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河鲀毒(1 / 1)

“你当真不知自己错在哪里?”岐王府右二护军府护军、神功天策府军咨祭酒曹延嗣曲指扣扣下巴,从仅铺了一层薄褥的冷榻上坐起来,抑扬顿挫地对喋喋喊冤的新邻居,鸿胪寺丞辛酉仁,打了个招呼。

大理寺的监牢每间以墙分隔,曹延嗣只听辛酉仁重重“哼”了一声,他起身凑到木栅边,靠着隔墙道:“辛寺丞,白日我们一道赴宴太极殿,晚间又一同赏月大理寺,也算是有缘了,你说是不是?”隔壁不说话,他接着“痛心”道:“既然这么有缘,曹某实在不忍心看你再这么愚蠢下去。”

“你说谁蠢?你说谁蠢!”隔壁大嚷。曹延嗣喉咙里轻笑一下:“辛寺丞别急,你听曹某拆解拆解,说的不对再发火也不迟啊。”隔壁跺脚。曹延嗣瘪着嘴笑,笑够了咳嗽两声,清清嗓子条分缕析起来:“这首先,你没错,上巳时你见到的人就是辛娘子,她与岐王关系密切、岐王对她钟爱有加都不错,但为什么今日这人就错了呢?”“为什么?”隔壁急问。“是啊,”曹延嗣抄手倚着隔墙道,“这是为何啊?”

“你说为何!”

“别急别急,我先喝口水。”曹延嗣倒了水,端着杯慢悠悠踱步,“你向至尊告发辛娘子,至尊却没有立刻下旨抓人,因为那时河北需要岐王,朝廷需要岐王,可告发之事走漏了风声,辛娘子跑去了河北,这一来,岐王就知道有人要对付他,他怎么还可能坐以待毙?可你还是认定岐王会把辛娘子带回长安,甚至为了她不惜当殿与至尊翻脸,因为你认定了岐王就是如此胆大妄为——但你错了,岐王胆大,心却细。”

“此次辛娘子根本没有同回长安,假扮她被禁军错抓的只是洛阳宫的一个宫女——当然,过不了几日定会有人弹劾岐王私纳洛阳宫人,不过被抓个不疼不痒的把柄总比功高不赏来得好,我猜,至尊斥责岐王几句,顺手也就把宫女赏了。岐王用李代桃僵之计瞒天过海,还故意在太极殿上大事张扬,就是为了让你当殿出丑。曹某也奇怪,岐王素日眼高,怎么如此看得起你?后来我明白了,辛寺丞当年可是做过欺负寡妇弱女的缺德事啊!你呢,运气也差,天下如许女子,岐王偏看上了你侄女,看来这做人哪,是得积德!”

“你少说废话!”辛酉仁恼羞成怒。

“好,言归正传,至尊不是不知道你冤枉,也不是不知道这是岐王的计谋,太子、相王更是心知肚明。至尊、太子、二王,这是天家之争,随便谁动动手指都能让你死无葬身之地,可你却不怕死地甘当马前卒,至尊为了父子之情,为了善待功臣,可以牺牲你,太子、相王为了表面上的兄弟和睦,亦不会吝惜你,这盘大棋,你不是对弈人,你就是对弈人手中的一枚棋子,也随时可以是一枚,”笑,“弃子。”

“曹某送你十六字,你错就错在:以疏间亲、自不量力、六亲不认、报应不爽!”曹延嗣说罢,自觉心中十分爽快,可隔壁间里竟然没有回应,他拍拍墙:“辛寺丞?”过了片刻,隔壁辛酉仁讥讽道:“陈王同党,谋反死罪,曹护军还有闲心关心辛某?还是担心担心你自己吧!”

曹延嗣躺在榻上翘起腿来悠然道:“我的事,就不劳寺丞费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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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里之外的丹阳,东南道行台左仆射金摩羯、右仆射周渤溢设宴款待岐王使者。丹阳六朝宫室犹存,皇宫虽无人居,官署倒正为行台办公之用,今日这宴席,就设在行台尚书省内。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抚悠扫了眼案上的蒸豚、脍鲥鱼、五味脯、七宝驼蹄羹等菜肴,感慨道:“‘寒芳莲之巢龟,脍西海之飞鳞,臛江东之潜鼍,臇汉南之鸣鹑’也不过如此,二位仆射委实费心了。”

金摩羯捋须笑道:“娘子一行乃西京贵使,不嫌弃鄙地陋食才好。”

“仆射过谦了。只是……”抚悠道,“早听闻江南一带以鲀鱼(河鲀)为最美,我等一行皆自北来,未曾尝过这人间极品,本以为今日定能一饱口福呢。”金摩羯闻言一笑:“娘子大概有所不知,鲀鱼虽美,却有毒性,我二人可不敢令贵人犯险啊。”抚悠点头,又道:“这我也听说过,左太冲《吴都赋》中就说鯸鲐性有毒,可江南嗜食此鱼者甚众,看来有毒之说,也不能当真。”金摩羯摆手道:“左太冲诚不虚言,娘子不可不信。鲀鱼之毒,皆附内脏,烹调得法则无碍,但每年食鲀鱼而死者亦不在少数。不过以鲀鱼之美,明知有毒,也有人拼死一吃。”抚悠既为不解,亦不赞成:“因吃而死,岂不可惜?”

“可惜可惜,”周渤溢一旁唏嘘,“寿昌他就是……”金摩羯轻斥:“今日筵请贵客,何必又提旧事?”抚悠佯不知情,追问道:“金仆射,有什么不便提吗?”“这……”金摩羯迟疑道,“自是没有不便,只怕败了贵使兴致……”周渤溢的目光在二人之间逡巡,终于“嗨”一声道:“寿昌他就是食鲀鱼而死啊!

“寿昌喜食鲀鱼,三五日便要吃一回,他家的脍手是全丹阳做鲀鱼最好的脍手,却不知为何那一日竟……”周渤溢借着几分醉意,潸然道,“想当初,我兄弟与陈王同生共死,如今不是动如参商,就是生死两隔,怎不令人心伤?”金摩羯见他如此,亦不禁动情,叹息道:“渤溢,你醉了……我就说休要再提伤心事……”抚悠见他二人哭得也未见多真心,不难为他们做戏,连忙道:“是我多言,自罚一杯。”客人如此,金摩羯与周渤溢亦举杯自罚。姬繁川赞了几句楚女细腰、吴歌婉转,将话岔开。

“金摩羯与周渤溢二人,你怎么看?”宴席散后,抚悠等向南出了台城,沿着淮水步行回驿站。

姬繁川笑道:“除了动如参商,生死两隔,还要加一个——貌合神离。东南道行台名义上受朝廷管辖,但润州偏于江南,朝廷目下并无实际操控之力,因此丹阳仍是陈王的人马和势力。圣人将陈王留在长安,就是以他为质。然而,陈王一旦离了丹阳,还能否控制他的军队却要另做别论。原本,陈王将军权交予傅寿昌,政权交予金摩羯、周渤溢,可见陈王心中,论忠诚傅寿昌更胜一筹。如此安排,军权、政权相互牵制,本来平衡,而傅寿昌意外身亡,润州的军政大权就全落在了金、周二人手中。以我今夜观察,与传闻无差,金摩羯大权独揽,周渤溢敢怒不敢言,今日丹阳,已非陈王之丹阳。”

“傅寿昌之死恐怕不是一条鲀鱼那么简单,姬先生,”抚悠建议道,“既然我们要在丹阳玩赏几日,不如去见见那位擅做鲀鱼的脍手?”姬繁川惊讶:“你要查案?”

“嗯——”抚悠咬唇歪歪头,俏皮道,“吃鲀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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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罢夜深,金摩羯坐在案前自言自语:“她怎么会提到鲀鱼,只是巧合?”

手下道:“要不要监视他们的行踪?”

“不行,那连松风是岐王手下第一亲卫,武艺长安第一,监视他们,只会暴露自己。”

“他们要查,定会从阿贵查起,不如……”手下以掌为锋,做了个“杀”的姿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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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东方既白,弘义宫的婢女已经开始吹熄屋外灯烛。英华殿中,婢女捧漆盘在描金檀木柜前站成两列,穆晚从腰间取下金钥匙,打开盛放朝服的衣柜。柜旁两个婢女,交替着小心翼翼地捧出衣、冠、带、履等放在依次上前的婢女所捧的漆盘内。冯春清点衣饰,见宝相螺钿革带盒磕去了甲痕大的漆,便令小婢取一个新的来换,查验无误后,朝穆晚颔首,后者锁上衣柜。冯春带一众婢女进了寝殿,站在屏风外。

往日此时,岐王应该醒了。小婢一脸无措地从屏风后跑出来,冯春问:“怎么?大王还没起?”小婢躬身轻声道:“已经催了五六遍,往日都是三遍就起的,不知是不是身子不适,我正要去请医官。”冯春道:“你等等,我去看看。”于是转过屏风,轻悄悄走到李忧离榻边,见他面色正常,呼吸均匀,伸手试试额头,也并不发热,于是摇头轻笑,跪在榻边道:“大王再不起,可要误了朝会了。”李忧离翻身朝里。冯春见叫不起,拿了枕边的碧衫人偶,哄说道:“大王快看,秦娘子唤你起来呢。”李忧离咕噜翻过来,夺过冯春手中人偶,捂在被里,带着晨起的鼻音不满道:“谁叫你动我的阿璃了?”冯春莞尔:“大王醒了?”

数月鞍马劳顿、沐雨栉风,昨日又饮了不少酒,故而懒床不起的岐王此时虽然起了,却仍在半梦半醒之间,梳洗、更衣,任由婢女摆布。“乔中郎、杜中郎求见。”婢女道。李忧离皱眉,不知出了什么急事。

乔、杜二人步履匆忙,行过礼,杜仲急道:“大王,陈王被抓了!”李忧离恍惚一下,惊醒!“什么时候的事?”杜仲道:“就在昨夜宴会之后,延嗣也被抓了,一并押在大理寺。靖远和黎阳的宅子也已被侯卫监视!”乔景补充道:“罪名是谋反和通敌。陈王府上一名参军告发,有往来书信为凭。今日朝会陛下定会令百官议论此事,大王要做好准备。”“什么准备?”李忧离背身问。乔景道:“放弃陈王。”

高挑的婢女为岐王戴冠插簪,旁边两人抻平衣袖,底下两人轻拍裙褶,穿戴完毕,李忧离回身目视两位谋士,冷哼一声,拂袖而去。杜仲撇嘴,撞乔景肩:“早跟你说过,不要劝大王见死不救。”乔景正色:“你我身为谋士,怎能明知不利而不提醒大王?”杜仲嘲讽道:“倒也得大王听啊。”乔景无奈。

两人齐齐叹气,望向岐王背影,走出几步的李忧离忽然转身,惊道:“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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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子,不好了!”

清晨婢女从街上买来一篮白兰花,这花是江南特有之物,色白略黄,其味甜香,含苞未放时衬着一片窄长的叶子,扎成一对对儿地卖,可以串成各种饰物佩戴。抚悠今日出门,需着男装,便只将几朵塞在随身的荷囊里。笑闹间,安修明急急来报:“娘子,不好了!脍手死了!”众女大惊。

“死了?怎么回事?你快说清楚。”抚悠示意安修明坐下,令婢女倒水。安修明抿了口水润喉:“一早我与松风出门打听脍手住处,寻到时,敲门不应,因门未关,我们便进去了。院中无人,屋门也虚掩着,推门便见一人躺在厅中,应就是那脍手,胸口插着把短刀,一刀毙命。”

“通知县府了吗?”抚悠问。安修明道:“没有,我们觉得脍手死得蹊跷,所以松风留在那边查看有无线索,我回来禀明娘子。”抚悠颔首:这两人跟随李忧离多年,办事十分得力。

“好,叫上姬先生一起去。其余人留在驿站。”

抚悠等三人来到脍手住所时,连松风已将这不大的院子屋里屋外、仔仔细细查了三遍,并向周围邻居询问了脍手其人。“脍手姓吴,邻居都叫他阿贵,原本在傅家做事,傅寿昌出事后,妻子带着两个儿子逃回娘家,至今就他一人独居。我查过了,目前有三点结论:第一,一刀致命,手法娴熟。第二,没有打斗痕迹,或者说根本没有打斗的机会,只有尸体不远处摔碎了一盏油灯,我看了他的手,右手虎口处沾有灯油。第三,房间被翻得很乱,我查了几遍,没有发现值钱的东西。”众人一一看过,没有出入。安修明道:“这应是夜里发生的事,阿贵听见外面有动静,点灯来看。屋子被翻得很乱,而且已经没有值钱的东西,可能确实没有,也可能已经被拿走。如果不考虑他死的时间实在蹊跷,这也只是一桩普通的窃盗案吧。”

姬繁川看了眼死者:“贼惯于偷鸡摸狗,可不惯于杀人,虽然情急之下也会杀人,但从这七尺大汉一刀毙命毫无挣扎痕迹来看,并非寻常毛贼能够做到。一个手段不寻常的‘贼’,来偷一个家徒四壁的脍手,太不合理。”“所以?”抚悠问。“所以我认为偷盗只是杀人之后伪造的表象。”姬繁川道。

“姬先生,这阿贵可不一定穷。”安修明提醒道,“如果阿贵被人买通毒杀傅寿昌,那么他应该会获得一笔不少的报酬,如果这个‘贼’恰巧知道他有这么一笔钱财,起了谋财害命之心,也能说通。”

连松风以为不然:“我向邻居打听过,阿贵生前因惹上官司,用尽积蓄,平日花钱十分仔细,且他本人自出事后少言寡语,也不嗜酒,因漏财而被人盯上的可能不大。”

“可能那贼原本就是同谋之人或从同谋人口中得知呢?”

安修明这一推测让众人沉默:若真是同谋图财或同谋无意透露,事情就不好追查了。

抚悠将安修明的推测前后串过一遍,道:“我觉得这不大可能,如果真有这样一笔钱财,也应该被吴妻带走,不能藏在身边,若是知情之人,就不会来找阿贵。我们昨日才提到傅寿昌,他就毙命家中,这无论如何也不能用一句‘巧合’敷衍过去。且无论杀人灭口还是图财害命,都指向阿贵确与傅寿昌之死有关。”

“若如此说,”连松风道,“金摩羯嫌疑最大。傅寿昌死后他大权独揽,昨日宴会,周渤溢提到傅寿昌食鲀鱼而死,他就流露出厌恶情绪,他怕我们按图索骥,查出真相,所以杀了阿贵灭口。”

“不对。”抚悠道。安修明问:“什么不对?”抚悠道:“时机不对。阿贵这个时候死,无论是不是金摩羯所杀,我们都会怀疑他,所以他应该不希望阿贵死得这么巧才对。”又问众人:“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周渤溢对金摩羯的作为敢怒不敢言,所以派人杀了阿贵,让我们怀疑是金摩羯所为,借刀杀人,铲除对手。”

姬繁川补充道:“也不能排除这种可能——当我们都以为金摩羯此时不可能杀人的时候,他却正可反其道而行之。”“又或者,”他笑道,“金摩羯没有我们想的这么聪明,只是狗急蓦墙而已。”

“这些推测都有道理,但又都没有证据。欸?”安修明突然想到,“阿贵那个躲回娘家的妻子会不会知道什么?”“有道理。”连松风道,“娘子,要不要查一查阿贵的妻子?”

抚悠沉默片刻,叹道:“不了。她可能所知不多,而且如果追查下去,我担心她会是下一个受害者。”

“就这么放弃了?”安修明有些不甘。

抚悠道:“我们来丹阳的目的不是查案。兵权在谁手中,如何获得,都无所谓,只要他忠于国朝,其余就随他去吧。”又看了眼阿贵,双手合十,拜了一拜,对安修明道:“报官吧。”

出了阿贵的茅屋,抚悠头前走着,忽然在院中站定。

“怎么?”姬繁川问。

“好像……哪里不对……”

“是想到了什么疑点吗?”

抚悠静静站着,抬头望了望天,风很轻,云很淡。

“算了,没有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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