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上元节(1 / 1)

贺倾杯的洛阳别业在洛阳城南,伊阙东山,其时苍山负雪、水落石出,并未见景致有何特殊,倒是阿嫣滔滔不绝地将此地山水之胜、景色之佳描绘的天上有、地下无的自豪模样让抚悠暗暗发笑。两人虽主仆有别,可原本是一样年纪的小娘子,抚悠又不同于从小意气骄奢、颐指气使的贵族少女,几日相处下来,私底下便如朋友一般了。这也使得抚悠因丧父和离开草原、告别朋友而暗淡的心渐渐明朗起来。

琵琶峰下,依山傍水,便是贺氏庄园。抚悠下车时着实震惊不小,在长安她见弘义宫轩峻壮丽,便腹诽岐王骄奢淫逸,可如今眼前一个洛阳商人的别业雕墙峻宇,比屋连甍,丹槛炫日,绣桷迎风,实在也不比长安的亲王府邸差啊!倒显得弘义宫寒酸了。

贺倾杯解释说:“自汉以来,长安地近夷狄,久经战乱,倒是洛阳相对安定,又四通八达,财货汇集。虽都说长安是帝王根基,有帝王气,可自西汉以后也再没有统一的中原王朝定都在那里,说难听点儿,也就是徒有虚名,还有个空架子罢了,其繁华富庶更不能与洛阳相比,改日带你入城,你便知晓了。”

抚悠瞥他一眼,哂道:“害国肥己而已。”甩头昂首走在前头。贺倾杯倒也不恼,只觉她孩子气得好笑,催着一旁傻站的阿嫣赶紧上前引路。

先时抚悠被抓,贺倾杯隐瞒了阿姊,只说城中风声不好,要将她送出长安,为确保安全,要她跟女儿分开出发。贺兰氏慌乱之中并未起疑,但一路上也渐想明白:就算要她与女儿分开,何至于连见上一面都不能?一路颠簸加上担忧,病情反复,不见起色。今日母女相见,倒一下子好了大半,倚着迎枕说了半天话,胃口也大开,喝了碗乳粥,并吃了两块龙凤糕。

抚悠虽有许多话想跟阿娘说,可见她病情才见起色,不愿她劳神,便推说自己累了,想要休息。贺兰氏笑道:“也是,你也是赶了几百里路了。”抚悠起身告退,走到门口,听见阿娘叹息道:“阿璃,把这身衣裳换下来吧。”贺兰氏见女儿仍穿着自己改的旧衣裳,一面叹气弟弟太由着外甥的性子,哪怕逃难都照顾她的尊严,一面更叹息女儿的固执。

抚悠知道即便是贺家的婢子也没有穿成这样的,自己实在是格格不入了,可她……

贺兰氏屏退下人,对女儿道:“阿娘知道你不愿受别人的‘施舍’,可从长安到洛阳,我们母女哪一点少受了你舅舅的帮助?只是固执地不肯换下一件旧衣裳又能代表什么?你自小要强,不肯‘食嗟来之食’,阿娘也为你骄傲,可连曾子都说‘微与,其嗟也,可去,其谢也,可食’。你想想,你舅舅可有一丝一毫不尊重我们母女?其实,你若知恩图报,那今日舅舅对你的就是‘恩’,你若一味只是拒绝,只顾自己清高的名声,明明受恩惠而不知感激,那才是真正被人‘施舍’。所以是不是‘施舍’不取决于他,而取决于你。”贺兰氏叹了口气,道:“你是个聪明孩子,阿娘相信你能明白其中道理。”

阿嫣见抚悠从贺兰氏房中出来时红着脸,眼眶也湿湿的,便以为她是担心母亲的病情,也唯有好言相劝,却不知贺兰氏一番话对抚悠犹如当头棒喝,驳得她无地自容,可又不能完全想通,心中矛盾,又想起若阿耶在世便不用面对这些,不免心里又难过起来。如此神色黯然地过了好几日,已到了正月十五。

贺兰氏母女为夫为父居丧,本二十五月而毕,可自晋以来,一则天下动乱,二则北方多受胡风影响,律法虽有规定,民间却也多不能遵循。况且贺兰氏母女为了隐匿身份,更不便“斩衰,苴杖、居倚庐、食粥、寝苫、枕块”了。不过最重要的还是贺兰氏的态度,她自年轻时就有主张,又居突厥十年,对世俗礼法从骨子里不屑一顾,她可不觉得不按《礼记》去做就能减损她对丈夫的爱的分毫,譬如茹素这条,在草原上除了吃草,大约也就没什么“素”了,那还能就饿死了吗?所以自从除了丧服,贺兰氏便干脆要女儿一切如常,何必让她时时记得丧父之痛?

因见抚悠近来心绪低落,贺兰氏假借了“尚未见识洛阳繁华”之名带她出门散心。贺兰氏大病初愈,到了酒肆便停下不走,只托弟弟十三郎带抚悠四处逛逛。

正月十五这日,洛阳城中“敕许弛禁”,城内九陌灯影相连,千门月华共度,梁主为夸耀国力,每年上元在京中盛陈乐舞百戏。彩绢装饰花车,舞伎歌舞其上,执丝竹管弦者不下万人,龟兹、天竺、康国、疏勒、安国、高丽之乐汇聚京师,声闻数十里;又有履火蹈刃,种瓜移井,山车陆船等戏,惊人心魄,光怪陆离,于是宝骑香车布衣牛车无贵贱倾城出动,比肩接踵,热闹喧天。贺兰氏大病初愈,到了酒肆便停下不走,只托弟弟十三郎带抚悠四处逛逛。

贺倾杯引着抚悠,边做讲解,突然他道:“看那边,鱼龙曼延!”这可是上元节最不可错过的精彩节目。这种幻术抚悠从前只在书上看过,遂与贺倾杯挤入人群。欢腾跳跃的舍利兽忽然向四面激水,喷了毫无防备的抚悠一脸,贺倾杯看了哈哈大笑,恼得抚悠直瞪他。贺倾杯却不理会,笑罢取了帕子给她擦脸。

随水而出的鼋鼍龟鱼被撒的满地都是,人群上前哄抢,正此时,舍利兽“嘭”一声散为水雾消失不见,眼前如蜃吐气般出现一片汪洋,巨鲸缓缓浮出“水面”,头顶喷出三丈高的巨大水柱,水雾漫天挥洒,在地上燃着的火堆映照下犹如一张金色巨幔,被徐风吹动,曳曳摇摇。在众人视线被上方巨鲸吸引时,地下火苗倏忽一窜数丈,惊声四起,人群退后,火苗转瞬将巨鲸吞噬,却不待众人惋惜,便于火中腾出一条八丈黄龙,云从龙,火熄止,黄龙盘桓俯冲,舞爪摆尾,其远似扶摇而去,其近似可触鳞须,将“海鳞变而成龙”的鱼龙戏推向最□□。人群欢呼沸腾。

抚悠抬头仰望,夜幕下黄龙遒劲雄健,主宰风云,异日中原大地,又有谁主沉浮?

……

“美哉!壮哉!今次当真不虚此行,你看这车水马龙,乐舞百戏,跟洛阳人比起来,长安贵人过的日子直如田舍翁!”对面一郎君兴奋道。他身边的白衣者却若有所思,并不接话。

……

其云其雨,如梦如幻,周围灯火煌煌,尽是笑语欢声,却独独有两个寂寞的人,咫尺之间,对面不见。

“亲眼所见未必为真,可世人却总易被眼蒙蔽。”贺倾杯话是对抚悠说的,眼睛却看着对面二人。抚悠觉他这话意有所指,可一时间又抓不住什么。

这只是鱼龙戏,后面还有巨兽负山、熊虎搏斗的曼延戏,贺倾杯见白衣人离开,便对抚悠道:“饿不饿?阿舅带你去吃馄饨。”抚悠见洛阳繁华,梁国强大,不禁为晋国担忧,也没了兴致,便点点头,由贺倾杯带着穿街过坊,到了某宅后门。

“怎么不走正门?”抚悠站在门口不肯进去。贺倾杯招呼道:“店家今晚不做生意,只能走后门,快进来吧。”抚悠嘴上不说,心里却道:“你怎知人家不做生意?若不做生意,你又带我来做什么?”

“阿郎,你可来了,叫侬(我:吴人自称)好等。”抚悠将信将疑之际,却听女子高亮火辣的声音,一打灯踏雪而来的少妇,慵髻斜梳,红裙婀娜,好似冬天里的一团烈火。还未等贺倾杯说话,女子的灯笼便照见了抚悠。她不由轻“呀”一声,提着灯笼将抚悠上下前后照了个遍,嗔贺倾杯道:“阿郎,这是谁家的小郎君?你可未曾说过要来。”贺倾杯打趣道:“怎么?有这样的年轻郎君来,你杜娘子还要仔细梳洗打扮一番不成?”那女子回嘴道:“嘻,侬这徐娘半老的可不出来吓人,只是阿郎若说了,侬家里不还有个妮子嘛。”贺倾杯大笑:“杜九娘,你家妮子才三岁呢。休说笑了,这是我外甥女,快来引路,别让我们站在夜天雪地里了。”说完转身走在前面——他轻车熟路,无需人引。

杜娘子闻言哑然,抬高了灯笼,几近“无礼”地仔细端详抚悠。好在后者并非养在深闺、一看就羞的娇娘子。抚悠虽不喜别人这样瞧她,倒还算给贺倾杯面子,只是坦坦荡荡地迎回对方的目光,道:“请娘子带路。”杜娘子这才回过神来,恭恭敬敬地一拜道:“小娘子安和,这边请。”

这是一家普通的馄饨铺,兼卖羊汤、胡饼。正门掩着,果如贺倾杯所说“不做生意”。贺倾杯与抚悠落座,杜九娘接过两人的狐裘大氅放好,又往泥炉里添些木炭,一时间就见这不大的屋里红裙摇曳、进进出出,不一会儿便先端上两碗绿油油的东西。贺倾杯见了惊讶道:“九娘你还私藏了这样的好东西。”杜九娘笑道:“这不是专等阿郎来吃嘛。”抚悠皱眉,不知这好像长了层青苔的东西是什么。杜九娘解释说:“南人称之为‘茶’的。今年夏天有个赵国来的客商,在侬店里吃馄饨,送了侬些茶饼。”又转对着贺倾杯说,“侬这样的粗人哪吃得惯这样雅的东西,今日阿郎和小娘子来了,正好尝尝。”

茶之一物在秦汉或更早时已有,起初只做药用,后来才渐渐成为饮品。贺倾杯自然知道这风雅物在南朝的盛行,可北人受南下胡人和自身传统的影响,日常更喜饮酪浆、薄酒,大多喝不惯或是没喝过茶。

“这在北方也算个稀罕物,那客商为何……”贺倾杯抬眼促狭道,“不是看上九娘了吧?”杜九娘白他一眼,嗔道:“阿郎在小娘子面前说话也不检点些。”扭腰转身到后面去了。贺倾杯不以为意,对抚悠道:“来,尝尝。”抚悠捧起茶碗,看贺倾杯喝了,才轻轻抿了一口。

“如何?”贺倾杯眸子里闪着某种异样的光。

余味在齿间走了几个来回,除了特别的干叶子味,似还有胡椒、姜、蒜、盐和不知是什么果子的甘甜味,总之,很难用一个表情形容。贺倾杯眸子里的光同爽朗的笑声一同爆发出来,他就等这个表情呢!

“这十三郎也是,毕竟是他外甥女,这样欺负人家。”隔壁间里坐着两个青年男子,房间用木板隔开,看不见人,但并不隔声,故那男子讲话声音极低。另一男子并未接话。

抚悠眼睫轻扬,觑了贺倾杯一眼,捧着茶碗又啜了几口,几口下来感觉似乎不那么难以下咽了。抚悠笑道:“阿舅是生意人,不妨也做做这‘茶’的生意呢,我觉得将来在北方也能盛行,不赚这第一笔金可怪可惜。”贺倾杯将手抄起来,望着屋顶,兀自想了一阵,道:“我还是喜欢饮酒。”“酒也有的。”接话的却是端了两碗热腾腾的馄饨上来的杜九娘。摆好了碗筷,退两步道:“侬这就去给阿郎温酒。”

贺倾杯望着九娘背影,感慨道:“九娘原和她男人开了这家馄饨铺,我是常客。三年前,她死了男人,一个寡妇还怀着孩子,娘家又不在本地,生意也做不下去了,我想着若以后再吃不到这样的馄饨岂不可惜,便将店面盘下。她每年不论多少交我些租,我也还能时常吃到她家馄饨。”

抚悠举汤匙看着贺倾杯若有所思,贺倾杯笑道:“你是不是不信奸商还能做善事?”顿了顿,又道:“我知道你一直对我存有偏见。起初你怀疑我的身份,后来又觉得我发国难财。是吗?”

抚悠虽然知道母亲故意不跟着他们就是要她自己来解决这件事,但却不知怎么开口,不料却是贺倾杯先将话挑明。她放下筷子,正襟端坐:“之前种种是我任性,希望阿舅原谅我年少无知。”说罢避席,深深一拜。起身,又道:“在我与阿娘走投无路时,是阿舅接济我们,在我和阿娘遇到危险时,又是阿舅出手相救,我若不知感激,那是连禽兽都不如了。但阿舅所为,外甥却不能苟同。”

贺倾杯了解抚悠的心思,他点点头,问道:“文信侯吕不韦的故事,你应当知道吧?”

抚悠一惊:吕不韦可谓古今政治投机第一人,贺倾杯与他一样面临天下纷争,一样是富可敌国的商人!

“难道阿舅……”抚悠探问道,“我知道梁国的宇文和北周的宇文原是一家,仁孝皇帝时因皇子夺嫡,破国全家,至今也还不出两代。贺兰家虽说显赫于周,但我曾听阿娘说过贺兰氏现有一支在梁国也很是显贵。晋国以尚武著称,赵国以富庶闻名。不知阿舅的‘异人’是在谁家?”

未等贺倾杯回答,却听一声喝彩——“问得好!这一问恐怕十三郎难答了!”

抚悠和贺倾杯寻声望去,竟是隔墙有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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