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兄,怎么处置?”高个子凑上前问首领。
“这小娘子可不弱!”黑大汉啐了一口,坐在地上揉膝盖。抚悠想定是被她踢了的倒霉鬼,又暗道:“算你走运,我若穿了靴子,你现在就瘸了。”她这才意识到丝履早不知遗失在哪里,脚踝隐隐作痛。
这时一个矮瘦子窜过来,趴在首领耳边。“无妨。”首领道。矮瘦子便道:“二兄,追过来十几骑,没有马车。”抚悠知道是寻她来的,心下激动。可那首领却道:“放他们过去。”起身对抚悠道:“是来追你的吧?不要怪我没有提醒你,喊叫是没用的。”抚悠“哼”一声:“你们也太小瞧人,不是所有人遇到你们都只知道哭嚷。”“哟!”众寇嬉道,“二兄,我们可抓了个厉害的小娘子!”
抚悠白他们一眼:“你们埋伏在这里无非是为了钱财,为何不拿我们去换,兵不血刃,岂不更好?”虽然女子衣着不分贵贱大多式样相似,但用料却等级分明。抚悠通身绫罗华锦自然不是家生奴仆,要换也能换个大价钱。那首领上下打量她一番,笑道:“本有此意,不过我现在改主意,不想换了。”
“不换?为何?”抚悠怔愣:难道他们还别有企图?
矮瘦子拍手道:“我二兄的意思是他不只想劫财,他还要劫你,要你做我们二嫂啦!”
“无耻!”抚悠猛扣腰间——忘了她的刀已被解下!目下四寻,一个尚带童稚的少年对她得意挑眉,高兴地向首领献宝:“二兄,她的刀!”说着拔刀出鞘,首领目光为之吸引:真是宝刀!
正在首领凝视宝刀时,余光中少女的眼神却发出令他一凛的危险信号,并且在他有所行动前,上身被缚的少女已经发力奔向持刀的少年。他们之间的距离不远,少年几乎没有任何反应就被少女撞翻在地。
“那是头豹子吗?”首领在心中惊呼。
“小雁奴!你没事吧?”“怎么样,伤哪里了?”“老说自己壮,怎么连个富贵人家的娇小娘也撞不过?”……众寇纷纷上前扶起自己的同伴,关心之余有人不忘调侃,引得众人哈哈大笑。那少年先时被撞懵了,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尤其是被同伴取笑后,小脸涨得通红,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咬着嘴唇,紧攥双拳,气鼓鼓大步上前去踢躺在地上、害他出丑的罪魁祸首,不料却被首领拦住。
“二兄?”少年疑惑。首领蹲在抚悠身前,饶有趣味地看着她。在一连串的坠马、被俘、挣扎、撞击之后,最后一跌着实不轻的抚悠耷拉下眼皮,已不愿去想他们到底要拿她怎样了。首领看见抚悠身下压着的刀,伸手去抽,竟没抽出来,他皱了皱眉,后者吐出胸中仅剩的半口气:“不……不许……动我的刀……”便昏了过去。“二兄,她不会死了吧?”先前被撞的少年叫嚷起来。
“不会死了吧死了吧死了吧……”抚悠知道自己还有意识,她听见被人称为“小雁奴”的少年夸张地叫着,不知是惊恐还是咒她去死,但他的声音太聒噪,抚悠心烦地想:“你怎么不叫小家雀?”
“不会,只是晕了。”好似是那首领在说话,身上的绳子被解开,顿时舒服了不少,她感到自己被平放在地上,仿佛有云彩遮了头顶的太阳,脸上拂过徐徐的风,像牧马的清晨偷懒爬到山坡上睡觉……唇边一阵清凉,舌尖触到甘甜的味道……她了解草原上所有的湖,知道哪座是甜的,哪座是咸的……
“咳——咳——”抚悠呛出一大口水。
“醒了!”少年兴奋地跳起来。首领道:“你灌得太猛了。”
抚悠看见头顶遮着件上衣,少年擎着水囊,首领握着一把树枝当扇子,无奈又好笑地去敲少年的头。转身吩咐他的手下:“把她扶起来。”并把她的刀递还给她,肃容道:“这样,你可嫁我?”
抚悠接了刀,放在身侧,乜他道:“我们一人被缚,一人受伤,你就算把刀还我,我还能跑了不成?这也算得上要以身相许的大恩惠?”那少年像是极看不惯她,本就对她一脸厌嫌,闻言更加愤愤:“你跟我二兄有什么不好?也不打听打听,历山这一带谁不佩服我二兄?能嫁他是你的福气!”
抚悠靠了大石坐下,有人将她遗落在路上的丝履扔还给她,她边拂去浮尘,边瞟那少年——十一二岁的少男少女不易分辨声音,只因他与其他人一样装束,脸脏得像狸花猫,衣裳也不干净,抚悠便以为他是少年,可她却从因为高声呵斥而变得更加尖细的嗓音中听出了酸溜溜的嫉妒。细细打量,那少年果然眉目清秀得很,嗔怒的样子也别有一番娇美。抚悠穿了鞋,揶揄道:“你佩服你嫁,关我什么事!”
“少年”的脸顿时憋成了猪肝色,推开众人,受了惊吓的小鹿一样跌跌撞撞地钻进树林里。
抚悠出了口恶气,心情大好,兀自“咯咯”笑起来。
“原来小雁奴她……”大胡子一张口就似打雷,高个子及时捂了他的嘴。众寇交换着眼色,各自窃笑。
“你还笑得出来!”那少年老成的首领终于现出一丝烦躁不悦,逼视他的俘虏。抚悠却不在乎,肆意笑软在大石上。她闭起眼睛,阳光像一只美丽的蝶憩在她微颤的睫毛上,抖下金色的鳞片敷成佛妆。
受到挑衅的年轻首领愤怒的、冰冷的目光碰到这晕金色,也旋即化成了一了泓清水。
人生的际遇说来有趣,今日之前,抚悠绝想不到她会落入流寇之手,相处的竟还算平和。他们并非罪极的恶人:他们抓了她,却没有伤她,他们关心同伴,也乐于调侃、取笑,他们对比自己年轻的首领惟命是从,却也敢拿他的尴尬事凑趣,至于那被以“兄”称之的少年首领,有时不怒自威,有时看起来也不过是大伙的小兄弟。这些温馨的情谊与常人没有不同。抚悠想:他们虽然是流寇,可也是走投无路的良民。她对阿舅口中的义军心怀敬佩,又何必鄙薄流寇?流寇或是义军原本也只在一线之间。
心念电闪间抚悠睁开眼睛。四目相持中年轻首领仿佛被窥见了隐秘,猝然间无处躲藏。抚悠却未在意他小小的窘态,扇动了两下眼睫:“我看有人喜欢你呀,你干脆放了我吧。再说,你娶我也未必娶得起。”
首领闻言眉头大皱,鼻中发出鄙夷的轻“哼”,不屑道:“我倒要听听你是哪姓的山东破落户!”
九品中正的终结已瓦解了士族的特权,战争的频仍又使许多大姓“未免于贫贱”,然而门第的观念却根深蒂固,妻士族女仍是上层男子的追求,是以士族嫁女大索聘礼,一时间“卖婚”竟成风气。那首领出身寒微,打心底看不起那些明明破落却仍自矜门户的士族。他原觉得抚悠身手、勇气不一般,见识也必定不同,却不料她也是个将自己“称斤论两”,炫耀所谓高贵血统——在他眼中连粪土都不如——的世俗人,心中厌恶油然而生,正脸都不愿给她,语气更是嘲讽之至,直指其为“山东破落户”。
这句“破落户”抚悠却在心里叫好:她父家是后起的陇西新贵,母家是鲜卑贵胄,一个是山东士族眼中没文化的“武人”,一个是他们口中酸溜溜、名褒实贬的“阴山贵种”,要她对山东士族天然的友善也难。
那首领先前不是坐着,便是低头与她说话,此刻负手而立,微微昂头望向远方,身材修长匀称,气度傲然不群,竟让抚悠将一句“积石如玉,列松如翠”反复在心中吟咏,又想:“这等人品做盗寇,可惜了。”
虽说以貌取人不对,长得漂亮并不代表有才干,可她这样年纪的小娘子喜欢、偏心年轻英俊的郎君不也很正常吗?
“非也。我家可不是什么嫁女强似卖女的五姓七姓,可你也别觉得比娶五姓女易。”见那首领微侧了身看她,抚悠笑着道:“你若要娶我就拿兴洛、含嘉二仓做聘礼,用天子的洛阳宫做青庐,办得到吗?”
兴洛仓和含嘉仓是梁国四大粮仓之二,一座在洛阳之东,一座就在洛阳城内、宫城东北,据说粮食多到塞不下,够整个河南道吃二十年。可这几年饥荒,朝廷却没有一次开仓放粮,宁肯谷子烂在仓里,也不给百姓一粒。便有儿谣讽刺道“一口仓,两口仓,撑死仓鼠,饿死种粮”。如果说这个条件还有什么遮掩隐晦的,那用天子宫殿做婚礼时的青庐真可谓明白露骨了。
“朝廷不施仁政,横征暴敛,征发徭役连中男都不放过,这连年的饥荒哪里是天灾,分明就是人祸!”她方听了阿舅拆解,正好现学现卖,“我不知道诸位家中有没有饿死的亲人,有没有一走便再无音信的兄弟,但我知道各位躲入山林,一定是为官府所迫,不然谁守着安稳日子不过,来做这刀头舐血的行当?”
历来入山为寇的人无非两种,不是穷凶极恶的亡命之徒,便是被断了生路的穷苦百姓,更以后者居多。抚悠这话正勾起众人的伤心事,一时间山林寂然,似已平了大堤的河水静静积蓄着冲破一切阻拦的力量。
“啊——”黑大汉嘶吼一声,一拳砸在树干上,震得树叶簌簌作响。
抚悠见七尺大汉都被她说得眼眶发红,又添一把火鼓动道:“天下将乱,英雄辈出,窝在山里打劫能有什么出息?我听说河间、琅琊等郡已经有人起事,各位以盛壮之年,正可大有作为,为何不去投奔?”
女声清越,说起“大逆不道”的话来字字掷地铿锵,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说话。
终于,高个子打破沉寂,沉吟着说:“你是说投奔反王,大干一场?也就是……造反?”虽然从她索要的“聘礼”中“造反”二字已呼之欲出,但真被人明明白白地点出来,众人心中仍是一震。
河东这一带二十年来几易其主,先是周夺梁地,接着晋国代周,再是梁晋之战。可他们是老老实实的庄稼汉,不论周、晋还是梁,他们都只想安安稳稳地种地,可如今这样的愿望却成了奢想,不得不上山为寇。在山上吃得饱、不受欺,他们便死心塌地跟着兄长们干到底。然而现在一种从未设想过的可能摆在了面前:他们的将来,不只做流寇这一条路。说到底,他们也是被逼为寇,说到底,他们也不愿意一辈子做寇!
众人被煽动起了情绪,纷纷望向首领,待他发话,可后者却异常沉默,等待中的阳光似乎也变得焦灼,躁动着每个人的心。大胡子第一个按捺不住,大叫一声:“二兄!你说咋办!兄弟跟着你干!”
年轻首领不为所动,递过去一个令他稍安勿躁的眼神。他的兄弟们都是心直口快,没什么心机城府的憨厚人,可他却想得更多更远,当然包括兄弟们的将来和自己的将来。
流寇必然是做不长的:一是官军正面的清剿,二是饥民遍野,靠打劫过日子越来越难,三是如果他们不壮大,先发展起来的力量必然要将他们吃掉。所以他不是没跟兄长商议过将来,可造反毕竟是大事,必须深思熟虑,绝不可能因一个被虏的、来历不明的小娘子不知是何居心的鼓动就草率决定。
梁国虽然已生乱象,但毕竟还没有大乱,现在是出头的椽子先烂掉,谁举旗造反官军先打谁,这种情况下他们有必要起事吗?即便起事,他们山上才二三百人,又能成什么气候?广募新兵,必然是乌合之众,投奔其他反王,就只能寄人篱下,那些反王能不能成事也不明朗,怎么能拿兄弟们的前途性命做赌?
山中鸱鸮刺耳的叫声又一次响起,抚悠听得蹙眉,首领缓缓道:“是我们的暗号,你们的人似乎察觉到异样,掉头往回走了。”原来是口技,抚悠心下稍安,因又问道:“你知道《豳风鸱鸮》吗?”
首领面色凝重,叹息道:“鸱鸮鸱鸮,既取我子,无毁我室。”那是《诗》中对贪婪统治者的控诉。
抚悠心下大喜:他果然是读书识字的,怪不得气度与众不同。因又鼓励道:“那你就更应该明白事理了,‘天下者,天下人之天下,唯有德者居之’,当今失道,难道你就安于做燕雀而不愿做鸿鹄鲲鹏?”
首领冷笑,背身言到:“说得动听,却不过是想骗我放了你。造反于我们有何好处?当今登基以来确实不得民心,可文皇帝时的精兵强将仍在,谁要造反无疑就是竖起靶子给官军打。如今那些起事的俱都立足未稳,成不成事尚未可知。往好处想,即便我们选对了人,投奔过去,可也不过是寄人篱下,就一定能被信任、得重用?”说完,他转身直视抚悠,他这样直白地揭穿她,并摆明利害,倒要听她如何狡辩。
确实,抚悠只想自己脱身,对当前梁国形势的认识、判断也并不清醒全面。她所描绘的一切不过是画地作饼,不可啖也。如果不是有这位头脑冷静、心思深远的首领,被她一番慷慨凛然打动的莽汉草率起事,后果不堪设想。她为自救原无可非议,但将这些本已生不逢时、遭遇不幸的人陷入万劫不复便是对的吗?
抚悠忍着脚痛起身,众人以为她又要有什么举动——毕竟她刚才撞飞小雁奴那下着实惊吓了众人——包围圈自觉收紧。抚悠却只是起身对那首领行了个叉手礼,肃然而又坦然道:“论时局之见识把握、思虑之周全深透,我不如你,论对诸位兄弟的心意和责任,我更自叹弗如。我被你们虏来,内心惊惧,急于脱身,我想即便是你也会觉得我所做的无可厚非。然而,我还是要说,反不反不是问题所在,要紧的是反的时机。起事是大事,当然并非今日说明日便能做,可有心事虽未必成,但无心事必不成!”
抚悠拾起自己的刀,双手握着捧于胸前。“你若有心,”她低头看刀,眼中满是不舍之色,语转低沉,“这是父亲生前送我的,跟了我八年……”狠狠将眼泪一咽,猛然抬头望他,目光坚定,将刀递向前方,摊开双手,“你若有心,我就把它送给你,愿它助你一臂之力!”
她和思慎的命握在别人手上,即使他们不是恶人,也诚然是饿极的猛兽。听山上鸱鸮声相呼应,他们的人手一定不在少数,阿舅的人与他们交手,财物的损失尚无所谓,恐怕多少会有人流血受伤。她原本设想最好能说服他们,兵不血刃地化解危局,可那年轻首领却冷静睿智,不好欺骗。抚悠只好坦然相对,并决定以刀相赠——这已是她的最后一搏,最后一赌:他知道这刀对她的重要!
“但是,你要是没这个心……”这瞬间,抚悠心中矛盾万分,既希望他收了刀放她和思慎走,却又舍不得阿耶送她的珍贵礼物,所以,下意识,将刀回收。
“我敬你的坦诚!”一只大手落下来,横握刀身,俯冲掠食的老鹰一样将刀掠走。抚悠心下顿觉一空,却又听到那首领的声音对她道:“我若拿下兴洛、含嘉二仓,用天子宫殿做青庐,你当真嫁我?”
“我……”抚悠不料他竟把这事当真,气急道,“我可没答应!”
首领朗朗大笑,并不纠缠目下不可能有结果的事情。他将刀插在腰里,手心翻出一把短刀,亲自上前给思慎割断绑绳,又招呼人牵来二人的坐骑,“你们的马都受了伤,不过没有大碍。”他将短刀赠予抚悠,“你拿着,河东的兄弟还都给我些面子,这一路保你们平安。”又问:“你叫什么?哪里人士?”
“秦璃,家住洛阳。”左右只是化名,抚悠并不隐瞒,也问他道,“还没请教你的名讳……”日后他若真取了洛阳、声名赫赫,她可要躲着他走,再有,她的刀有机会还是要要回来的。
那人自然不料抚悠作此想,他叉手行礼,报名道:“历山陆伏虎。”
抚悠没听过这个名号,只是点头记下,叉手回礼。思慎却吃了一惊,待陆伏虎等人消失在林中,他对抚悠道:“这可是官府悬赏五百金要抓的人!历山盗贼,阿大降龙、阿二伏虎,这个就是伏虎!”
抚悠面露惊讶。思慎虽然被抓,却丝毫不吝赞美,滔滔不绝地仿佛恨不能自己也跟了陆伏虎当盗贼,“他们号称历山鸮,流窜在王屋山、中条山一带,有二三百人,跟一般流寇拖家带口不一样,大都是年轻精壮,所以机动能力、作战能力特别强,梁国朝廷派了好几员大将剿了三四年,损兵折将,都没能剿灭。别看这个伏虎是阿二,可威望却不输给阿大降龙。我之前就听说他很年轻,还不相信,今日算是开眼了。陆伏虎足智多谋,几次在山中把官军耍得晕头转向、丢盔卸甲,啧,简直传得神了!”
抚悠没有思慎的兴致,但她想:或许她的刀,还真送对人了。
……
两人牵了坐骑走回大路,马是不能骑了,只好坐在路边等。经此一事,思慎对抚悠佩服得五体投地,好话说了一筐筐,抚悠听得心不在焉。“不过,”思慎转而担忧道,“三娘真要嫁给陆伏虎吗?”
倒是思慎提醒了她,这样的事传出去可毁人名声。“今天的事我来跟阿舅讲,你一个字也不许透!”
思慎抓抓头:“那阿郎问起来怎么办?总不能说什么也没看见、没听见吧?”
“怎么不能?”抚悠白他一眼,“就说你被人打昏了,什么都不知道!”
“可我没被打昏啊。伤都没有,阿郎那么精明的人……”忍受不了小仆聒噪的抚悠抄起手边的石头。
“啊哟——”
一声惨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