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河东行(1 / 1)

贺倾杯对外甥的志向十分支持,但却还需说服贺兰氏。贺兰氏所担忧者,无非是女儿到了婚嫁年纪,恐耽误终身大事,贺倾杯便道“把阿璃许配给那些洛阳城里的纨绔子弟才是真正误了终身”,还说“以阿璃聪慧,若只在家中做寻常女子教养可惜了人才,也不是姊夫之意”,又保证外甥的婚事他会上心,一定找个人品、家世样样般配的,贺兰氏才勉强同意,但对自小不曾离开身边的女儿仍是不舍。

抚悠得偿所愿,固然兴奋,但不舍之情亦同母亲,可她却反而安慰母亲,说些“女儿也舍不得阿娘”啊,“阿娘要保重身体”啊,“女儿有空还给阿娘抄写佛经”啊之类的甜言蜜语。教贺兰氏又爱又恨。

贺倾杯将一切准备妥帖,一旬后便得启程。抚悠装了满满五只大箱,除三个衣箱装了四时衣裳和妆奁外,还装了两箱字帖书卷和抚悠用惯了的象笔、鸡距笔、紫毫笔、辟雍砚等,钱自然也不缺。贺倾杯还送她一只五弦螺钿琵琶。螺钿五弦正面是骑驼人抚弹琵琶,背面是螺钿宝相花鸟纹,做工精妙绝伦,拨片一弹,更是不同凡响:索索如秋风拂松,泠泠似山中鹤鸣,掩抑恰水冻咽流,五弦并奏,嘈嘈切切,铮铮如珠落玉盘。抚悠向阿舅要了一匹焉耆马。焉耆马善奔,一日能行六百里,身体魁伟壮丽,又称“龙驹”,是上等好马。这马还有个别称叫“胭脂马”,一说是中原人将“焉耆”误做“胭脂”。这匹焉耆马,四岁齿龄,如龙似虎,毛色胭赤,飞奔起来如火卷大地,抚悠甚是喜爱,给它取名叫“火鹞子”。

临行当日,母女难免相拥哭泣一番,贺兰氏又嘱咐了好些话,抚悠一一应了。与母亲相扶着出了大门,抚悠见门前车队浩浩荡荡,除了一辆精致的人乘马车和四辆载物的马车,另有三十多个骑马的健仆将车队前后左右护住。他们腰间挎刀,手中持杖,样貌也甚是凶悍。小仆安思慎骑马绕着车队清点一圈,来到贺倾杯身前下马,叉手行礼,报说人马齐备,可以出发。贺倾杯颔首,思慎上马而去。

抚悠惊诧地问:“怎么这么些人?”贺倾杯却不解释,只道:“路上就知道了。”车队缓缓驶离伊阙别业,过河阴、渡黄河、过济源,次日,穿王屋,进入垣县,这已是河东地界了。可车队却在垣县走不动了。

抚悠在车上小憩,听见耳边隐隐是嘈嘈杂杂的呼嚎声、呼喝声,睁眼见阿嫣正从帘逢里向外看,她也凑了过去,只见路旁竟是破衣烂衫的老弱妇孺,围着车队乞讨。

“这是怎么了?”抚悠惊讶。

阿嫣对此倒是见怪不怪:“是饥民。”

眼见马上健仆呼喝着用木杖驱赶饥民,抚悠此时才明白贺倾杯为何要带这么多随从。“停车!停车!”她拍着车厢大喊。马车甫一停下,她就跳下来,跑到贺倾杯马前,牵着他的马缰道:“阿舅,别让他们伤了人,我们车上带的吃食分与他们一些不好吗?”阿嫣也跟了过来,扯了抚悠的袖子小声道:“三娘不可,要是起了头,就走不了了!”被拂逆了的自认善良正义的小娘子顿时来了脾气,哂道:“你倒是富贵人家的奴婢,不愁吃穿,饿死人也与你无关!”阿嫣被她一说,一下红了眼眶。

贺倾杯跳下马来,瞥了抚悠一眼,道:“阿嫣也是饥荒年里被父母卖了的。”

抚悠心下一沉:舅舅的语气不是责备,而是失望,是对她自以为是和不问缘由,随意责难他人的失望。抚悠心下羞愧万分,阿嫣却抹抹眼泪,反而安慰她:“三娘,我没事。”抚悠握了她的手,二人无言。

车队一停下,饥民就围了上来,贺倾杯走到一位老妇跟前,问道:“阿婆,这样的饥民垣县有多少?”

那阿婆佝偻着身子,颤巍巍道:“郎君好心,地荒了好几年,年年都是要饭的老人孩子,也不知有多少。”

“我们要北去石州九凤山,路上还有饥民吗?”

“郎君问得巧,老妪家正住在九凤山下,一路乞食过来,我们听说朝廷在洛阳有两口大仓,里面有吃不尽的粮食,所以都往河南赶,这里聚得人算是多的了。”

“县里没有人管吗?”他问的是垣县管不管流民涌入洛阳,依往年成例,各地饥民是严禁涌入京畿的。老妇却是误解了,边以袖拭泪边道:“差役们只管拿人催租,哪里管人死活?”

贺倾杯也只得默然,施了一礼,道:“多谢阿婆。”转身对小仆思慎使个眼色。

思慎会意,跳上一辆载货的马车,对四周饥民大声喊道:“各位阿翁阿婆娘子们,我家主人好心,给你们备了蒸饼。你们排好队,人人有份,不要争抢!”说着将盖在车上的麻布草席一掀,里面露出满满的、白花花的蒸饼,引得数日不得饱食的饥民垂涎欲滴。

“排好排好,不许抢!你那阿翁不能让着阿婆娘子们吗!”“你那汉子腿是断了,可也不能跟老人女人抢呀!”“你,就你,拿了一回了吧,别太贪!”三十多个护卫车队的健仆此时维持着秩序,粗鲁是粗鲁,倒是管用。不然他们就是搬座大仓来也不够饥民哄抢。“那小崽子一人拿那么多作甚!”健仆揪了一个男孩的耳朵,那孩子一人揣了三个蒸饼。孩子又急又痛,眼眶发红,却死死护住怀里的蒸饼,不肯把多拿的放回去。他大声叫道:“我阿婆阿娘都走不动了!”道边已有不少人饿得奄奄一息,不能动弹了。

于是抚悠和阿嫣拿了水和蒸饼,散与歪倒路边的饥民。贺倾杯却只在一旁看着。

一车蒸饼最终分去了大半,思慎又跳上车去大喊:“分了蒸饼,就不要去洛阳了,你们进不了洛阳,朝廷也不会开仓济民。给你们指条明路,向北,往河间、渤海,向东,往鲁郡、琅琊,那里才有饭吃!”

饥民们拜倒称谢,又将车队堵了一会儿,才渐渐散去。

车队离了饥民,抚悠不肯再坐回车里,而是骑上了自己的火鹞子,与贺倾杯并辔同行。

“原来阿舅早有准备。”抚悠心下倒是埋怨多于赞赏:干嘛不早说,害她急得像个傻子。

贺倾杯但笑不语,倒是小仆思慎在边上挤眉弄眼、怪里怪气地说:“带着个善心的小娘子就是啰嗦哟。”抚悠瞪他一眼,冷不丁举鞭抽了思慎的坐骑,那马长嘶一声,飞奔起来,思慎惊得大呼:“啊呀!我说三娘善心是好话,三娘怎么……”后面的话便听不清了,一是思慎跑得远了,二是后面三十几条壮汉一起笑起来,那声音也是“轰隆隆”雷声一般。“让思慎去当‘斥候’。”贺倾杯道,众人又是大笑。

抚悠的心思却不全在笑闹上:长安有乞丐,以城南最多,每每都被坊内武侯驱赶。可这么庞大的饥民队伍却是没见过。她从长安入洛阳,住的是舅舅的伊阙别业,交往的是洛阳的达官显贵,看到的是锦衣玉馔、歌舞升平、花团锦簇,却不料洛阳之外竟有这样一番景象,天堂到地狱也不过如此吧。

“河东去年遭了灾吗?”抚悠问。

“天灾倒在其次。男丁都去修宫殿、禁苑了,连中男都不放过,只要被抓去,就别想回来,要么累死,要么把宫殿、禁苑修完。可修完了宫殿和禁苑,谁知道又要修什么?皇帝的欲望总没有穷尽。百姓家中只剩老弱妇孺,有田无人耕,眼睁睁看着良田荒废。余量吃尽了,年年到了青黄不续的时候就闹饥荒。你在河南府没看到饥民,也并非那里徭役田赋轻,而是洛阳周边的流民早被官府驱散,官道上也绝不许见尸骨,总之不能惊扰天子脚下的升平。没奈何,许多人只好到外乡乞食。”

抚悠若有所悟:“我说这一路荒荒凉凉、人烟稀少呢……可朝中就无人知晓,无人进言吗?”

“皇帝不想知道,谁说真话谁丢官爵掉脑袋,还有谁敢说?”

沉默一阵,抚悠问:“思慎说的河间、渤海、鲁郡和琅琊,可是有人造反了?”

贺倾杯点头:“不止这四地。河北、河南、淮南、山南都有,河东本地也有,只不过目前以河间、渤海、鲁郡、琅琊四郡声势最大,有足够的能力接纳流民。这么说吧,梁国好比一条大堤,已经布满蚁穴。”

“我同阿娘时常与那些贵妇宴会,却没听她们说起过。”抚悠道。贺倾杯叹气:“皇帝讳疾忌医,朝中大臣尚不敢妄言,谁敢当众议论?只在私下惶惶不安、各谋退路罢了。”

抚悠不解:“若惶惶不安,还有心思歌舞宴会?”

贺倾杯笑道:“就是心中惶惶,才愈发要珍惜最后的欢乐时光吧。皇帝即使不愿听,对四面形势能一无所知吗?可照样大兴土木;而贵族面临朝不保夕的荣华,却只有及时行乐。一人一国,临到灭亡才最疯狂。”

“阿舅也从不告诉我,要不是我要上九凤山,就真成了井底之蛙。”抚悠埋怨。

贺倾笑杯道:“怎么?若我告诉你,你还去投义军不成?”他称他们为“义军”,而不是“反贼”。

抚悠“哼”道:“那也未尝不可。”

贺倾杯皱了眉,揉揉额角,无奈道:“你千万别存这样的心思,我可没法向你阿娘交代。”

抚悠却神采扬扬:“阿舅宽心,我即便要投军,也要先上山拜师,听阿舅口中那无所不能的师父拆解天下大势,知道谁最得天时地利人和、谁最有成算再去投奔。”故意驱马向贺倾杯身边靠了靠,言有所指道:“要想建功立业可得跟对了人。”说罢,扬鞭打马,纵着火鹞子像一支离弦的箭,飞奔出去。

喝美酒要醉,骑千里马自然要奔。

贺倾杯玩味着抚悠这话是诚心调侃他与相王,反应过来,连忙大喊:“你不熟悉路,别乱跑!”

“我顺着大路……”抚悠的声音已然绝尘而去。

贺倾杯心下大急,倒不是此处岔路极多,容易走错,而是这条路上除了饥民,还有流寇!

*******

三月末的正午,阳光照在身上懒洋洋的,夹道的山岗后横七竖八躺着十几个睡大觉的年轻人。

“二兄,二兄!”一个矮小精瘦、粗衣裋褐的年轻人伏身窜过来。那身手比兔子还敏捷。

“来了吗?”睡汉中有一人翻身跳起。

先前那人道:“来是来了,骑着快马,可只有一人,还是个小娘子。”

一听是个小娘子,其余几个睡汉也都坐了起来,有人戏笑:“二兄,小娘子劫不劫哟?”有人起哄:“我们有了二兄,就是还缺个二嫂哩!”也有人谨慎:“大队人马和财物在后面,别打草惊蛇。”有人不屑,朝旁边踢了一脚:“不已经劫了一个了吗?也没惊着蛇!”

“呜——呜——”被五花大绑放倒在地,口里塞了烂布的,赫然就是安思慎!

“二兄,听你的,怎么办?”

被称作二兄的那人“噗”地吐了嘴里衔着的草叶,吐出三个字——

“绊马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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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带是王屋山与中条山山脉的交汇处,崇山峻岭之中漫道蜿蜒、雄关扼守,自唐尧至先秦都是两军对垒、驻兵把守的必争之地,直到秦统一六国才失去了军事地位,成了繁忙的驿道、商道。据说十几年前梁与晋争夺河东,对峙于此,两家还都各自重修关隘、长城,派遣重兵把守,那时真是关如铁,城如龙,旗蔽日,山峥嵘。梁国高祖文皇帝宇文牧于横岭关大破晋军,为保护李绀突围,皇后张氏身中流矢,不治身亡。丧妻的李绀心痛得几至癫狂,随后拒听劝谏,做出许多不合常理的昏聩之举,直接导致左控关陇、右扼河北的河东之地尽丧,晋军自此退守潼关,偃旗息鼓,再未兴兵重夺河东。

“若玄青在此,必不使我有此败。”班师后的李绀喟然长叹。然而是时身居突厥的辛玄青却并不这么认为,抚悠就曾听阿耶说过,“宇文牧雄才大略,若天假其年,包举宇内非此人莫属”。

然而,以庶子身份夺嫡、建立梁国的宇文牧晚年也被自己的儿子搅扰得不得安宁。河东之战刚刚打胜,尚未班师,洛阳便传来储君谋反的消息。虽然叛乱被平息,可罗禁了三个嫡出儿子的宇文牧心灰意冷、伤病交加,没多久便去世了。以事后眼光来看,梁晋河东之战竟是没有赢家。李绀之败是外战之败,发妻身亡,河东尽失,战线收缩。宇文牧之败是内争之败,赢了河东,却送了性命。千古之后,俱为笑谈。

梁国虽然拿下了河东,宇文牧却心力交瘁于诸子的争斗,无暇经营,及至宇文弘业登基,不懂军事的年轻皇帝丝毫没有意识到河东之地的战略意义,更无心经略。因此仅仅才过了十几年,城墙壁垒便衰草丛生,残败失修,不复当年气象,又因近几年皇帝失德,盗贼纷起,竟是连过路客商也鲜有了。

抚悠面前便是这一番萧索景象,然而境由心生,她此时心情豁然,倒觉得眼前景色别有一番苍劲。譬如远处随山势起伏的长城正像是展翅的苍鹰,又如那残破的关隘令人遥想起上古的征伐,至于层峦叠嶂、千峰万壑,则勾勒出竞腾的马群,抚悠策马,仿佛亦在其间。

山中鸱鸮陡起的尖叫声刺啦啦划破天空。历山雕鸮体型庞大,凶猛异常,大如狐狸、野猫,猛如苍鹰、游隼都是它们猎捕的对象。然而鸮类大多昼伏夜出,正午才过便出来活动,岂不异常?

抚悠敏感地收紧缰绳,几乎同一瞬间,火鹞子闷嘶一声向前栽倒,撅起的后腿抛石机一样将背上的主人掀飞出去。抚悠不及多想,仅凭本能双脚脱出马镫,手松开马缰,将身一团顺着被抛飞的弧线在空中调整姿态。落地时背先着地,顺势几个骨碌,虽然跌得不轻,手也擦伤,但所幸并未伤到筋骨,可起身时却被人大力反拧了胳膊,天旋地转中的抚悠猛地清醒:不好!

粗糙的大手从脑后伸过来捂了她的嘴,仰折她的脖子。抚悠痛得流出眼泪,憋足了一口气,抬腿向后狠蹬,只听一声恶毒的咒骂,反扭她的力道不松反紧。她被两个男子半扭半架地拖到山石后,扭头去看,伏在地上的火鹞子被人拽起拉走,一切打劫的痕迹被很快清理干净!

“二兄,人带到了!”

这伙流寇共十五人,大多是二三十岁的精壮男子,中间箕踞而坐的弱冠少年是他们的首领。抚悠仔细打量众寇口中的“二兄”,心道:“若不是他用绊马绳暗算我,我倒觉他相貌气度不比张如璧差。”

那人也打量抚悠,红衫绿裙,白底花纹半袖,双鬟髻,再次见面他还能清晰地说出发髻上簪着桃花,半袖上绣红绿花草缠枝纹,腰间挂荷囊,荷囊下垂酢浆草结……若是换了那个没心没肺的,抚悠想,大约就只会记得她当时灰头土脸的狼狈相——此是后话——当然,她此时确实狼狈:沾染了尘土的散落的头发覆在额上,缠在颈间,脸上白一块、灰一块,细小划痕渗出血丝,更不消说满是尘土又被扭绑得不成样子的衣裳了,或许唯有她倨傲站立的姿态才让她不至于像只被鸱鸮追捕的亡命鹑鸟。

有人从石后拖出一只五花大绑的“粽子”,问道:“认识吧?”

“呜呜……”那人口被堵着,发不出声。

抚悠惊讶失声:“思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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