形势对我们不是更加有利吗?”玉都兰转身拔出羊骨上插着的金刀,走到舆图前,指画道,“长安城近在弓矢之内,如果突厥人不利用好这天赐的良机,连天神都要降罪于突厥!”
“哆”一声,金刀直插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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抚悠因答应了李忧离为他做一件事,而这件事李忧离要在与众人议事完毕后再交代给她,她便暂留在了太极宫。殿内燃着极浓的香,抚悠不喜,但宫女说这是安神用的香,起初不适,多闻闻就好了,且捧过一只香炉让她嗅。抚悠深深吸了一口,不觉特别,于是又用力吸了几口,渐渐觉得头有些晕,心中还想:“这安神的香草是直接让人昏睡过去吗?”便被宫女扶着坐在案几前,香炉也放在了案几上,抚悠先是以手支颐呆呆望着,渐渐有些不支,这时宫女问:“王妃是否口渴?”她好像是点了头,也好像没有,但宫女拿来一物,抚悠已经不能分辨,只听宫女说是荷叶吸杯——看着像是,有一个长长的嘴。她含住用力吸了一口,却似乎只吸到一口气,有些呛人的气,她咳嗽起来,宫女抚着她的背说:“莫急,慢慢喝。”于是,她又用力“喝”了几口,口渴的感觉确实消失了,而且不知为什么连身上都轻快起来。
宫女拿走了吸杯,换了一只香炉在案上,抚悠侧头枕着手肘趴在案几上,手指轻轻播弄游丝般的香烟,就这样看着,慢慢竟觉得那烟着了红的、紫的、蓝的、绿的色彩,她惊奇地抬起头想看个清楚,却觉得有些使不上力,眼前的事物在晃动,不知道是她在晃,还是地在动,但她并不因此惊惧,反而觉得有趣,那些所有的悲伤、难过似乎一扫而光,不,此时的她已完全不知悲伤、难过为何物,她嗅到青草的芬芳,美酒的醇冽,甚至桃花的颜色也是可以嗅到的,而阳光……阳光和他……一个味道……
“高兴吗?”那个阳光一样的味道从身后接近她,抱住她。抚悠反身手搭上李忧离的肩,踮起脚尖,身子与他贴在一起,她痴痴地笑:“为什么不高兴?”李忧离皱着眉,眼睛里闪闪发光,现在的抚悠是如此快活,完全不懂他为什么会那么忧伤。“你为什么难过?不想跟我在一起吗?”她伸手想要抚平他的眉头,他却将她一把搂住,紧紧搂住:“你爱我吗?”霸道掩盖之下是真实的脆弱。她却笑如银铃:“爱啊,最爱啊,我不爱你,还能爱谁啊?”她现在唯一的苦恼就是他为什么穿着这么多衣裳,不热吗?一点都不好玩。她见过他精壮的肌肉、诱人的线条,她现在想把他身上每一寸都吻遍,于是急不可耐地想为他宽衣解带,可她眼睛看到的和实际的位置似乎并不一致,看得见,却总抓不着,她有些恼,上手撕扯。
这种粗鲁的事情怎么能让女人动手?李忧离将她打横抱起,这种猝不及防地凌空而起的感觉让她更加兴奋,抚悠撸着李忧离的脖子,抬头咬他的唇。李忧离一面与她唇齿缠绵,一面将她放在榻上,侧身先解自己的衣裳,一件件扔在地上,褪到只剩一条亵裤,抚过她的起伏如峦的胸腰,也把她剥了个干净,“赤诚”相见,从她的额、鼻、唇、喉,一路吻过她的雪胸和平坦的小腹。抚悠似乎不甘被动,她抱着他,借着他的力坐起来啮他的脖颈喉结,李忧离好像浑身受了刺激,全身寒毛竖起,每一个毛孔都沁出汗。
他一刻也不要再等,他要亲吻她,抚摸她,……爱她……
他的要求,抚悠无不配合,任由他一次次粗暴地宣泄,甚至主动讨要,可一阵酣畅至极后,李忧离却忽然陷入了无法自拔的极度悲伤:“我从没想过有一天,我会用这种方式得到你……”也许是一番折腾过后药效减退,抚悠虽然还沉浸在异样芬芳多彩心身愉悦的奇幻世界里,但当李忧离窝在她肩窝里痛哭的时候,她仅有的一丝清醒的意识似乎感觉到一阵抽痛……
奇怪,好奇怪,明明她那么快活,却为何要流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