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日后的上午,望海潮的众弟子们如平常一样在后山练功,闪转腾挪、刀飞剑舞,各人间互不影响。吹雪拣了一块清净地方,流云飞电般潇洒地施展几番拳脚后,突然间却似被人抽了气,整个人绵软地耷拉下来。他把剑插到一旁,兀自郁闷往山后走。忽地他眼睛一亮,看到不远处婉儿正独自练剑,神色冷峻、目若寒霜,而她手中的剑更冷,飞旋间银光流转,发出铮铮铁响。吹雪索性纵身一跃栖到树上,安静地远远观察婉儿。
其实令吹雪郁闷的正是婉儿。自前夜婉儿回望海潮后,吹雪觉得她对自己态度大变,不理不睬,话说不上半句,有旁人在时还“嗯”、“啊”应答两声,无人时就视若空气。然而偷眼观察她对其他人的态度,似乎一如往常。吹雪虽天资聪颖,对女孩子的心思却从来弄不明白,尤其是婉儿,他琢磨了半天自己好像并没有得罪她。婉儿的神情依然落寞,但此种落寞与平时不一样。具体哪儿不一样难以描述,可吹雪就是觉出来了差别,仿佛忽然间婉儿正在离他远去。吹雪想亲近婉儿问问明白,她偏一直找理由避开。吹雪知她不善于掩饰情感,这一趟下山定是发生了些什么。婉儿没准有了烦恼,然她性格隐忍,从不愿主动同人说起,恐怕连清风都未告诉吧。吹雪非常担忧,他觉得自己必须主动关心、了解清楚才行。
午后,婉儿独个儿去往后山,不知不觉来到了虞美人坡。她很开心赤火正巧也在,赤火已长成了一只比婉儿都高的大鸟。她轻抚赤火,近乎黑色的毛羽闪烁出勃勃生机。抚着抚着,婉儿不由得陷入心事:她心内其实焦虑无比,时而决绝、时而不舍,可不仅没法说与旁人听还必须装出无事人的样子,而她并不擅于伪装。尤其一想到吹雪她就愈觉情谊难舍、矛盾不已,于是索性避开他,免得徒增烦恼。
婉儿坐在男人石像旁遥望远方的雪山出神,赤火安静地待在一侧整理羽毛。婉儿丝毫未察觉这时吹雪已来到了她身边。吹雪轻唤婉儿一声,又轻拍一下她的肩膀,婉儿这才蓦然惊醒,一转头,恰对上吹雪那双漆黑乌亮的眼眸,幽邃得似要将人吸走。婉儿怔怔望着他,一时间万物仿佛都已静止。
片霎——抑或良久之后,婉儿方才意识到发生的状况,慌乱移开眼,悄悄红了耳根。吹雪把脸凑向她,小心翼翼地柔声问:“婉儿,你来这里怎么都不叫上我呢?”婉儿半晌不语,二人陷入沉默的尴尬。
赤火在一旁“啁啁”地轻声叫唤,吹雪偷偷做手势,挤眉弄眼打发它去别处玩耍。赤火又“哼哼”两声,识趣地跳开了。吹雪一边瞧婉儿一边挠自己的脖子,脸上不禁透出几分可怜的神情。他倏忽伸出两根手指放到婉儿脑袋上,婉儿抬眼惊问:“你干吗?!”
“我试试气压。”他满脸无辜地回答。
“做什么用?”
“看能不能点着火。”
婉儿一听,火气“噌”地窜上来,立眉瞪眼。吹雪忙道:“噢,气压高了!高了!”
“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听不懂!”
吹雪假装被烫着般“啊嗷”叫唤着收回手,接着自顾自地“嘻嘻”笑起来。他这奇怪的转变惹得婉儿懵怔一刹,二人四目相对,婉儿不由得白他一眼,却也忍不住“扑哧”而笑。
“笑了笑了!哈哈,婉儿你笑了!”吹雪开心地拍掌。
“我笑怎么了?我又不是不会笑。”婉儿冷冷言语。
“是吗?我还以为你忘了这项好本领呢!”吹雪用食指抵在自己笑肌上,甜甜地打趣道。
“又在胡说!你能正经一点吗?”婉儿伸手戳他的胸口,吹雪顺势抓住她的手,收住笑严肃起来:“婉儿,你这两日一直故意躲我,你……到底怎么了?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他的视线始终盯着婉儿,生怕这次她又逃跑。他的面庞离婉儿很近,目光如炬,呼出的气体吹在婉儿脸上。婉儿知道自己是避不开他了,可是压在心里的话又怎能说出口?她无奈地抽回手,侧身垂睫,没有作答。
压抑的气流在二人间游动,静默良久,吹雪陡然激动起来。他的胸口上下起伏,提高音量高声说道:“婉儿,你若不想再同我一块儿玩,请你告诉我一声,别教我成日琢磨你的心思!何苦这样折磨人,就算死也得让人死个明白啊!”
婉儿错愕不已,暗道这是哪般与哪般啊!她避开吹雪压根不是因为这码事!她心里犯急,未承想自己的举动会引来吹雪这样大的反应,只好胡编个理由怯怯地搪塞道:“你想到哪儿去了……我只是……只是突然意识到大家都长大了,不该再像从前那样没规没矩的……”
“你骗人!你这‘意识到’也太突然、太诡异了!”吹雪双手紧抓婉儿的双肩,一脸受伤的表情。“婉儿我了解你,你最不擅长的就是撒谎,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你何苦这样躲着我、避着我呢?有什么事你都可以跟我说、跟我商量啊,我会尽一切力量为你分担的!难道你还信不过我吗?”吹雪的目光诚挚而焦急。婉儿眼眶发热,有一瞬甚至非常想拥抱他,可这次事件真的同以往不一样,实在没法让吹雪分担。
婉儿又感动又委屈,忍不住流出泪来。吹雪一见她这模样登时心软,慌忙松开手无措地道歉:“婉儿对不起,我……我吓着你了吧?我太激动了,对不起对不起!你别哭啊,别自己难过!我最怕你哭了,都是我不好……”
婉儿抓着他的胳膊,一边摇头一边泪眼婆娑地哽咽道:“不是你的错,吹雪!不关你的事——”
“不关我的事?”吹雪一惊,愈发忧伤。
“不!我不是那意思。你误解我了……”
“那,那是什么意思呢?”吹雪追问,“能告诉我原因吗?婉儿?”
婉儿颦眉凝睇,心中矛盾、挣扎。片刻后她低叹一声,终于开口:“吹雪……假如有一天——我是说‘假如’,我们互相敌对,要决斗、要刀剑相向,那时你会怎么样?”
吹雪惊异地直瞧她,“互相敌对?你和我?怎么可能!”他连连摇头,“这个‘假如’不成立!如果婉儿你因为这种莫须有的问题忧虑的话,真的大可不必!”
“我只是说——‘假如’。”婉儿再次强调。
“不会的,绝对不会!我宁可伤害自己也不会伤害你,我们没可能决斗!”
“就算你不会,可是如果有人逼迫你、威胁你,让你必须这样做呢?在某种情况下如果你就是没得选择呢?”婉儿遽然生出一股无名之火,不觉立起嗓音嚷起来:“我就是让你假想一下这种情况啊,有这么难吗?!”
“好吧……”吹雪妥协,放低音量,“想要伤害婉儿的人,不论他们是谁,就都是我陆吹雪的敌人。我会杀了他们的!”
“如果想要我死的,是对你有恩之人呢?”婉儿逼视,吹雪陡地心头一颤,生出极不好的预感:婉儿为何要这样问?
静默片时后,吹雪深深望着婉儿的眼睛,淡然一笑,平静而郑重地答道:“婉儿,我不知道你假设的事情会不会真的发生,但如果你一定要听我的回答,我只能说:如果,如果真有那样一天的话,我会杀了想要伤害你的人;如果杀不掉,或是不能杀,那么就算我死,我也一定会护你周全!婉儿,我从来都不敢许什么诺言,也不会说甜言蜜语哄你开心,还总是惹你哭。但是,不论将来我们之间变成什么样,婉儿你的立场如何,又同什么人在一起,我都绝不会做出伤害你的事情,我会一直、一直守护你的!原谅我吧,婉儿,我只能向你保证这么多。”吹雪的眼里写满真诚,婉儿心内温暖又酸楚。她低下头,微笑着擦眼泪,有了吹雪这番话她觉得自己不会再惧怕。该来的就让它来吧,她已有勇气面对一切!
婉儿拉住吹雪的手,站起身柔声道:“我们一起回去吧?我已经没事了,你也要好好的。”吹雪听话地点点头,便由她拉着一前一后地返回望海潮。二人各揣心事,一路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