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岐王班师回京后,我二人奉命追剿莫小刀,实是以追剿为名将军队调至江淮,以便监控丹阳。这也是为何我二人接到岐王书信言陈王入狱,丹阳恐有不测风云之后,能及时南下,迅速攻克丹阳的原因。岐王一直都在提防丹阳,说他与周渤溢勾结,臣委实难以想通。”李靖远如实禀奏,并呈上岐王手书。皇帝看罢,依次予太子、相王及左仆射、侍中、中书侍郎、黄门侍郎、御史大夫等宰辅一一看过。
“李将军还不知陆佩具已认罪了吧。”司徒祚发难。“陈王……”“李将军!”李靖远刚开口便又被司徒祚打断,“朝廷已褫夺他的封爵,如今他只是庶人陆佩。”李靖远看他一眼,眼睫一垂一扬间不动声色:“我不知陆长珉承认何事,亦与我并无干系。”王追远冷问:“你们不是生死兄弟?怎就与你无关?”李靖远不卑不亢:“某也曾与周渤溢为生死兄弟,但他既背叛朝廷,某也只有大义灭亲。”此话答得巧妙,既推翻了兄弟即为同谋的阴险论调,也在皇帝面前有理有据地表明立场。
司徒祚见李靖远不为所动,便道:“那我就与将军直言吧,陆佩已承认岐王确与周渤溢勾结,企图借谢煜明之力谋夺皇位,武监军从丹阳缴获的书信就是铁证!”李靖远心中“吭噔”一声:司徒祚御前之言必定不虚,但陈王为何要陷害岐王?是被人握住了把柄或是遭受了不堪之折磨?毕竟从心而论,他们江淮归众与岐王并不同心,陈王不肯为岐王舍命无可厚非,换做是他李戬也未必能高义薄云天。沉默片刻将心中情绪掩饰,李靖远淡淡回道:“书信乃武监军缴获,我与黎阳皆不在场。”司徒祚待要再说,李靖远又道:“司徒侍郎,李某所言俱为李某所知,李某所知,岐王安排我等监视丹阳是真,岐王下令我等出兵丹阳是真,其余无论是陆长珉所供或是武监军所获,李某不知为不知,不敢有丝毫欺蒙圣上。”说罢朝上叩首。
太子宗长神情疏懒中忽现出一丝笑意:“闻弦歌而知雅意,司徒侍郎莫再追问,你再问,李将军就要说假话了。”此话风趣,在座却无人敢笑,亦无人笑得出来。太子又道:“不如听听武监军如何说法。”
武成宽起身趋前再拜道:“禀陛下,李将军与韩将军攻入周渤溢宅邸后,臣便与诸人一同搜寻周渤溢下落。不料周渤溢不曾找到,却找到这些大逆不道的书信,当日在我身边之人,皆可为证!”
“武监军不去找人,倒有心思翻箱倒柜。还是说——”那声音冷诮,“原就是冲这几封信去的?”
屏风之后,忽闻妇人之言,众人俱都吃惊——其实抚悠早早就在殿上,只是被安排在屏风之后,她猜不透皇帝心思,为何一早单独召见,又为何让她悄悄听殿上辩论,但他既然这样做了,她没理由不善加利用。“何人大胆!”卢矩怒道。殿上内侍道:“卢相,此女是辛酉仁从丹阳押回的辛氏女,陛下命她在此候审。”卢矩听罢老脸一僵,心中暗道不妙:“陛下已见过辛女并许她屏后听辨,其中暗含何意?”相王年轻,想不到卢矩所想,更想不到皇帝所想,虽不解她为何会在屏风之后,但心中更将她作为击垮岐王的软肋,因此听到是她,不由暗喜,问道:“就是岐王秘密派往丹阳与周渤溢会面的叛臣之女?”
相王一句话压下两桩大罪,内侍不敢应,却见至尊眯眼望着那扇紫檀木织金锦屏风,于是众人也都或好奇探究或紧张屏息地望向那屏风。静了片刻,屏风后道:“先父罪名,朝廷并无定论,岐王之事,亦尚在廷辩之中,能定先父之罪、岐王之罪者唯有陛下,相王此言是相王之意,陛下之意,抑或是相王——”她有意顿了顿,“代陛下之意?”相王大怒,霍然起身指屏风高声道:“父亲,这罪女竟公然离间父子!”屏风后亦不示弱:“陛下与岐王不是父子?又是谁在公然离间!”诛意之言听得众人心惊,相王哑然。
“辛黯叛国,朕实痛心。”皇帝口说“痛心”,语气却甚淡漠。至尊一笔抹杀父亲功绩,抚悠本该难过,可经历了昨夜之事,觉得若那瞎子所说是实,一切有前因,倒委实不必介怀一个必然的果,只是皇帝此时打压她,这风向是否对忧离不利?不料皇帝接着道:“不过岐王之事尚未查清,相王亦是失言。”也算对两边一视同仁了。抚悠定了定心,又听皇帝道:“让她出来。”于是在内侍引导下,至殿中稽首行礼。众人瞧她身材高挑却十分单细,两颊凹陷并现出病态红晕,但打扮尚属齐整,仪态也是大家教养,想到一介女流经受了长途劳顿和折磨惊吓尚能有如此精气,也算难得——换言之,能有如此坚韧心智,恐不易对付。
李君儒见皇帝并不偏袒自己,并用一个“罪女”给二兄做人证,全无之前一听“岐王”二字就暴起无名之火的形状——就在端午那日左仆射还安排了一人献越王剑,暗中使他当庭说道“直之无前,举之无上,案之无下,运之无旁,上决浮云,下绝地纪。此剑一用,匡诸侯,服天下——岐王正是这样一柄‘天子之剑’”以试探皇帝态度,结果皇帝震怒,众人好歹劝说才没要那狂人性命,流徙二千里作罢。可今日态度……
“你受岐王指派暗通丹阳,认是不认?”相王正揣摩圣意,却听太子四平八稳地开口问话,心底忽然一笑,怎么忘了太子殿下呢!
抚悠朝太子肃拜:“‘岐王之事尚未查清’陛下金口玉音,就在方才,抚悠驽钝,但若未错会圣意,今日当是要查清此事,而非给岐王定罪,故太子应问‘是与不是’,而非‘认与不认’。”说罢恭谦垂首。
这小女子接连呛声相王与太子,众人不免有些惊得回不过神,静默片刻,御史大夫张道肃才低咳一声,道:“确实是要查清,你既自认清白,就将岐王为何派你去丹阳,你在丹阳又做了什么如实道来。”
抚悠道:“岐王派遣我去丹阳,对外称是安抚,实则更是要我观察周渤溢与金摩羯二人是否有不臣之心。”
黄门侍郎王追远不以为然:“岐王帐下文武英才济济,如此重要的任务会派一女子前去?”
“正因我是女子,才最合适。大军南下,本就令丹阳惶恐不安,试问此时还有比派一女子更能令金摩羯、周渤溢打消疑虑、甚至掉以轻心的吗?”侍中萧城道:“诸位莫要打断,且听她说完。”
“多谢相公。”抚悠肃拜,将她一行在接风宴上发现傅寿昌之死另有蹊跷,探访脍手脍手遭人灭口,但在脍手家中得到重要线索,顺藤摸瓜,引蛇出洞,跟踪周渤溢查出兰娘子之事一一禀明,最后道:“若岐王与周渤溢勾结,周渤溢何必担心私通赵国的书信落在岐王使者手中,又何苦多此一举杀死脍手隐瞒真相?脍手之死可以查证,至于燕回楼,恐怕——”她看看左右,几不可闻地轻哼一声,“恐怕消息走漏,燕子就飞了。”言下之意,与赵国勾结之人就在殿上,并会以比查实脍手与兰娘子真伪的敕令更快的速度到达丹阳。
李君儒没想到辛抚悠去了几日,南边竟出了这么大疏漏,听得心砰砰直跳,原以为该逃的逃了,该死的死了,她回到长安也是百口莫辩,只能添一条岐王勾结丹阳的铁证,况且让李忧离亲眼看着心爱的女人受死而无能为力,对他的打击才更致命,所以她活着比死了有用,却没料到她竟在丹阳查出了这么多细节——谢煜明手下也是无能!好在不管她查出多少,都没有证据,想到这里,便又心安了些。
“你的意思是说与周渤溢勾结的另有其人?”张道肃问。
抚悠道:“是,且就在今日殿上。”
此话一出,惊得众人面面相觑,做贼心虚的自不待说,心内磊落的也着实震惊不小——岐王谋反通敌张道肃、萧城本就不信,但原以为是陷害,不料真有其人其事,且正是此人嫁祸岐王!而有可能做出这种事的,只有太子和相王,这可真是要掀了天了!
张道肃严厉道:“辛女,圣人面前,不得信口雌黄,《显隆律》,‘诸诬告人者,各反坐’,诬人谋反要以谋反治罪,你可要想清楚。”抚悠朝上叩首:“不敢欺瞒圣上。”
“是谁?”皇帝声音异常低沉,压得人透不过气。
抚悠好整以暇地环视众人,她知道,有些人虽故作镇静,但内心一定焦虑恐惧到了极点,她就是要这样,让他们心提到嗓子眼,却偏偏不说。“禀陛下,”她道,“民女不敢说,但有件证物,请陛下御览。”
众人见她从肥大的衣裳中掏出一只破旧傀儡。内侍端着承盘将木偶捧至皇帝眼前。抚悠道:“请陛下令人剖开木偶,证物就在里面。”这木偶贺倾杯查看过,却什么也没发现,那是因为工匠在木偶中心掏出个洞来,又用木片堵上,厚厚地反复刷漆,漆将缝隙填平,外表光滑得浑然一体。内侍取来刀子,按抚悠所说剖开木偶,果然取出两团折叠起来的信笺。
抚悠道:“一封是在脍手阿贵家得到,可惜被剪做了鞋样,内容已不完整;另一封是某人写给周渤溢的答信,大意是计划可行,请他静候陆长珉被捕的消息,并安排周渤溢的退路,请他到赵国后继续从中牵线,与谢煜明共谋大事。”抚悠唇齿清晰地说完这些,皇帝也将两封信扫完,他面上是众人从未见过的深沉阴郁,此刻还未爆发,却比爆发出来更加令人畏怖。
“拿给他们看。”众人从皇帝沉缓低哑依然平静的声音中似乎听到了磨刀之声。恐慌笼罩着相关和无关之人,只盼这刀早一刻落下,免受内心折磨。内侍先将信奉予太子,太子看罢面色凝重,次传给相王,相王看了两眼,暴跳而起:“这是诬陷!父亲,这是诬陷!”
“你……你这罪女、妖女,捏造证据、诬陷亲王、离间父子,你眼里可有尊卑、可有律法!”他抖着信冲抚悠咆哮。抚悠微微俯身,轻声道:“相王当心,莫毁了证物。”“你……”李君儒气得面色惨白说不出话,转身朝上再拜,“陛下,臣从未见过周渤溢,亦与他无任何往来,更不可能给他写这种信!这信虽粗看是臣笔迹,但世上亦有擅长描摹字迹之人。”将信捧过头顶,语气慷慨急促,“臣与臣身边之人皆可下大理寺按验,请陛下详查,还臣清白!”这话铿锵有力,犹如掷下一块巨石,可却得到了死一样的沉寂。
“哈——哈哈——”皇帝突然发笑,猛地拍案大喝,“你们!你们都惦记着朕这御榻,朕还没死!”吼到最后气力不济险些昏厥。左右眼尖,急忙冲上前扶住,抚着胸背为年老的皇帝顺气,口中连道:“陛下息怒,陛下息怒。”一番手忙脚乱后,两名内侍将皇帝搀起,扶至后殿休息。
殿内一干人等一阵惊恐无措后,却都各自舒了口气,至少这次皇帝并未像处置岐王那样草率,而是先缓一缓,毕竟这一个两个都是亲王,背后又各自牵连着不少朝臣,岐王下狱已引得朝野震动,此次的处理更要谨慎:在双方证物都无法辨别真伪的前提下,不论是释放岐王处置相王,或是相信相王处置岐王,都难令人信服;若二人同时处置,且不说皇帝能否割爱,这一场腥风血雨,谁能为局面的失控担责?若二人都不处置,则二王嫌隙既深,将来总要出事——但至少,这是目前最为稳妥的方法,可这法子照顾了所有人,却唯独没照顾皇帝本人,子谋父位,兄弟阋墙,皇帝心能忍、意能平?
众人各有所思,大殿沉寂,约莫枯坐了个多时辰,抚悠跪得两腿发麻,正要稍微活动,内侍传旨左仆射卢矩入内,接着是侍中萧城,依官职一一传召,最后是太子。六人谈过,日已过午,抚悠又饿又乏,唯有盯着日影发呆,虽然多数人在支持岐王还是相王上有明确分野,却在选择当今皇帝还是未来天子之间有所徘徊,既要维护现在的利益,又不能放弃未来的利益,字斟句酌怎一个劳心了得?此时此刻还能如此心闲,怕也只有她了。瞥了眼相王,后者警觉也朝她看过来,李君儒两个多时辰平息下去的怒火又瞬间勾起,恨不能用眼刀将她凌迟,嘴上却强装漫不经心地讥诮:“你倒有本事,寡人都未见过的信你竟能找到!”
抚悠正觉无聊,微微一笑:“相王一定憎恨周渤溢没有按照约定将信销毁,可惜,你太不了解周渤溢为人,小人无信,也害怕别人失信,所以他一定会留下证据,以免将来有人翻脸无情,退万步说,也是给自己留条后路。所谓‘欲人勿闻,莫若勿言;欲人勿知,莫若勿为’,任何一个谎言,都不可能天衣无缝。”
“寡人不与你分辩,可你休要得意太早,脍手死了,周渤溢逃了,但别忘了,陆佩已经认罪!”
抚悠待要反驳,却听一人声音高敞、气如洪钟——“陆长珉经不经得起审问,相王该最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