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府舞会(1 / 1)

“师鹤徵?你真的是师鹤徵?!”盛音音挤到哥哥身前,瞪大眼望着面前王子范的人。

他的面貌说变化变化很多,但仔细观察,会发现是小时候的眉眼长开了,不再稚嫩,不再雌雄莫辨,精致依旧是那份精致,更进一步的是,如今的他,长高长大,天生像穿西服的架子,眉窝处变得深邃,更增一份立体感,使得他的睫毛愈发显得惑人。

闪几下自己都要被他捕获了,盛音音连忙定定心神,左看右看:“师凤徵呢,你哥呢,他在哪儿,只有你一个人?”

说到底她还是和当哥哥的更亲近些。

没等到答话,身后一阵清脆的鞋子声响起,旋即她被人推了下,正要生气,却张大口。

“卫卫卫——卫小姐?”是对面的冯子安发出的,他望望新郎,心道如果能请来卫小姐那我似乎架子也不必端得太足。

然而新郎显然跟他一样惊讶,接着又是一阵高跟鞋格格,姚大小姐也出现了。她不像卫小姐那样呆呆注视着王子般的人一眨不眨仿佛痴了似的,她抓住他的胳膊就是一阵摇:“师鹤徵!真的是你!好你个死小子这么多年跑到哪里去了?”

瞬间新郎和冯子安不约而同联想到了当年在圣约翰读书期间那段卫小姐与师鹤徵之间的八卦,可是……盛望忱看看师鹤徵身后的女郎,师鹤徵似乎和她关系亲密,否则非但然何一同来参加他的婚礼,并且刚才下车时还托她的手、一副小心翼翼的样子?

女郎风姿绰约,一身纺绸天蓝真丝裙,肩上米色的镂空长披肩,头上戴一顶蕾丝堆花宽沿帽——端庄又含些俏皮的打扮,一切刚刚好。而且由于她将帽檐拉得很低,具体容貌看不清,反而更惹人遐想,以至于他至今只见着那雪白的下巴,全貌尚无缘得见。

很久没有这种亟欲一窥芳容的感觉了,他想,现在的金陵女郎,已经少有人懂得含蓄之美。

连他的新娘子,也早约会了无数遍。

卫嘉人终于发现了女郎,姚大小姐则从开始心里就打了一番算盘,将女郎从上看到下,又从下看到上,毫不掩饰自己对她的注意。

注意里决不是欢迎,更多是不愉。女郎身处中心,自然感受得到,嘴角弯了一弯,伸手,将帽子轻轻摘下。

靠她最近的几个人几乎集体倒抽一口气。

女版鹤徵?

不不,诚然她跟鹤徵有四五分相象,但男是男,女是女,她的五官偏柔和,眉如远山,目如秋水,不像鹤徵那样引人注目,但整体十分好,给人说不出的感觉,越看越耐看。

“你……是……”

女郎一笑:“我是凤徵。”

“凤徵?!”

“凤徵?”

“凤徵!!”

“呀呀呀,卫小姐,姚小姐!真是请也请不到的稀客!”

时隔六年后再一次来到盛府,一切似乎无太大变化,依旧朱漆八字重门,胭脂红的和白的花树簇拥的浅黄色小洋楼,打扮时髦的盛家大少奶奶。

不同的是外院停满了汽车,到处都是人,显见着今天作为新郎一家的忙碌热闹和喜庆。

盛大少奶奶迎上前来一把挽住卫嘉人和姚大小姐的胳臂,亲热无比:“来来来,今天有文场,也有武场,有些人用手,也有些人用脚。太太们多在楼上打牌,年轻人在楼下跳舞,你们看。”

嘴向客厅内苏式的雕花木隔扇一努,那幅极长极宽的红绸帐幔卷了起来,从前凤徵一直猜不透干什么用的地方现在终于知道了,是舞场。

光滑的地板上洒了一遍云母粉,七八对男女在其上溜着,虽是白天,屋子四角却亮着红色的电灯泡,闪着一种醉人之色。角上小圆桌上的留声机播放着音乐,一张音乐片子放完,有男女歇下来,外面客厅里的人就劈劈啪啪鼓一阵掌,待第二次调子响起,要跳舞的站起,男士在欲邀约的女士面前微微半鞠着躬,一同滑入舞池,接续不断。

“田妈,拿沙利文的巧克力出来,招待几位贵客。”大少奶奶喊着,一面问:“各位是咖啡呢,还是红茶,蔻蔻?”

听说沙利文三个字,在座耳尖的都把目光照了过来。沙利文是美国食品商人开的一家糖果行,所有糖果外国原装进口,价格绝非一般人消费得起,遑论拿出来待客。更何况今日招待的喜糖已算糖果中的佼佼,包装精致,不少人带回去做纪念,传说中的沙利文绝对更属臻品。

田妈捧来一个超漂亮的洋铁糖果匣,打开,里面红红绿绿,盛大少奶奶抓了一把到卫姚两人跟前,“两位别嫌弃。”

邻座一个少妇带着的小女孩眼巴巴的看着,凤徵见了,招招手,拿几粒给她,小女孩转头看看妈妈,妈妈道:“还不谢谢姐姐。”

“谢谢姐姐。”小女孩又怯怯的看盛大少奶奶一眼,她妈妈也跟着看看,把孩子招回去,给她剥开一粒。

包装纸里另有一层薄薄的阴绿色透明糖衣,正中列了一行英文,乃是巧克力糖,英国皇家糖果公司制。女孩子迫不及待的连糖衣将巧克力一起塞进嘴里,少妇抚着那玻璃包纸,送到鼻尖上去闻闻,一股浓厚的香气。

可想而知真正的西洋巧克力有多醇浓。

手中还有两粒,她自己舍不得吃,看看邻桌贵客,却是大把放在面前,多瞅两眼的意思都没有。

大家全要了咖啡,盛大少奶奶亲自招待,舀着咖啡粉道:“这是美军带来的,绝非代用品。田妈,开一罐牛乳来。”

“音音,”一个穿花缎旗袍、后脑披着十来股纽丝卷烫发的妙龄女郎从舞场上退下,“呀呀,这不是卫小姐跟姚大小姐吗?”

姚大小姐将象牙骨扇子扇了两扇:“你是——”

“我姓张,张娟娟,和音音同班,算来是您两位的学妹。”她热情的说着,抢去帮盛大少奶奶装咖啡,拿碟子盛好分了银勺一一端到众人面前:“请,请。”

送到鹤徵面前时她多停留了两眼,想着这人可真漂亮。姚大小姐咳嗽一声,“怎么,面熟?”

她连忙移目,盛大少奶奶笑道:“说起来还真有点,偏生想不起来是怎样有这个印象的,未曾敢问贵姓?”

盛音音道:“嘻嘻,大嫂,说了你就知道了,他是——”

姚大小姐阻止了她:“看我们这么多女的包围他一个男的,这可是我们的宝,是不是啊,嘉人?”

嘉人从头到尾不时偷瞄鹤徵,闻言一下脸红,姚大小姐进一步指指场中:“难得这种场合,应该请我们嘉人跳一支舞。”

就鹤徵一个男的,当然是对他说。鹤徵道:“我不会。”

“不是说在美国念书吗,那儿最兴这个,不会?”

盛大少奶奶瞅瞅三女一男,心想这个局面,很值得研究。

凤徵道:“他是真不会。”

姚大小姐道:“不会也简单,任何人只要稍微留点意,半小时可以毕业,就请嘉人当老师,立刻传授好了。嘉人——”她朝嘉人递个眼色。

“啊?”嘉人托着咖啡碟的手放下。

“来来,”姚大小姐拐了她的肩膀,将她拉起来站着,一面去拉鹤徵:“快起来,不收学费的。”

鹤徵微微皱眉:“怎样说来就来。”

姚大小姐笑:“这既不用审查资格,又不用行拜师礼,还用什么考虑不成。哎,你别只是向下坐呀!”

凤徵和音音在一旁笑,盛大奶奶心想,明明戴帽子的少女跟这个男生比较亲密,坐都坐一块,怎生一点儿不吃醋?

“喂,师鹤徵,再客气可不像绅士啦,过来,接着嘉人的腰,跟着步子走就对了。”姚大小姐推了一把,在座的男女纷纷鼓掌,鹤徵见状,拉扯下去不成样子,便不再拒绝,轻轻一执嘉人的手,滑下舞池。

手落入他手的那一刻,嘉人的心跳得要出喉咙来。

这个世上,大约只有他,能让她的心完全不受她自主的控制。

师鹤徵?

盛大少奶奶执牛乳的壶颠了颠,停下来,望向舞池中的人影,咀嚼这三个字,和记忆中联系起来:“——他是师鹤徵?”

“大嫂,想不到吧,更想不到的在这呢,”盛音音挑了颗巧克力糖吃着,顺手递一颗给凤徵:“呐,猜猜这是谁?”

凤徵将帽子取下,笑看着盛大少奶奶。盛大少奶奶仔细打量,嘴皮动了一动,“……好像,不,不可能……”

她脸上渐渐流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来,盛音音笑逐颜开:“她是女孩子多好哇,我可以自由自在的跟她玩了!”

“她是师凤徵?……是个女的?!”

姚大小姐道:“男女无所谓,重要是下落终于找到了,你们刚才说,这几年都在美国?”

“是的,”凤徵答:“大学已上完一年,因为暑假,回来实习。”

“实习的话美国那边更好吧,咱们这儿不兴这个。”

“以后总是要回来的,所以算探探路吧。”凤徵不欲多说,笑笑。

“嘉人这几年在法国,六少在美国读军校,原来大家都出国去了,要早知道你们在美国,就不枉费嘉人她几年来一直——”

“姚大小姐,”盛太太在一群老妈子的簇拥下过来,“欢迎欢迎,你瞧,你来了我才得到消息,来来来,快请到雅室内去坐。”

姚大小姐起身,“盛太太不必客气。”

盛太太划过凤徵,“听说卫小姐——?”

“她在那儿跳舞,”姚大小姐扇子合拢,一指:“挺热闹的,所以就这儿坐坐也好。”

“那是,那是,”盛太太便闭口不再提雅室,“年轻人总是喜欢热闹点的地方。”她往舞池内望,瞅见了卫嘉人,却没认出和她一起共舞的年轻人是谁,瞥一眼儿媳,大少奶奶却直盯着姚大小姐身边的另一位女郎。

她方才略过了她,现在再返回头去瞧,似乎哪儿见过,而那女郎也友好的朝她微笑。

这一笑就更熟悉了,盛太太竭力想着,这时姚大小姐道:“盛太太旁边这位是新娘子吧,很漂亮。”

新娘子换了一身旗袍,正含娇带怯的跟在婆婆身后,闻言低头。盛太太笑道:“是啊,素儿,还不跟大家打招呼。”

新娘子双手交叠放于左侧,微微屈身,敛衽行了一礼。

姚大小姐道:“哗,这礼节,跟古代大家闺秀似的。是哪家的千金?”

因着凤徵是女儿身,与盛大少奶奶同样差点下巴掉地的张娟娟总算回过神来:“这是王家小姐,新世界王家。”

“啊,新世界是你家开的呀,很火的生意。”

“可不是呢,”张娟娟道:“他们家的‘天阶共’,行界有‘不登天阶不成名’之说。”

盛音音道:“现在人听戏的不多啦,最火的是杂技和魔术,近阵子还有一个叫车利尼的大马戏团演出,都是戴高礼帽的洋人驯狮虎豹熊,好多人去看,哎凤徵,他们说他们是美国来的,你在美国,是不是真有这么一个马戏团?”

一听凤徵的名字,盛太太瞪大眼。凤徵答:“美国很大,不知他们在哪个地方演出,我却是没听过。”

“长这么大我第一次看到真正的老虎,还有跃马过竹圈,十余匹马接连越过十几个竹圈,精彩极了。”

“马上叠罗汉也不错,能连叠六人之多,”张娟娟道:“我看了好几次,都看不厌。”

“所以呀,多谢二嫂送我们票!”盛音音笑着凑近王素:“嗯?”

盛大少奶奶瞅见,鼻里暗哼一声。

“不过这两天我看报上头条登的都是新世纪跟舞台前身先施公司打官司的消息,满世界沸沸扬扬,到底怎么回事?”姚大小姐懒洋洋摇着扇子。

“当然是先施公司不对,他们说要扩建,勒令新世界拆迁,明明就是看人家生意蒸蒸日上眼红!”盛音音答,“何况王叔叔后来还在周边开了银行呀什么的,那么多生意,都是牵连在一起的。”

“但我听说,先施公司似乎势在必得。”

“欸?”新娘抬眼,盛太太注目。

“他们凭什么,”盛音音当仁不让:“姚大小姐有内幕消息吗?”

“内幕谈不上,不过新世界全金陵闻名,先施公司突然不准经营,想也知道,肯定不那么简单。”

“姚大小姐就是姚大小姐,”张娟娟奉承道,“一针见血。”

盛音音倒在凤徵肩头,偷偷笑。

深夜,客人散去。

一个年约五旬的人穿过正屋,进到后面一重四合院子,屋檐下悬的灯不像其他院落用了最时兴的雪白电灯泡,而是绢糊的宫灯罩子罩着,古色古香。

进门黄梨木的雕花落地屏隔开半扇,梁上挂了一个小白铜架子,上面站着一只白鹦鹉。绕过屏风,里面是个大统间,雕花几榻,随着大小,放着许多古董。

里面一副打牌刚散的样子,两个听差正在收拾,簇新的竹背牙牌,筹码,香烟筒子,及茶盏果碟。

房屋主人正坐在一角的摇椅上,一身中式纺绸褂裤,徐徐的电风扇吹着,手里转着一根雪茄,却未点,似乎在沉吟着什么。

来人在门口叫了一句“盛先生”,盛仁甫抬头:“老王来了,嗐,还叫什么盛先生,该叫亲家公啦!”

王世伦拱手:“不敢不敢。”

“你还同我客气?”盛仁甫笑着让座,一面吩咐听差重新摆上果碟,泡上好茶,顺手递过雪茄匣子。

王世伦拿起一根,剪了头,自夹火柴的铜夹子里取一根火柴,将火柴在匣子上擦了一擦,点着,却是先替盛仁甫点。

盛仁甫摇头:“你呀,就是太过客气。”

一面说一面燃了雪茄,王世伦指指牌桌:“刚刚在正屋碰上,是几位委员?”

“可不是呐,赢了归他们,输了归我。”

“有赢无输的牌,怪不得他们出去个个都很痛快。”

“只要他们打得舒服,我们嘛,还不是只能做个毫不在乎的样儿。”盛仁甫道:“你的事,我帮你探听出来了,先施公司和工商局勾结,所以他们有恃无恐。”

“工商局?”

“不错。”

王世伦双手绞住:“……这下难了。”

“他们签了合同,却要强制收回,是他们无理。这官司只管打下去。”

“但他们既然连工商局都连结上,民不与官斗……”王世伦拖长声音:“要不,我们也找找人。”

“找人可以试试,保险是双管齐下。”盛仁甫道。

“何谓双管齐下?”

“一是如你所说,我们也去找人;第二,法庭上,重金聘请几个律师,且要是外国律师。”

“外国律师?”

“以当局对洋人的态度,往那儿一站,起码给予一种震慑态度,”盛仁甫缓缓吐出一口烟:“况且这律师要请顶尖的,真正懂法律的。外国人之性格,一旦较了真,你不追究,他还要帮你追究到底。”

王世伦连连点头,表示认同。

“钱不是问题,就是这人选——”

“我让慕忱找找,他在外交部,认识的人多。”

“太谢谢了!”王世伦道:“有你这么一说,我心中大定。”

盛仁甫摇摇手:“往后大家都是一家人,切莫拘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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