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比之时,因为参加的士人需要安静的环境进行思考,所以这间偏殿并不对外开放,只有身份高贵的公族贵胄、卿士大夫和名士贤者才有资格在旁设座观看。
然而说实话,自从荀老夫子改论战为论文后,这“文比”的观赏度就大大降低了许多,着实没了什么看头。这不,文比还未开始,首席之上面南而坐的齐王田法章,已是连连打了三个哈欠。
齐王的下首位,是稷下学宫的祭酒荀况荀夫子。而设于一侧的贵宾席上,美妇人太史云央心神不属,太子田健正盯着李园运气;下首位中又坐着个黄色面皮的中年男人,精瘦粗大的体魄,坐的直似山岳般安稳,是鲁仲连;而他的旁边一个仙风道骨的清矍老者,则是墨家的长老公羊钺。
殿门即将关闭,但就在即将合拢的那一霎那,门缝之中突然插入了一只白皙修长的手掌。
“ouch~”
一声销魂的呻吟,那手掌被门板夹得一抽。
老侍者忙惊得退了一步,便只听“吱呀”一声急促声响,整个门板被甩得洞开,冬日清晨的寒风被吹入殿内,门中光亮处立着一个身材颀长的少年。
少年散乱衣衫上血迹斑驳,肩头上缠着一圈绷带,头顶长发被一条葛布随意扎起。
“呼——总算是赶到了。”他一入殿内便手撑膝头喘出几口粗气。
首席上齐王眯起眼睛,凝眸而视,好奇问道:“那可是赵卿家吗?”
赵欢刚刚从一名女侍手中结果手帕擦了擦脸,闻言上前深躬一揖:“外臣赵欢,拜见我王。”
低挽愁眉的太史云央猛地抬头:“是他!子欢无恙,李园骗我!但看他的样子,真的算是无恙吗?怎么满身是血?他受伤了!有没有危险?还痛不痛?”
太史云央眸光闪闪,一时千百思量,却又想到现在自己的这番样子,芳心大惨。
正在闭眼冥思的李园也蓦地双眼睁大,看看门口的血人,又向太史云央狠戾地一望。
“赵卿家何以弄得这幅模样?”齐王问道。
赵欢来之前已回过了府,正看见太史华狼狈而去,公子府举府欢腾。他却没有进去,太史高是为他围困公子府的,他倒要站到现在齐国,乃至天下最高的舞台上去,要让那些心怀恶念的人暴露在阳光之下,倒看看他们还敢怎样。
他炯炯目光直迎上齐王的眼神,作揖道:
“禀王上,是赵欢走路不小心,被狗给咬了。”
“哈哈,赵卿家忒会说笑,被狗咬伤焉能至此?”齐王抖袖大笑道。
赵欢道:“王上圣明,被咬之后,我又去咬了狗。”
殿中一阵笑声和窃窃私语,站在殿门口偷听的螭园家老顿时眼角一阵狂抽。
齐王则又是大笑,笑过之后却觉得这句回答似有深意。
什么?难道螭园与赵公子府前发生的事,齐王竟丝毫不知吗?
齐王作为齐王,自是应该知的,只不过近日上大夫后胜又给他进献了两个西域方外之国的美人儿,两姐妹碧眼蓝眸,通体白雪,其奔放性感比之东夷少女有过之而无不及,最可贵是每行房事两女必争相欢叫,一浪高过一浪,声震琉璃瓦丝毫无拘束,直把寝殿外的侍女们都听得面红耳赤。
两女电动小马达般蛮腰轻荡,日·日鞠躬尽瘁,齐王则夜夜小楼听风雨,听的不是江南细雨,却是疾风骤雨,狂风暴雨,自然也就听不进其他的什么事了。
田法章对这位赵国公子的观感本就不错,和声闻道:“赵卿家可是有什么难言之隐,说出来本王替你做主。”
门外的螭园家老闻言大惊,李园的心里也警铃大作,荀老夫子深深地望着少年,鲁仲连也在好奇这年轻人会说什么。
赵欢环顾殿中众人,沉默了一下道:“谢王上,赵欢大比来迟,请王上准许我参加大比。”
“这个……”齐王询问的眼神看向荀老夫子,小小要求他自可答应,不过肯与不肯,还要经过这位祭酒的同意。
荀老夫子点点头道:“殿门未合,论题未开,子欢并未迟到,自行取号入座便可。”
赵欢向着老夫子恭敬一拜,又再次拜过齐王,同样到执事处领了号牌,对号入座。
他才将屁股坐实,一名执事便中气十足地起高嗓道:“开题!”
只见荀老夫子走到一个紫绸遮盖的木架旁边,手握一角将绸布一扯,便露出了挂在木架上的论题。吊在黑漆木架下的白色梧桐木板上,只写了一个斗大的齐国大篆:
“学”。
今日文比的论题,便是论“学”。
士子之中顿起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有的取聿,有的端砚,赵欢呆呆地看看四周:“怎么?这些东西难道还要自备?这考务工作做得也太不到位了吧。”
两手空空的赵大公子举手向执事讨要,谁知执事竟也没有。
其实自古读书人就最为讲究,尤其参加这种大型的笔试,所用之器物必求合手妥贴,并不是稷下学宫没有准备,而是准备了也用不上,渐渐地也就不准备了。
好在稷下学宫乃天下士子求学论道之所,这些东西自是不少,不多时侍者给赵欢拿来了一支聿,赵欢对战国大篆本来就是初学,再配合上聿这种简陋到极点的笔,写出的字简直是要丑出天际,才写了两个字出来,便连连擦汗。
太史云央无颜面对赵欢,然而眼睛偏就忍不住地向他初看,此刻见他执聿认真书写,便又想起前晚二人还高榭对饮,他还送了自己一支自创的“改良笔”,还有那把题有自己名字的折扇……自那也自己被他强有力的手掌捂住了嘴,此后情情状状,事事种种,有的没的都涌上心头,云央忙低头不再看他,却忽然想到那支笔还正躺在自己的衣襟底下,便又不自觉摸了出来掩耳盗铃地“睹物思人”。
忽然她觉得眼前一暗,一个影子罩住了她,心中的人儿到了眼前,赵欢淡笑着轻轻俯身:“太史姑娘……”
太史云央的眼睛再次朦胧了,仿佛有千言万语要对他说,千万委屈要对他讲,还有更多的事情要向他交代解释,但话儿挤到了嘴边反而都说不出了。
“平安便好。”赵欢平稳镇定的声音道,“以后的事,以后再讲。”
云央顿觉心头一松,仿佛有人替自己撑起了压在胸口的大石,此刻她的胸口又急促地起伏了起来。
赵欢暖暖地笑着,盯着她的眼睛,身体继续前倾,太史云央的眼睛瞪的老大,心脏快要跳了出来:“莫非?难道?难道他要……”
“那名士子,快回到你的座位上去!”
执事诚惶诚恐高声叫道,他还真没见过这么大胆的,当着大王的面也敢擅自离席,却只见齐王对赵欢的异举似是早已见怪不怪,饶有兴趣地看着,不发一语。
“咳咳,马上马上,”赵欢有些不好意思地回头干咳两声道,忽地一个起身,太史云央手中的那一支笔也回到了他的手里:“借姑娘手中之物一用。”
赵欢虽然迟钝,但却不傻,太史云央对他的心意他早已感到,但君子之爱发乎情,止乎礼,考虑到两人的身份、年龄、各自立场差别太大,况且他已有了他的毓儿,所以并未把这份心意存放心上。直到方才的对视,他才感觉到了,这美丽少妇芳心可可,用情竟已是如此炽热真挚。
赵欢叹一口气,摇头晃去种种烦恼,现在首要想的却是应付当下的大比。
论“学”?
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易招呼?
赵欢搜肠刮肚将自己关于“学”的知识储备过了一遍,忽然看到殿前静坐的荀老夫子,心里有了主意。
看着赵欢还未动笔,一旁的李园阴岑岑一个讪笑的眼神:“这论述要求思维严密,举例翔实,可不是从别处学两句酸诗就能应付的。”
他正这般想着,却见赵欢突然像打了鸡血一般,握起那支奇怪的“聿”埋头疾书。
赵欢奋笔,文思有如尿崩,其实因为根本就是在背,文不加点一气呵成,一篇洋洋洒洒的锦绣文章挥就而出。
在其他士人还或在冥思苦想,或在斟词酌句,或在默默而书,赵欢便爱惜地将笔涮净收好放入衣襟,然后长身而起——交卷子了!
“喔?!”
赵欢走到执事处,将羊皮纸随意一丢,大模大样走出殿外,众人皆是一奇,看着他的背影,均在想着:“这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公子,不会交的白卷吧?”
“唉~这种人竟然也能参加大比,真是有辱斯文。”执事暗啐一口,展卷却发现上面写满了字。
这时荀况出现在他的背后,拿起羊皮纸观瞧,只见第一行两个极丑的大字:
“劝~学~”
自题目而下,虽然字体不够规则,然却笔走龙蛇,颇有神韵。荀老夫子默默读道:
“君子曰:学不可以已。青,取之于蓝,而青于蓝;冰,水为之,而寒于水……蚓无爪牙之利,筋骨之强,上食埃土,下饮黄泉,用心一也。蟹六跪而二螯,非蛇鳝之穴无可寄托者,用心躁也……”
殿外的赵欢自信地笑着,他就不信,拿这篇连老夫子自己都尚未写出的《劝学》,难道还入不了荀祭酒的法眼?
千古文章一大招——
千古文章一大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