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老佛上前一步,向方腊抱拳道:“大哥,帮源峒易守难攻,我军占了地势之优,突围并非难事;宋军虽众,却已是疲惫之师,况且除王禀、刘稹两路之外,其余兵马不足为惧;我已令人打探了宋军分布,突围当在今夜。”
类似的话,汪老佛向方腊说过不下三遍,不过此一时彼一时,彼时方腊只顾拥着婆娘痛饮,根本听不进去;而此时柳三刀敢以下犯上,夺酒杯,驱美人,令方腊从醉生梦死中醒来,这情形又另当别论了。
于是,汪老佛乘机又说了一遍。
柳三刀接过他的话道:“不错!兄弟们已谋划妥当,只等大哥一声令下!”
杨八桶大声道:“大哥,兄弟们可都瞧着你呢,我杨八桶豁出性命不要,也要保护大哥周全。”
方腊像是下定了决心,双手扶着膝盖猛地站起,纵声道:“好!便如兄弟们所言!咱们突围!”
方肥、柳三刀等四人相顾大喜,便在这时,一名小校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噗通”跪在方腊面前大声道:“陛......陛下!大事不好!敌军……敌军攻进来了!”
汪老佛上前扯住那小校衣领道:“这么快?!如何攻进来的?!”
那小校道:“那些宋贼好不是东西,竟然防火烧山,害……害死了咱们无数兄弟!”说着便抽抽噎噎哭了起来。
大伙都大概明白他言下之意。
火攻,放火烧人,是古往今来的将军元帅们非常喜欢用的招数!
原来,宋军看久攻不下,就放起火来,火借风势,哔哔啵啵,自东南迅速蔓延至义军所在山谷,义军慌忙救火,可火势已成,一时之间哪里能扑救得灭?义军中呛死的、烧死的、踩死的、慌乱中一头磕在石头上的......不计其数,这边大火刚被扑灭,阵脚尚未稳住,宋军便借机杀了进来,义军士气衰竭,如流水般向山谷腹地撤退。
汪老佛脸色苍白,缓缓松开小校,抬头环视其他人,见方肥面容惨然,方腊则神色木然,杨八桶双目圆瞪,刷的一声抽出刀来,寒光颤动,唯有柳三刀面色如常。
那小校抹了抹眼泪接着道:“宋军之中,有一将士好生凶狠,穿着银盔甲,披着红斗篷,手持青钢剑,领着数十个兵士横冲直撞,杀死了我们不少头领。”
柳三刀问道:“此人叫什么?”
小校道:“听说姓韩,叫,叫他-娘……什么……什么韩世忠。”
柳三刀沉吟道:“好一个韩世忠!”
杨八桶提着刀,大踏步地向外走去,口中喊道:“怕这贼厮鸟作甚?看兄弟去把他脑袋瓜子剁下来!”
柳三刀制止道:“杨兄弟,不可鲁莽!”
杨八桶猛地转身,一双眼睛通红,嘶声道:“再不拼命,还等甚么!”说罢头也不回,竟自大踏步去了。
柳三刀对那小校道:“你也去吧。”那小校向方腊拜了一拜,失魂落魄而去。
方腊、方肥表情木然,缓缓坐下,汪老佛叹了口气,低下头去,三人一句话也不再说,柳三刀道:“大哥,我护送你出去!”
方腊道:“四弟,罢啦,事已至此,何必徒劳?”捡起杯子,给自己倒了杯酒,自斟自酌起来。
柳三刀看方腊心灰意懒到了极处,知道再劝也是无用,只好向方肥、汪老佛道:“二哥、三哥,你们随我去吧!”
汪老佛道:“四弟,你本领高强,足以自保,我二人跟着,只会拖累你,你独自去吧。再者,二哥与我心意早决,若大事不成,我二人便与大哥共存亡。你义气深重,智勇双全,咱们做哥哥的有你这么个兄弟,已不枉此生。”
方腊长叹一口气道:“二弟、三弟,何苦如此?”
方肥踱到方腊旁边坐下道:“大丈夫生又何欢,死亦何哀?我等能追随大哥做下如此事业,虽死无憾!”扭头向柳三刀道:“四弟,去吧,你若能幸免于难,我们几个墓前也有个烧纸的人。”
柳三刀晓得三位哥哥的性情,当即道:“既然如此,兄弟不再多说,我这就去了,若诸位大哥不幸丧命敌手,明尊在上,我柳三刀发誓,要尽一生心力,为诸位大哥报仇雪恨,不然,教我柳三刀永坠毒火海,万世不翻身!”
汪老佛道:“罢啦,四弟,你听我一劝,出去之后,找一处山水俱佳之地,安享余生吧,咱们的仇人,就是那皇帝老儿赵佶,咱们造他的反,事败被他杀死,这便叫做成王败寇、天经地义,再说,要找大宋官家报仇,谈何容易?”
柳三刀道:“事在人为,总有一日,我会推翻大宋江山,让赵佶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言毕,跪下向方腊拜了三拜,起身又向三人抱了抱拳,扭头便走。
刚走两步,方腊突然喊道:“四弟,然儿就托付给你了!”然儿,是指方腊掌上明珠方晓然。
柳三刀回首道:“大哥放心,我定会把她当做亲生女儿对待。”
方腊微微一笑道:“多谢四弟!”柳三刀再次拱手与三人作别,刚走了几步,蓦地热泪涌出,他抬手抹一把脸,拔出腰中金丝刀,施展轻身功夫,向外疾驰。
方腊所居之处,是一片广阔山谷,谷内道路原本就曲折迂回,经方七佛用心整顿之后,更如迷宫一般;四周群山将山谷与外界隔离开来,仅有一个秘密山洞与外界相连,那洞深十几丈,宽与高均不过一丈,当地人称之为穿龙洞,是由一条河流不知用了多少岁月才冲刷而成,如今河流成了小溪,而河谷无水之处就成了道路。
快奔至洞口时,柳三刀听见喊杀声震动山谷,他暗暗心惊:“敌人竟已杀到了洞口!不知夫人他们怎么样了。”
他加快脚步,奔出山洞,见东南面黑烟滚滚,四周人山人海,义军奔走驱驰,顽强应战,山坡上、山谷间,尸横遍地,鲜血染红了草木、岩石和溪水,一座小山岗之上,有一位女将,头勒红巾,身穿枣红软甲,正挥剑指挥义军抗敌,那正是他夫人甘雨迟。
甘雨迟与柳三刀,算是同门师妹。
甘雨迟有位叔父甘双通,自幼酷爱习武,年轻时走遍天下,寻访名师,练得一身好武艺,尤其刀剑上的功夫,可算作是驰名江南;而她父亲甘双齐,却是位本分的生意人,因看不惯甘双通不务正业,兄弟俩长存间隙,少有来往。
甘雨迟十岁时,甘双齐远赴成都府走货,途中染上了瘟疫,客死他乡,全仗伙伴们将其灵柩运回,甘夫人悲伤过度,不久也郁郁而终,撇下甘雨迟一人。
甘双通虽成家已久,却一直未得儿女,夫妻俩看甘雨迟孤苦伶仃,遂将她接到杭州,当作亲生女儿,抚养长大。
柳三刀在家排行老三,出生时两个姐姐都已嫁人;其父柳望槐是位泥瓦匠,为人忠厚老实,他和甘双通原本素不相识。
柳望槐虽从事贱业,却与杭州大侠“如影随形”曹清平熟稔,平日里没少受曹清平帮扶。他看曹清平本领和名气甚大,便打算将儿子柳三刀送到其门下习武,将来即便在曹家做个亲随,也好过当泥瓦匠百倍不是?
可当时曹清平夫妇正打算出门远游,只留年少的儿子曹无声在家,不便授艺,于是,曹清平转而把柳三刀推荐给了自己的好友甘双通。
柳、甘两家因此结缘。
甘双通一生只收了柳三刀、甘雨迟这两个徒弟,并将浑身所学悉数传授,后来,柳三刀和甘雨迟成婚,夫妇俩在江淮一带闯出了不小的万儿。
柳三刀和甘雨迟的第二个孩儿柳长青出生后不久,甘双通因病过世,又过了五年,柳望槐和浑家亦先后亡故。
方腊起义前,柳三刀到杭州联络英雄豪杰,曾去曹家拜访,希望能见到曹清平及自己好友“通云手”曹无声,这父子俩才智足安天下不说,武功亦俱是出神入化,得其一人,便可胜券在握。
数年前,曹无声也学着他爹曹清平,丢下年少的儿子曹羽出门远游了,这事柳三刀知道,因为他每隔一两个月都要去杭州曹家探望一趟,可他仍抱着几分指望:说不定这父子俩回来了呢?
世事总难尽人意,曹清平、曹无声依旧远游未归,柳三刀仍然只见到了曹无声那十六七岁的孩子曹羽并三个女娃。
当时,柳三刀既沮丧又纳闷,寻思,当年曹大哥总角之时,曹大叔丢下他出去远游,如今曹大哥也这么对待曹贤侄,这等家风,着实少见。
柳三刀看到自己夫人甘雨迟正在指挥义军抵御宋军进攻,自己的两个儿子柳长发、柳长青和方腊之女方晓然亦分别领着所属人马在不远处奋勇杀敌,各人都安然无恙,他暗自松了口气,纵身跃上了眼前山岗,与甘雨迟并肩站在一处,简单说了里面的情形以及突围打算,甘雨迟向来顺从丈夫,听了丈夫言语,叹着气点了点头。
柳三刀道:“事不宜迟,咱们即刻叫上三个孩子,带大伙突围!”
方晓然是柳长发青梅竹马的恋人,是方腊原配刘氏所生,在起义前不久,刘氏便已病故。
方晓然好舞刀弄剑,性情豪爽,不让须眉,故而备受方腊喜爱。
十二岁时,方晓然拜柳三刀为师,同长发、长青二人共同学艺。
后来,柳长发与方晓然定亲,两家长辈原打算在攻下杭州之后,给他俩完婚,哪曾想战事不停,这桩婚事被搁置了下来。
此刻,柳长发、方晓然两人与柳长青分别率领一拨人马,正在与宋军周旋厮杀。
甘雨迟道:“师哥,你去助青儿,我去发儿那边,咱们向东北角汇集,再一鼓作气杀出去。”她跃下山岗,向柳长发、方晓然奔去;柳三刀也飞身而起,扑向柳长青所在方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