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
时光不徐不缓地又过了五年。
重峦峰顶的山花在深秋的季节却依旧绽放如春,层层叠叠深深浅浅的缤纷颜色包裹住雾霭袅袅的清玄宫,暮鼓晨钟笙箫琴瑟余音盘旋其上,颇有一番无尘无埃的飘渺之感。相比山下的枯黄萧索,叫人有种俯仰之间天上人间遥遥相望的错觉。
这五年,人世翻新,唯一不变的是七国之间年年交战,边地百姓苦不堪言。
闻说自己离开赵国后不久,赵偃便由一帮老臣扶植,成为了赵国的新王。
而秦国,也又易新主,不断吞并各国土地,成为七国之中最有实力的国家。
其余各国蠢蠢欲动,不断吞并势力范围内的弱小国家,试图养精蓄锐发动新一轮战争兼并土地。
中原陷入小国人人自危,七国战事连连的混战局面。
虽然当年孝成王和孟紫儿旷古绝今的爱情故事早已被常年陷入战乱之苦的百姓所遗忘,但是清玄宫依旧繁华如初,门庭若市。
有识之士到此研修易理卜筮之术,无心权贵之人到此寻求一方人间净土。
变的是浮世和人心,不变的是清玄子永远年轻俊美的容颜和温润尔雅的性格。他不老不死,没有人知道他活了多少年,又或者如何活了这样多年,他仿佛是世间上最恒久的存在。
赵子衿身怀母亲赵念紫的千年修为,又得清玄子的悉心教导,短短数年,不仅修得了长生不老的仙术,还习得了清玄子百年来钻研而出的读心之法。术业精进之快,就连清玄子,也不免感慨后生之可畏。
这些年,清玄子甚少离开重峦峰,赵子衿在他有意的辅佐之下奔走各国卜筮测算,已由当年一个冷若冰霜却不谙世事的少女成为了威震四海名副其实的清玄宫少主,受到世人的崇敬与膜拜。
恒娘停下手中纳鞋底的动作,抬头看着窗柩外被夕阳渲染成绯红色的天穹,心中想念起那个小丫头。她此去楚国,已小半月有余,算起来,应该踏上归途了吧。
这二十年的时光,于他们师徒二人只是白驹过隙,而于她这个凡人而言,却已是半生。身上的皮肤日益松弛,头顶的青丝转成灰白,身体因着那毒物肆虐,愈发疲惫。
怕是没有多少日子可活了。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要她带着那个秘密,长埋于黄土。她已是世间知晓那个秘密的最后一人了……
麻木的继续手上纳鞋的动作,心脏处直至腹腔内涌上一阵又一阵熟悉的绞痛,而后气管自喉头处一阵血腥之气。她伸手捂住自己的嘴,狠狠地呕出了一大口浓稠的、灼热的、暗到发黑的腥臭鲜血。
房间的门吱嘎一声被打开,来人白衣胜雪衣袂飘飘,以一贯的仙风道骨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出现在她面前。
恒娘冷笑,心中啐了一口:道貌岸然!
那人晶亮的眸子扫过她的脸,似在从她的表情中确认什么,而后手心微拢轻轻握成拳头,用力一握。
恒娘咚一声整个人便毫无预警的栽倒在地上,面容扭曲痛苦的蜷缩起身体,脸上冷汗涔涔,口齿不清的哆嗦着,“卢未然!杀了我,杀了我!你为何不杀了我!你这道貌岸人的假君子真小人!”
“杀你?”卢未然冷笑,松开了紧握的拳头:“要你的命,犹如探囊取物,看我何时想要取而已。”
“不杀我,你就不怕我把真相告诉子衿!”恒娘的疼痛因着他的动作有所缓解,巍颤颤的从地上爬起来,恶狠狠的盯着他那犹如神祗的俊逸面容。
“怕?”卢未然狰狞的笑了起来,“你别忘记,你也是始作俑者之一啊。你说,子衿要是得知真相,会恨我多一点,还是怨你多一丝?是自行了断,还是杀了你我而后孤孤单单的活下去?”
恒娘苍白着一张脸,表情挫败,颓然坐于地上,呜咽不止。
她错了!她错了!她知道错了!真的,知道自己错了!错在她的痴心错付,错在她的痴心妄想,错在她的狼心狗肺!
七岁那年,孟紫儿由重峦峰脚下救起灾荒之年被家人遗弃又病又饿奄奄一息的她。那时,孟紫儿见她小小一个丫头却美丽非常,便给她起名:恒娘。
意味恒久不衰的美丽。
她自此跟在孟紫儿的身边照料她的生活,并且读书识字研习卜筮之术,成为清玄宫的弟子。日复一日,岁复一岁,一天天的长大,不仅才华洋溢也出落得愈发漂亮。可是所有的美丽在孟紫儿面前,都是徒然,都将会被掩盖,都显得如此的不堪一提。尤为可怖的事是,整整十几年,她由一个稚童长成一个落落大方的水灵姑娘,而孟紫儿,却依旧如昨,一副永恒不变的,十几岁少女的模样。
恒娘心中这种处处被埋没被掩盖的失落感在某一日见到闭关数年的清玄子之后,第一次喷薄而出。她眼见衣袂飘飘白衣似雪玉冠乌发面容俊美的清玄子,呆住了。
而令她尤为不能忍受的事是:那么高高在上高不可攀的犹若天神的清玄子,深爱着自己的师妹孟紫儿,可孟紫儿却对他的一片痴心视若罔闻。
被掩盖的愤,求而不得的恼,嫉妒却无力的怨,藤蔓般紧缚住她的整颗心脏,一点一点盘根错节在她的心中滋长。
为了得到清玄子的垂青,哪怕是他的一丝丝关切,恒娘犯下了一生中最不可原谅的错。
清玄宫的门徒称清玄子为“尊主”,门徒皆知他时常闭关修为极高,与孟紫儿一样早已修得不老仙身终有一日能够羽化成仙。他授课的方式与不着边际的孟紫儿相比可谓是井井有条深入浅出,时常可以将沟通天地人生的占卦之理分析得浅显易懂。也正由于如此,在他出关后,越来越多的门徒涌入他的课堂,孟紫儿倒也落得个清闲。
那日,赵国有使节来请,求清玄子下山占卦。孟紫儿于是揽下了这件事,谁知一赴赵国,便一去不返。
那日重峦峰上清玄宫,清玄宫内度厄殿,恒娘与一众清玄宫门徒第一次,见到因震惊而失态的清玄子。
他如神祗般俊美的脸上第一次浮现出疼痛和心酸,手中紧紧攥着赵国使者送来的竹简。那是孟紫儿与孝成王的婚书。
“一千年了,你终究还是要离我而去吗?孟紫儿,你好狠的心。”葱白的指尖用力收紧,竹简成为一滩木屑扬散于无。
那日恒娘第一次为着心中慕恋之人,恨了孟紫儿。
而后,一连数日清玄子便不思授课,成日将自己关在孟紫儿的房中。恒娘终于鼓起勇气推开孟紫儿的房门,却见昔日不着一丝尘埃飘渺如仙俊美如神的清玄子卧在孟紫儿榻上一副醉生梦死之态,榻下堆着大大小小多不胜数的酒罐子。
他在醉中喃喃自语,喊的都是孟紫儿的名。
不是说好了,要一起修身成仙的吗?
不是说好了的。
紫儿,紫儿,凡人皆逃不过生老病死,那个男人百年归老之后,你又该如何自处?
紫儿,如果定要贪欢于爱,定要有人厮守,为何那个人,不能是我?
孟紫儿,你可知道我恨你。更恨自己。
恒娘在清玄子的眼中看到蚀骨铭心的疼痛,看到无可奈何的悲哀。高高在上如他,也会为了一个女子,颓然至此?
为什么世间上有孟紫儿的存在?如果没有她,是不是尊主的眼中便能有自己的影子?这一次,连带清玄子内心深处的幽暗与憎恨一起,恒娘又一次恨了孟紫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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