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兄长就要率军出征了,嫂嫂今日还特意进宫来看哀家,给哀家带来家酿的酒,兄长的心意哀家明白。还请兄长不要将哀家的气话放在心上,终究是自家兄妹,也都是为了替皇上守好这份祖宗基业。时辰不早,兄长还在府中等着嫂嫂,哀家就不多留了。”
“妾身谢过太后。”裴夫人俯身下拜,垂首低声道,“妾身今日入宫,还有个不情之请……临川公主的忌日将至,妾身想去她从前宫中看看。”
这是裴夫人韩氏第一次在太后裴令婉面前提起前尘旧人,关于她另一个身份的秘辛,即使是裴家兄妹也默契的缄口不提已久。裴令婉凝目注视她良久,微微点头,“她过世已多年了吧,难得有你这个妹妹还记着。去看看吧。”
裴夫人眼角隐有泪光闪动,默然叩谢,起身离去。
裴令婉目视她的身影远去,唇角的笑意渐渐消失。
废帝第十二女临川公主华瑛,废皇后郭氏胞妹宸妃之女,与第十一女清平公主华昀凰同岁,嫁沈觉,婚后不久因“急症”而亡。
十七位帝姬中,临川公主华瑶是以韶华之龄,去得最早的一个。原本谁都以为,活不长久的会是冷宫中的清平公主华昀凰。到如今,十几位姐妹都已不在人世,远嫁乌桓的长乐公主被叛军所杀,临川公主华瑛被沈家父子所杀,其余的姐妹都在宫倾之日被赐死。唯有华昀凰活了下来,成了宁国长公主,又成了如今的北齐皇后。而自己,究竟算是已经被赐死狱中的兴平公主华瑶,还是改换身份偷生于世的韩氏——茫然抬目,眺望远近宫阙,最熟悉又最陌生的地方,生于此亦“死”于此的裴夫人,仿佛听见虚空中传来声声呼唤,是冥冥中的亲人在唤她的名字。
瑶瑶。
原来从未忘记这个名字,从未忘记自己是华瑶。
当年少不更事的自己,如今已是三个孩子的母亲,远在北齐的昀凰,也有了一双儿女,假如瑛姐姐还在人世,也该做了母亲了……华瑶默然行走在儿时与姐妹一起嬉戏长大的深宫殿阁之中,处处物是人非,怆然不忍睹。
陪伴她的宫人们也默不作声,悄然随她行过一处处宫室,及至驻足在尘封已久的长秋宫玉阶前。着目处,落叶飘零,长阶空寂,只有一名年老宫人在殿前清扫。
“这长秋宫,可是从前庄惠皇后居处?”裴夫人喃喃问随行在侧的宫人。
“正是。”
洒扫宫人被唤至近前,向裴夫人说道,先帝即位后,追谥惠太妃为庄惠皇后,在她曾住的宫室长设神位供奉,时常前来缅怀。先帝驾崩后,长秋宫久已无人再来,故冷清至此。裴夫人轻叹,“我还未曾拜祭过庄惠皇后,既来了,也该入内瞻缅才是。”
在神位前拜祭过了,裴夫人在长秋宫内信步徐徐而行,似被曲致清幽的内苑吸引,想要独自徜徉,吩咐宫人候在外殿,不必跟随。
长秋宫并不大,僻处一隅,倚山而筑,复廊缦回,比别处宫室更是玲珑幽深。
难怪能将一个人藏在此间多日,不被觉察。
不知从何处吹入内殿的风,掠过华瑶的鬓发,似游走不散的魂魄,幽幽吐出一声叹息,令她悚然转身,四下张顾,只见垂幔随风起伏,空荡荡并无旁人。
她缓缓走到壁前,伸出手贴在壁上,仔细摸索过去,留心着那些殿梁廊柱间的光影起伏,不时俯身敲击墙面,侧耳倾听——那间密室一定是极隐秘的所在,会是暗藏在夹壁里么,又或许会是在地下?她慢慢屈身察看地上宫砖的缝隙,仿佛觉得有处砖缝不齐,试探的敲了敲,却又不见异声。
眼前忽的一暗,从殿外照进来的光被遮挡住了。华瑶抬起头,目光沿着繁复叠绣着凤羽的裙幅往上,望见裴令婉尖削的下巴,与冷冷俯视的眼。华瑶的脖颈僵住,维持着这般姿态,一时无法动弹。
“你在找什么?”裴令婉慢慢露出一丝笑意,“先帝常来的长秋宫,此间有什么值得嫂嫂颇感兴趣?”
华瑶膝盖一软,跌跪在地,脸色苍白的说不出话来。裴令婉俯身靠近她,盯着她的眼睛,“兴平公主殿下,你果然知道的比哀家多。”
“太后过虑了。”华瑶强撑着站起身来,咬了唇,颤声道,“我只是猜想,或许先帝留下的罪己诏并不在豫州,而在宫中。若是我能找到,就不用为了死守豫州不失,而让令显出征。他说豫州局势极为不利,只怕血战一场也是惨胜若败。我不想他为了一座空城而犯险。”
裴令婉眼瞳骤然收缩,“你怎知豫州什么也没有?他说一生中最重要之地,为何不是豫州,却是长秋宫?”
华瑶退后一步,后背抵上冰凉墙壁,被裴令婉的咄咄逼人激出了昔日帝姬的傲气,“这是皇室的事,无需向太后细诉。”
“皇室?你一个甘愿偷生为婢的人,也配自居皇室?”裴令婉不掩轻藐的嗤笑,“哀家今天倒非要知道,这区区长秋宫,有什么玄机!”
华瑶亦不掩怜悯的看着她,看着这个从未得到过爱的女人。
如若长秋宫果真是先帝一生中最重要的地方,掩埋在长秋宫里那段惊魂而绮丽的秘辛,便也是昀凰一生最珍贵的回忆吧。华瑶永远无法忘记,囚室里最后一次相见,是亲人是仇人亦是恩人的华昀凰,她的姐姐,向她娓娓道出这段秘辛时的样子。那时她以为,昀凰告诉她这一切是因为将死之人能够守住秘密。她的姐姐终于还是亲手赐她鸩酒,送她与泉下的母后团聚。她以最大的恶毒留下一句“今日你送我,他日何人送你”……却怎么也想不到,那不是一盏鸩酒,而是凰姐姐最后赠予她的宽恕与生机。
凰姐姐告诉她这段秘密的时候,是知道她会带着这个秘密一直活下去的。
再世为人的华瑶醒来,回想这一切,泪如雨下——她们终究还是姐妹,昀凰终究还是把她当作了亲人,救了她、成全她、相信她。母后与恪妃的恩怨已随她们带入泉下,而她这一生所有的感激与愧疚,不安与惶恐,都牢牢系在了远嫁北齐的昀凰身上。
如今为了夫君,她不得不来长秋宫——华瑶相信先帝的罪己诏应该就藏在这里,藏在他与昀凰初相遇之地。她已然辜负了凰姐姐,余下这段长秋宫往事的秘辛,她不会出卖给任何人,无论是裴令婉,还是夫君。
“长秋宫并没有什么玄机,太后可以将此间夷为平地,或是掘地三尺,只要先帝的罪己诏果真藏在这里,一定找得到。”华瑶扬起下巴,不示弱的回视裴令婉,“至于为何是长秋宫不是别处,太后不需要知道。”
裴令婉的回应是扬手重重一记耳光,将华瑶掴得跌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