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白衣郎(1 / 1)

“昨夜城中花焰如何?”翌日饭后贺兰氏与女儿闲话。

抚悠瞟了眼旁边的贺倾杯,后者一副悠然自得之态,似乎正等着她这个“没见过世面的野丫头”又惊又喜地夸赞一番。她微扬起下巴对阿娘道:“可不能跟我在草原上见过的流星比。那好似从天上倏然倾覆了一盘乱棋,天地气象,何其壮哉!”瞥见贺倾杯略微惊讶的表情,抚悠暗暗得意。

在她九岁那年,一天夜里睡得正香时被夏尔从毛毡里拖出来,她怒气冲冲地攥紧了拳头准备饱揍他一顿,却看见天上稀稀疏疏地有流星划过,渐渐地,越来越多,像下雨一样。

夏尔大大拉拉地躺在草地上,“喂”道:“罗刹娑,好看吧,是不是该谢我?”“罗刹娑”是天竺神话中的恶鬼,自从夏尔知道了这个典故,就喜欢这样称呼曾把他打得头破血流的抚悠,意即强悍凶恶。

抚悠才不在意“手下败将”在嘴皮子上沾便宜,她会用拳头挣回来。

天似穹庐,笼盖四野,流星划过,无数金线银线布满天幕。

“喂,罗刹娑,你们中原有没有关于星星的传说?”莽莽无际的原野上躺着两个看星星的人,“为什么星星会无缘无故地掉下来?……这么多星星掉下来会不会预示着什么?会不会不祥?还是吉兆?……喂,你说……你说星星掉下来不会砸到我们吧……你别怕,我会保护你的!”

抚悠不胜其烦地坐起来,扭头瞪了一眼仰面望着星空、兀自喋喋不休的突厥小王子,心里暗暗道:“你连我都打不过,还保护我?最好掉下颗星星砸在你那张狂妄自大的脸上!”

“你还说,都看得睡着了,还是夏尔把你抱回来的呢。”贺兰氏歪在凭几上掩口而笑。

抚悠红了脸,怨怪母亲抖她少时糗事,低声嗔道:“阿娘……”可听到“夏尔”二字,又不由揪心。

*******

上元过后,天气转暖,洛阳城中的贵妇们开始频繁宴会,因贺倾杯的关系,贺兰氏与抚悠也成了这些钟鸣鼎食之家的座上宾客。十三郎虽号称富可敌国,可以时人对商人鄙视到明令规定其不得穿同色鞋子的刻薄,虽然这对真正的富商从无约束,在显贵的外命妇中间,贺兰氏母女也会受人轻视。然而贺兰氏出身北周名门,言谈举止,出众风流,虽为商人之姊,却颇令眼高于顶的贵妇们刮目相看。

抚悠对此自是毫无兴趣,且母亲每每说“北朝贵族是通过利益和姻亲关联起的大网,想要出人头地,就必须把自己也织进这张网里”,她知道母亲在洛阳显贵中“择婿”的心思,心下更加抵触。

民谚说“七九河开,□□雁来”,天气一日暖得一日。昨日贺兰氏在燕国公府游园、宴饮、看歌舞、戏双陆,直到了宵禁的时间,索性就留在国公府上闹了个通宵,早晨才出得城来,回家歇息。抚悠昨日也跟了去,只是早早被打发了去睡,如今精神正足,天光微曦,众鸟出巢,她便信步来到花园。

园中贺倾杯半挽袖子,气定神闲地搭弓、瞄准、射箭,关陇贵族尚武,即便从小白净文弱,不像能当将军的料,弓马骑射却也样样都不耽误,只是他的箭术实在让人扶额罢了。

“咄”又一箭射偏,抚悠偷偷嘘了口气,上前道:“阿舅。”

贺倾杯也不回头,又搭一箭,问道:“阿璃啊。这么早?”

抚悠道:“我昨日睡得早,阿娘才刚睡下呢。”

“哦。昨日去了谁家?”拉弓。

抚悠道:“燕国公府上。”

“光禄大夫、民部尚书啊。”瞄准,“做些什么?”

“也没什么特别,游园赏花,歌舞宴会,饮酒作乐,戏双陆——”抚悠特意顿了顿,道,“输钱。”贺倾杯回头看她。“输了很多钱。”抚悠故作咋舌。

贺倾杯大笑:“怎么?怕你阿舅输不起?”拉弓:“阿舅的钱还就怕没地方输呢!”

名为搏戏,实为贿赂,抚悠很清楚她们结交那些贵妇是要做什么,只是……她瘪瘪嘴,似有心事,却不说话。十三郎弓只拉到一半,松了力,转身将弓箭递给抚悠:“你来。”

抚悠也不推辞,侧身站立,拉弓瞄准。

贺倾杯捋下袖子,抱臂站在一旁,问她:“就没有什么新鲜事?”

“国公死了爱犬,下葬时埋了百只活兔陪葬,算不算新鲜事?”“咄”一箭正中靶心。

贺倾杯看看靶上那支被众多射偏的箭围绕,兀自立在红色靶心的箭,倒也不觉羞愧,只是点点头道:“算吧,改日我送他条好狗。”不过是投其所好的小把戏。

抚悠再抽一支箭,相同的,练过千万次的标准的预备姿势。贺倾杯见她面色凝重,轻轻一笑:“你好像还有什么要说。”抚悠拉弓,“国公有个侍妾,怀了孩子,夫人说她手脚不干净,将她当众打死。”

“咄”,紧挨着上一支箭,又中靶心。

北朝女子的凶悍是出了名的,这样的事情并不稀罕,贺倾杯只是淡淡地问:“哦,她们怎么说?”

“她们说那侍妾命贱,几世修得的福分能在国公府为奴为婢,却不珍惜,死了白死。母亲以眼神暗示我,转过去与她们谈笑。”抚悠抽出第三支箭,搭弓,问道,“阿舅觉得呢?”

贺倾杯眼看着抚悠拉弓、瞄准,似无所谓地轻轻说道:“嫡待庶若奴,妻视妾如婢,这在北朝是司空见惯的事。何况横竖一个侍妾,聊做谈资罢了。”

“嗖”,抚悠的箭飞出的瞬间贺倾杯就知道偏了,果然那箭擦着箭靶,失力落在后面的树丛里了。贺倾杯将弓从发呆的外甥手中拿过来,抽出箭斛中最后一支箭,道:“你一定是觉得国公夫人如此行事太过残忍,觉得你母亲如此反应太过冷淡,是不是?”

抚悠想起那侍妾死前的情景,总觉像是一场噩梦。在突厥主人也会凌□□隶,打死打残的也不在少数,她不是没见过流血死人的小娘子,可被强迫作为看客,像观歌舞、看斗鸡一样“轻松愉悦”地“欣赏”一个人被活活打死还是头一遭。然而虽则同情死者,但单只是这样,还不足以使她有如此触动,毕竟魏晋以来,将婢女头颅割下,置于盘中相互媲美,以至随意打杀、甚至蒸食这种事情她也早有耳闻……

“侍妾这等贱口被主母‘一不留神’打死,根本不会有人追究。何况事发在国公府内,谁敢过问?我知你心善,但你阿娘做的是对的,你要记住,你、你阿娘、国公夫人才是一样的人。当然,人非草木,相处日久即便对奴婢也不可能全无感情,可你怎么就知道那奴婢没有做出令国公夫人忍无可忍之事?国公那么多妾媵,夫人为何单单容不下这一个?世人之心皆同情弱者,这是常情,然而弱者未必‘是’,强者未必‘非’,将此混淆,就不是善良,而是是非不分了!”他表情倏然一凝,嘴角绷直,将弓拉满,射出一箭。

那箭以电闪之势直扑靶心,连同抚悠先前射中的两箭一齐将靶心洞穿。

“啊?哈哈!射中了?”贺倾杯指着箭靶,一脸不可思议地大笑。抚悠则郁郁地望着露出个大洞的靶子,心道:“见鬼!”贺倾杯放下弓,招呼站在远处捧了鱼洗手巾的婢子,一面洗手擦脸一面道:“吕雉帮汉高祖打下天下,戚夫人只凭年轻美貌就要夺走一切,也怪不得吕后心狠吧。”

侍妾的真正罪名当然不是偷窃,至于原因所有人也都心知肚明:国公位高德重,夫人家世显赫,国公怎么可能为了一个侍妾开罪夫人,做全洛阳的笑柄。小小侍妾自不量力,枉自送命。

“不是这样。”抚悠想说——那侍妾真的有些不同。受辱挨打的人她见过,求饶的有之、诅咒的有之、惶惧的有之、哭嚎的有之,但惟独没有见过昨天那样……平静的,没有哭喊,不带怨愤、从容赴死,骄傲高贵得胜过在场所有的贵妇,波澜不惊的眼神中似乎映出她们来日的灭亡……

“换了你,你能怎么办?”贺倾杯笑问。

抚悠想不通自己为什么会对一个素不相识的小小侍妾肃然起敬,她原想告诉阿舅,可见他认定那不过是一桩再普通不过的妻妾争风,思忖着若说出自己的怪诞想法,大约要被取笑……

“好了,”贺倾杯拍拍外甥的头顶,“你自己想吧,我还有事。”

“阿舅又有事?”自从上元过后,贺倾杯难得在家。

“不是大事,”贺倾杯扔了手巾在盆里,“我出资在伊阙修建的佛像,去看看。”

“我也去!”

*******

抚悠随贺倾杯骑马出了别业,一路往南,折向西,过石桥,便是自北魏孝文帝时开凿的伊阙佛窟了。几百年间,换了几家圣人天子,伊阙上的“叮叮当当”声却从未间断。那些或是饱经离乱,或是生活艰辛的人们还是虔诚地祈祷着,将希望托寄来世,而富贵人家则为了纪念先祖和为自己、家人祈福而开凿石窟。时辰尚早,前来拜佛的善男信女还不太多,石匠们则早早披星戴月地开始了一天敲山凿石的劳作。或清脆悦耳、或沉闷浑浊的凿石声伴着伊河的水流如同一曲古老的歌,流向远方。

二人下了马,由北向南看去。北面的石窟造型秀骨清像,越往南,就越像中原人了。大的石窟前通常还有多层的楼阁为佛像遮挡风雨。贺倾杯在一处小佛窟前停下,指着一个供养人的名字道:“你看。”

“杨金儿。”抚悠念道。有钱人出资开凿的石窟高大雄伟,供养人的形象可以雕刻在石壁上,而穷人则合众开凿一个小窟,刻上自己的名字。这个“杨金儿”便是其中之一。抚悠看向贺倾杯,不知他为何单指这个名字给她看。后者道:“这就是燕国公府上被打死的侍妾了。”

抚悠惊讶,作为商人消息灵通是必然的,但她想不到贺倾杯的消息竟是这样无孔不入!

贺倾杯叹息道:“同是杨姓,弘农杨氏为晋国皇后,而这个杨金儿生为奴婢,死未善终,名叫金儿却没有金贵命,也只有祈求佛祖让她来世托生个好人家,再不吃苦受辱了。”说着双手合十,虔诚一拜。

抚悠看在眼里,心想:“他之前明明说那侍妾不值同情,此刻安静垂首,却如佛般悲天悯人,真让人捉摸不透。”她那个隐下的心思,直到多年之后一个偶然又必然的契机才重新闪现和连贯起来。真相来得晚了些,然而终究无关要旨。就像这刻在石上的小小名字,少人祭奠。

抚悠双手合十,默默祈祷。

石窟开凿的顺序由北而南,愈往南凿石声愈清晰,渐渐看见石壁上修建的栈道和石匠忙碌的身影。贺倾杯在一尊露天开凿的佛像前停了下来,对抚悠道:“到了。”便有小仆笑嘻嘻上前牵马,还与贺倾杯顽笑几句,惹得贺倾杯敲他脑袋。抚悠并不信佛,于是她问:“阿舅为何要修造佛像?”

贺倾杯笑道:“这佛像非我供养。”抚悠惊讶。贺倾杯在她耳边道:“名义上是我出资,实际却是皇后崇佛,相王为母亲祈福而建。”

“相王?也太嚣张!”是的,不是别的,就是嚣张!两国势均力敌,甚至他国还略胜一筹,却敢在别人的地盘上给自己的母亲兴建佛像,那是即便不把打下梁国视作探囊取物,也至少是胸有成竹、十拿九稳了。

贺倾杯深以为是:“我就是欣赏大王这样的性格,自信,有魄力。”

抚悠却不以为然:“但愿他能用弓刀说话,而不是刻刀。”

贺倾杯大笑:“好好,咱们就拭目以待。”抚悠莞尔。

两人退后几步,仰观大佛。这佛窟以三世佛为主题,主像释迦摩尼高约五丈,宽衣博带,面容慈祥。佛祖身后有莲花、祥云、飞天造型,南北壁上则有男女供养人雕像,女供养人还未完工,北壁的男供养人相貌似个英俊青年,却翘着两撇老气横秋的胡子,故此神态很是诙谐,抚悠不由近前观看。

贺倾杯见主像已经完工,只剩下边边角角尚待修饰,对进度很是满意,可他见女供养人的头像还未雕刻,便喊道:“鬼斧张。”鬼斧张是负责整个佛窟雕刻的老石匠,手艺精湛,人称“鬼斧”。

左手握凿,右手持锤站在女供养人像前冥思苦想的老石匠听见有人唤他,转过身来,见是贺倾杯,连忙上前行礼。贺倾杯问道:“这女供养人怎么还没刻好?”

鬼斧张一听这话便没好气:“原本不是主像,也不难,只是上回十三郎你带来的那个白衣郎君,他不但对男供养人像指手画脚,还用计激我,让我按他的想法雕刻女像。”

“他怎么说?”贺倾杯暗觉头痛:我的大王,你又生的什么鬼点子?

鬼斧张面色沉重,倒不似方才的不满,将白衣郎君的想法如此这般一说——对一个手艺精湛的石匠来说,这个不合理的要求却正是对他技艺的挑战。鬼斧张欣然应战。只是应战之后便一筹莫展了。

贺倾杯听了又是摇头,又觉好笑,安慰鬼斧张道:“老张啊,你也别太把他的话放心上,他就是那样想起什么是什么的脾气。这要求我看强人所难,不听也罢。”

“阿舅,你看这像有趣吗?”抚悠一面指着男供养人像一面回身。

贺倾杯还未说什么,倒是他身边的鬼斧张板起脸来教训:“礼佛敬佛是庄重之事,什么有趣?”抚悠被老者一喝,不由一脸错愕,解释道:“我……我是觉得分明是个年轻郎君的模样,这胡子……倒是将一个毛毛躁躁却非得要向人证明自己沉稳的年轻人刻画地惟妙惟肖……”

老者见这年纪不大的小娘子对石刻能有这番领悟,欢喜得像是遇了知音,一副吹胡子瞪眼的表情立即变得眉眼舒展,连胡子都好像要飘起来,比那雕像还要诙谐。老者道:“小娘子说的正是,原本没想要刻胡子,可那郎君非要添上。”抚悠与贺倾杯对视一眼,见后者点头,知道老者说的郎君就是相王了。

她忽然对这毛头小子有了些兴趣。

贺倾杯是知道鬼斧张的,手艺是真的好,脾气是真的坏,倒真怕吓坏了外甥女,可见两人相谈甚欢,很投脾气的样子,不由暗道:“这草原上长大的小野马果然不同于养在深闺的娇娘子。”看着抚悠,他忽然有了主意,大笑道:“老张啊,你也别发愁了,就照着她的样子刻吧。”

“我?”抚悠大惊。

鬼斧张上下打量这位“小知音”,合掌称赞:“我看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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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的天气即使阳光明媚,也清冷异常。伊河封冻,云凝不流。白衣郎君双手合十,不知祈祷些什么。他转身,对老石匠说:“我心里有个人,却不知道她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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