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住风停,静夜里宫人鱼贯而出的足音,并不比雪落更重。熟睡中的小皇子,裹在厚密的紫貂裘下,即使离开了温暖凤榻,仍在母亲安稳的臂弯里睡得鼻息悠长,未曾被惊醒。
等候在昭阳宫前的寻常简车,厚帘深垂,内里陈设与皇后朱銮一样安适。寂静深宵的昭阳宫前,随侍宫人皆屏息敛声,只有轻风撩动耳际发丝的声音。商妤伸臂想要接过小皇子,让宫人搀扶皇后登车。昀凰摇了摇头,怕睡梦中的阿衡离开自己怀抱会被扰醒。
只待车驾离宫,任此间血流遍地也污不到耳目,商妤暗暗松了口气,却听细碎脚步声传来。车前的昀凰身影一凝,回首望向南殿的回廊。
廊下奔来的人,蹑着足尖,步履甚急,及至近前朝皇后跪下,商妤才看清楚,这是单融身边的心腹,一向在御书房里侍候皇上的赵全。
赵全的额上全是汗,跪地禀道,“皇后恕罪,侍丞大人命奴婢赶来,还请娘娘暂缓起驾。”
商妤的心格登一跳。
“何事?”
商妤从背后看不见昀凰的神情,只觉她的语声有些发紧。
赵全的汗水滚到鼻尖,“入夜有密报来,皇上御览后,便独自一人去了濯雪亭里,已经许久了,连侍丞大人也不敢惊扰,大人实在忧心皇上……”
皇后沉吟片刻,淡淡问,“密报是从燕山来的?”
“奴婢不知。”赵全惴惴低头,“密报是单大人亲自送进去的,屏退了左右。”
皇后沉默不语。
商妤小心觑看昀凰神色,见她低垂目光,眉心微蹙,便知道她还是牵动挂怀的,只得叹道,“皇后不必忧心,皇上天纵英明,必然万无一失。”
昀凰转头,目光落在商妤脸上,语声低得只有彼此可闻,“皇城可以固若金汤,人,未必是铁石心肠。”
商妤怔怔无言以对。
昀凰将怀中孩子送入她怀中,语声轻而决绝,不容她有半分迟疑,“你带着衡儿,乘我的车驾出宫。”
“皇后你呢?”商妤大惊。
“我留下。”昀凰淡淡道。
因为赵全的报讯,皇后竟一念间改变了心意,似一分迟疑也没有,令商妤又惊又急。她无措的报着孩子,“万万不可,血光冲撞了皇后可怎么好,您不顾自己也要顾及皇嗣!”
“血光,我还见得少么。”昀凰眉梢一扬,眸光清冽。
商妤焦灼道,“无论如何您不能留在宫中,身犯刀兵之险!”
昀凰恍若未闻,只望着阿衡熟睡的脸,将围裹着他的貂绒拢了一拢,“轻声些,别惊醒他。”
商妤手中抱着孩子,望着昀凰这般神色,明白无从劝阻,谁也左右不了她的心志,急得一屈身就要跪下。
昀凰却捉住她的手腕,一字字道,“往昔至亲之人,都与我不辞而别,转身便成永诀……阿妤,我最惧怕的事,便是这不辞而别。”
商妤一震,望着昀凰的面容,骤然说不出话来。
昀凰苍白的脸颊,仿佛触之即碎的薄瓷,“我留下,不为别的,只是惧怕够了。”
集贤殿内彻夜通明的灯光,照得大侍丞单融的脸色和两鬓的白发一样黯淡。见到华皇后深裘曳地,匆匆而来的身影,单融悬紧的心顿时落下一些。
不待他跪下问安,华皇后迎面便问,“皇上还在濯雪亭里?”
单融垂首道,“是。”
昀凰拂袖挥退宫人,只问单融一人,“燕山有异动?”
单融的头垂得更低,仿佛不能抬眼,不曾听见她的问话。
已到此刻,还有什么事,能在最后一击的关头令尚尧如此——昀凰竟猜不到。她太了解他,他不是一个心志可被外物撼动的人,当他心如铁石之际,连她也不能撼动。
不知究竟,她就无法安心离开,无法独留他一人在此。
单融眉眼不抬,眼角的皱纹却在微微颤动,“老奴斗胆有一句话……皇上天纵英明,然而终究也是血肉之躯。虽坐拥天下,可这世间,能与皇上共悲喜的也只有皇后一人。”
昀凰的目光落在单融斑白鬓发上,笑了一笑,“你知道就好。”
单融叩首于地,起身引昀凰入内。
走过宫灯疏影摇曳的寂静内殿,一抹清冷月光从内苑照入,苑中曲桥卧波,通往湖心的濯雪亭。湖面结了薄冰,莹莹冰面笼着细碎银辉,只有湖心亭下一小圈湖面化了冻,幽蓝水波间,映月如眉。
四面垂帘的亭中,孤灯照映孤影。
风从四面来,吹乱鬓发,昀凰缓步走上曲桥,想起第一次走上这桥,走向濯雪亭的光景,那时的湖岸也开满了白梅,这御书房所在的崇明殿还没有改名集贤殿,初入东宫的太子妃与晋王尚尧,曾在这湖心亭中对弈过一局。
彼时灵犀相通,情意初动,切切如履薄冰。
而今已是枕边人,娇儿绕膝,却又冰霜未销。站在垂帘外的昀凰,望着帘内尚尧的背影,一时有些恍惚,徐徐抬了手,掀起垂帘。玉案上摆着一副棋,尚尧并不回头,并指拈着一枚黑子,重重敲落,沉郁语声透着倦,透着寒,“朕不想看见任何人。”
“你闭上眼,便不会看见我,我瞧着你就是了。”
昀凰从他身后伸手将那枚黑子接过,轻落在棋盘上。
尚尧抬头,目光定定望着眼前纤手,似一梦方惊,依稀未醒。
他怔怔捉住了这只柔软的手。
她指尖剔透如有光华透出,丝丝凉意沁入他掌心,却如一点火星,燃起心底的火……他蓦地握紧,将她的手真切握在掌心,不让她如幻影消失。月色透帘而入,照着眼前人,她的身姿似倚非倚,眉目似忧非忧,唇间轻抿了一抹温柔。
“昀凰。”他唤她的名。
“我在。”她低低应了他的呼唤。
“你为何在此?”他问得这般痴气。
昀凰叹一口气,“为你。”
他伸手揽了她,一言不发,低头审视她的眼,鼻尖轻掠过她脸颊,温暖气息撩过她鬓丝……揽在她腰间的手,蓦地狠狠收紧,将她压向自己胸膛,嘴唇贴了她耳畔,仿佛含住世间最稀有的珍宝的唇间,“为我?”
昀凰侧过头,如丝目光隐在浓睫下,一字不答,以唇迎上他的唇,将言语封在一声悠长叹息里,叹息旋即融化在唇舌依依的缠绵里。
闭上眼,真真假假便都看不见了;敛了声,是是非非也不必说。
一息一纳间,两心仿佛在同一个躯壳里搏动,肌肤血脉骨骸都化在了一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一切喜悲都有彼此心知。
案上棋局摆得零落不全,黑白子各自零星。
那一枚被她接过的棋子,恰落在应属之处,尚尧喃喃道,“你也还记得这局棋。”
他的语声沉沉,坚实双臂从身后将她环绕,胸膛的温暖驱散了她自外面携来的寒意。这棋局又怎么能忘,见了濯雪亭,见了他对雪独弈的背影,她便猜到了他面前摆着的是这幅残局。昀凰心绪起伏,缓缓笑道,“当年亭中残局,胜负原不可知。”尚尧一笑,取了一枚白子落下,漫不经心道,“若不是你来,自然是该我胜。那时藏了这记杀手,父皇没有看破,只被你看破。”
“父皇”二字,已经许久不曾听他提过。一直以来在他口中,只有先皇,没有父皇。昀凰心中触动,望了棋局,旧日光景历历如在眼前。
“那是你我第一次对弈。”尚尧语声微顿,一字字说得平静无波,“也是父皇与我最后一次对弈。他棋艺平平,又好胜心盛,我总要暗里让着。后来被他觉察,不许我让棋,我倒不知该赢还是该输,越发小心翼翼。”
尚尧垂目望着黑白之间,纵横分明的棋盘,语声越沉越低,“陪他下棋的时日,犹如隔世……如今再没有人能让我陪他小心翼翼的下棋了。”
名为父皇,实为叔父的那个人,早已化为宗庙里一个肃穆的谥位,却在今夜这样的时刻,被忆念起来。
“他待我虽疏离,亦有过亲厚。不知身世之前,我勤勉精进,想做一个最好的皇子,不为皇位,只为得他一句嘉许。知晓身世之后,我才明白,无论做得再好,也终究不是父皇的儿子。”尚尧低沉语声平缓如冰面下的湖水,唇角带了一丝自嘲的笑,拈在指尖的一枚白玉棋子,随着话音落下,生生被他捏得迸裂了。
亭中幽光映照着他的侧脸,线条起伏如斧琢寒冰。
君王的威仪并未遮掩住他容貌的俊美,异域的倜傥与齐人的坚毅混合成他独有的摄人容光,这副容貌却也时时刻刻都在提醒着他晦涩的身世。
昀凰望着那枚破裂的棋子,一缕辛涩自喉中弥散,涩得令她说不出话来。萧杀此夜,残月照雪,常人对月思亲,天家却是灭亲。
她也曾有一个称作“父皇”的人,那副久已模糊的面容回到脑海,麻木中竟也有些苦涩。那人的生与死都不曾触动过她的喜悲,只有母妃一个人带走了她所有的亲恩。昀凰想着,她尚且有母妃,他却只盼真正拥有一个“父亲”,一个如山如海般包容守护着他的父亲,令他钦慕,予他慈爱。
“如今朕倒是有了父亲,真是好一个慈父。”
父亲二字,从他薄削双唇间冷冷吐出,没有一丝温度。
昀凰抬眸,屏息,在他琥珀色瞳孔深处看见了森寒杀机。
“你看,这便是朕的好父亲。”
他广袖扬起,袖中一纸密折轻飘飘掷在棋盘上,鄙冷如弃秽物。
破晓之际,天光如剑刺破层云,照耀着皇城内外,天地间只存肃穆的黑白二色。
北国之雪,覆盖了千山层林,从巍峨天阙至万户瓦檐,尽皆茫茫;万民缟素,衣冠尽白,百官庶民都为太皇太后服孝,护送梓宫回朝的仪仗,从燕山行宫一路蜿蜒而来,魂引素幡遮天蔽日,浩浩茫茫的队列中,中间五列骑卫,列阵森严,鞍辔尽白,左右两翼各四列仪卫随从步行,行间进肃穆无声,整齐划一,宛如一个庞大的白色军阵从天而降。
胡校尉站在北门城墙后,放眼望去,头皮一紧,第一个跃入脑中的念头便是,这分明是个一眼望不到尽头的白色军阵。
城门沉沉开启,日光从正中劈入,如一把利刃要劈开整座皇城。
太皇太后梓宫入城的仪仗绵延浩荡,黑白二色的潮水将北门到宫城的御道覆盖,入城的人马竟那样多,远远多过了仪典卤簿所限。城门内外守卫都在御道两侧跪迎,胡校尉身在前列,眼见着前导仪仗过去了,马蹄隆隆声里,御道黄沙漫卷,太皇太后的梓宫过去之后,白袍白马随行在后的那一人,便是诚王了。
当诚王傲然经过北门的时候,素服尽摘冠缨的群臣,已在宫城外列道迎候。远远见着白色潮水般的仪仗漫卷而来,梓宫被簇拥其间,大臣们肃然垂首,听见紧闭的宫门内传来低沉呜咽的号角,宫门徐徐开启,这意味着帝后出迎,亲率群臣哭临致祭,皇帝将要扶棺而行,亲自将梓宫迎入长乐宫,享祭七日。
向内洞开的宫门,轧轧开到一半却停住了。
帝后的素盖羽伞并没有出现,只有一名黄门侍郎双手巍巍然捧着白绫乌轴的诏书,徐步走出宫门,在御道中央站定,高举诏书,笔直而立。
不见皇帝亲至,群臣便不能擅自行三跪九叩之礼迎驾,宫城外黑鸦鸦一片整齐肃立着的文武官员们,身姿纹丝不动,仿佛凛冽寒风中的石雕。载着梓宫的灵车也远远停下了,鸦雀无声的宫城前,风声如刀呼啸,卷起层檐积雪。
沉缓的马蹄声踏破肃穆,诚王策马越众而出,半张脸覆在银甲面具下,另半张脸如罩严霜,眼角微垂,冷冷看着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