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场文比结束,成绩名次却并不会马上发布出来,须经过老夫子们阅卷评级,定出次序,结果出来便要等到其他两场结束之后。
这也是荀况改制后又一个为人诟病之处,临淄城的百姓才不管你严谨还是浮夸,均是觉得这论述之比,哪有过去论战之时那般针尖麦芒,烈烈风雷来的好看?
稷下大比,齐王本就是象征性的存在,文比被荀况这么一改本就无聊,赵欢这个跳脱小子交卷后,田法章更加觉得无趣,便早早移驾到了第二场的“演兵殿”中。
过得一时三刻,士子们也都陆陆续续交上了卷子,直到最后一个士子离开,荀老夫子却还犹自爱不释手地捧着赵欢的那张羊皮纸,越看越是喜欢:
“知音耶?大才耶?这些话,怎么好像全都说进了老夫心里头去了?看来老夫这个徒弟没有收错,没有收错!”
老夫子心头大生一种伯牙子期“高山流水”遇知音的感觉,不期然间竟然老泪纵横。
“首名,绝对的首名!”
荀老夫子正自兴奋,身旁却不知何时站过来一人。荀况看着那人笑道:“仲连老弟,你看你看,我这小小徒儿所作佳篇如何?”
鲁仲连将羊皮纸接在手中,目光疾扫竟能一目多行,通篇读下先是笑容一展:“此一《劝学》之篇,断可传千古而不朽也。”
荀况听他人夸奖自己这小徒一句,实在比别人吹捧他自己一百句还要贴心妥意,捋起长须频频点头。
鲁仲连却突然将话锋一转:“但然若是荀兄有心维护这个后辈,首名之位却还有待商榷了。”
“这却是为何?”
荀夫子皱眉问道:“君子外举不避仇,内举不避亲,难道东海千里驹也老而世故了?劝老夫埋没弟子换取自己的贤名不成?”
“荀兄谬矣,”见荀况竟面生愠色,鲁仲连却呵呵一笑,“荀兄可曾忘记了,多年之前的那两个年轻人吗?”
天下有很多年轻人,现在是,多年之前自然也是,但荀况知道,能让鲁仲连在此时此景提起来的,便只有那两个神秘年轻人。
他们的姓名,被高高镌刻在了稷下学宫的门头。
“试问,他们的人,现在在哪里呢?”
荀老夫子的眼神渐渐变得深长起来,赵欢身上的气息,和那行事必出人意外的风格,与那两人竟然何其像也。
鲁仲连静静地看着荀况,知道他已明白了自己的意思。
……
……
大殿外,陆续而出的士人们谈论着论题,有的自鸣得意,有的又怅然若失。
胜券在握的赵欢却袖着双手,百无聊赖,徒生一种独孤求败高处不胜寒之感,“阿嚏”,呃,其实是有一点冷。白狐裘落在了螭园,他身上的衣着确实单薄了些。
便在这时,突然展眼遥见两个熟悉的身影,一高一矮两个俏美丫头,娇小玲珑的走在前面,正是灵毓,个头高挑的跟在后头,则是赵婷。
“毓儿!”
赵欢喜得招手道,丝毫不理会旁白人侧目的眼光。
灵毓见夫君招呼,细小步子紧紧奔出几步,却又俏脸儿一红,抿起嘴唇慢慢走了过来。小丫头经过昨夜一场惊险,倒似沉着了许多。也许孔瑶姐姐可以帮她指挥,好姐妹婷儿能替她出头,长安十六骑会守卫赵公子府,但关键时刻他们却都需要自己这个公子府的“女主人”去拿定主意。
她以婢子身份成为府中的女主人,这并不是什么值得炫耀的“资本”,也不是什么羞于示人的“历史”,却是一份沉甸甸的责任,对夫君的责任,对——这个家的责任。
“夫君,府中一切安好,无须多挂念的。”灵毓来到赵欢近旁,云淡风轻地微笑说道。
府中无事,赵欢当然知道;但赵公子府前的情形,赵欢也是知道的。从灵毓的眼中他却丝毫看不到昨夜的那场腥风血雨,只有让人安心的恬笑。
“相公为何这样看着毓儿,莫非人家脸上有脏东西吗?”
“傻丫头,我家毓儿长大了。”
赵欢拉起灵毓的小手道,却忽又一捏她的鼻头:“可是在我眼里,永远都是个偷肉吃、打翻鼎的蠢笨小丫头。”
“哎呦,”灵毓捂着小瑶鼻,“相公又欺负毓儿。”
“哈哈,哈哈。”赵欢叉腰笑道,却又“阿嚏阿嚏”连连打了两个喷嚏。
灵毓大着急道:“相公莫着凉了,姐姐快把袍子给相公。”
“是你相公!”赵婷儿一字一顿地纠正她道。
她一手拿着兽皮袍子,一手还捏着她从不离手的宝贝——牛皮秃笔,向灵毓说罢将兽皮袍子向赵欢一杵:
“喏。”
“哦。”
赵欢极没脾气地接过兽皮袍披上,在公子府敢这样跟他说话的,除了这婷儿也是没有谁了。
两人相识甚早,话说“婷儿”这名字还是赵欢给起的——毓婷在手,安全无忧——赵欢自是出于一番恶趣味,婷儿一向是目高于顶、鼻孔看人,但对于自己硬安给她的这个名字,却颇意外地逆来顺受了。
“你天天拿着那卷牛皮纸写写写的,到底在写神马?”赵欢颇有些好奇问道。
赵婷儿鼻子冷哼一声:“要你去管!”
“你……”
眼见相公在好姐妹处连连吃瘪,灵毓忙岔开话题道:“夫君,太史姑娘呢,不是说她在这里被找到了吗?”
“太史姑娘……”
赵欢的眼神凝重起来,却正一男一女从偏殿中走出,男人英俊,正是李园,女人柔美,却是云央。
赵欢不由将眼眯起:什么情况?他们二人怎么会走在一起呢?
他对于当夜在螭园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也十分关心好奇,方才虽见到了太史云央,却不方便问起,只想着等她出来后再出口相询,可是这令人错愕的一幕,又是怎么回事?
赵欢尚未来得及说话,已经有人为他替他问道:“小姨母,你怎么会与这个卑鄙小人站在一起?”
太子田健忍不住高声问道,他素来守礼近乎迂腐,这句户话却问得极不客气。
田换月这时也从偏殿走出来,两眼怒视着李园和云央,直快要喷出火来。
太史云央是却面色煞白,偏偏是咬着下唇一语不发。
“太史姑娘!”
随着赵欢一声轻呼,太史云央蓦然抬首,晶莹的眸子瞳仁缩紧,正欲开口回答,却倏然想到李园对自己所讲的话:
“你大可以跑,大可以逃,大可以出卖我!只是吃了我这圣药,只要六个时辰内得不到红丸相续,便会身如玩冲啮咬,生不如死……”
“十二个时辰不用药,便会大小便失禁,口水鼻涕横流,失心疯起来比那畜生不如,你以为到时候公子欢还会正眼看你?还会不会要你个烂货?”
……旁边的李园看着云央的模样,心里越发有底:“只要红丸在手,这美妇人便飞不出我的掌心,有这美妇在手,又大可以威胁要挟赵欢,那公子欢不是总自诩护花使者吗?哼哼,倒看看他要如何作为?”
赵欢也心思渐明,太史云央对自己的情谊是真,她又绝非水性杨花之辈,那么当下的情形只有一种解释,云央被人以某种方式挟持了。
又是李园?!如果自己中毒是李园设计的话,公子府前那幕八成也是拜他所赐,而那些黑夜袭府的“墨者”怕也与他很有干系!
赵欢猛一抬头,两个年轻人的目光又一次撞击在一起。这时,执事敲响了代表武比开始的宏音钟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