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先生正坐在屋子里品着茶,神态悠闲得好似那粗劣的瓷杯里头是极品的好茶叶一般,其实不过就是一般乡下人家自制的粗茶叶罢了。他见了邢芊芊进来,眯着眼神笑了道:“邢大侄女怎么过来了?我这儿没是什么可收拾的,一会儿就能一道走了。”
邢芊芊福了福起身坐在桌子的另一边,方笑道:“也没什么事儿,我就来寻秋伯父说会子话。之前徒公子他们在,我也不好多说什么,不过我心里头明白,我能够得徒公子的信任,应该全是秋伯父您的功劳呢。不然就算我不久后会嫁入荣国府去,也不能得徒公子的青睐吧。秋伯父想必也听说我从前的名声,那可是不太好的,吝啬小气蠢笨……秋伯父敢如此,勇气当真可嘉。”
秋先生笑了笑,才道:“那是,大侄女你如今不就坐在我面前吗?”
邢芊芊笑了笑方正色道:“之前我听秋伯父说不上京的理由,总觉得以伯父的为人,那些理由都太牵强了些。诚然伯父思念故土,但是当年既选择了如今的路,可见伯父心中也是有一番凌云志的。伯父如今也不算得年老体弱,若是心中青云之志不坠,断了一臂也无甚大碍的。战国时代的孙膑受膑足之刑,而依旧助齐国大败魏国作孙膑兵法;太史公受宫刑而依旧苦心竭力二十载而著传流千古的史记……故而我不信只因为断去一臂,秋伯父就放下了二十年的辛苦筹谋。”
秋先生闻言心里不禁又暗叹起来,邢二有这样的女儿当真是歹竹出好笋,可惜是个儿,若是男儿,他日定会有一番成就的。他没想到太子、朱永春没猜到自己的心思,这只初初见面的邢大姐竟然猜到了。只是他心中所思,并不欲与一个小辈女孩子说明,便打了个哈哈笑道:“大侄女儿当真是高看我了,我不过是落魄文人,如何敢与孙膑、太史公相比呢?”
邢芊芊却道:“是秋伯父太过自谦了。我说这些话儿其实并非是想劝秋伯父跟着徒公子回京,不过是想证实心中的一猜测而已。”邢芊芊压低了声音,正色道:“可是伯父您发觉了京中局势与徒公子而言极为不利?且其中回旋的余地极难,这才生出了留在江南故土之心呢?”
秋先生端着茶盏的右手微微一颤,他实在不知邢芊芊一个长在闺阁中的女孩子,是如何想到这些的。虽并未猜中自己的全部心思,却也说中了不少了。
邢芊芊见状便知自己说得虽不至亦不远了,便又道:“秋伯父可别怀疑侄女是怀有什么坏心思的,不过是想确定一下徒公子这根高枝能让我借力多久。其次嘛,乃是侄女儿想聘秋伯父为我们姐弟的先生并府上的账房,诚然没有秋伯父从前的风光,却胜在安全无虞。说不得到时候,侄女儿还能为秋伯父说门亲事娶位伯娘呢。”
秋先生听罢顿时乐得哈哈大笑起来,半晌才道:“邢大侄女儿既然同不直言不讳,我这个做长辈的也只好实言告知了。徒公子如今的情形确实不太好,却也并未到无可回旋之地,故而徒公子这根高枝,我估摸着至少更给你倚靠五年。至于我为何心生退意,确实是察觉到了许多不利于徒公子的暗因来,不过最重要的是,我与郑国公府的二老爷几个有私底怨。郑老国公算是忠直之人,可是他却太过疼宠儿孙了,之前几次我与郑二老爷有冲突,虽被老国公给压下去了,但是这梁子却是越发深了。而老国公毕竟是七十高寿的人了,此次出京之前身体就已经不大好了。我若是回去了,不是送上门给郑二老爷报复?”
邢芊芊可不大相信秋先生这等心智过人之人会被郑二老爷给报复去了,她笑道:“我却是觉得应是郑二老爷该松口气了呢,也许他下次再做了什么影响郑国公府声誉的事儿,都没有人敢告诉老国公呢。”
秋先生乐得更厉害了,他看向邢芊芊的目光也不再纯然是看一个不错的晚辈了,反觉得她比之在京中的一些好友还能得透彻,再说话时语气便恍若是对着老友,较之前少了些许的防备与客气,多了一份随意来。
“徒公子的性子不错,只要他没有脑子发晕做出糊涂事情来,五年之内他的地位应该还是稳的。不过郑国公府那儿若是老国公真的去了,往后便不会再是助力而是阻力了。再者,上头的老爷子虽已过了不惑之年,但是身强体壮,不出意外的话,再活十年肯定没问题,便是二十年也不是不可能,可这样一来,对徒公子就不妙了。”秋先生叹息着说出了忧心之因由来。
邢芊芊自然明了秋先生所言的不妙之处了,毕竟历朝历代就没有什么太子能安稳地坐在太子之位上二三十年还安然无恙的,除非皇帝只太子一个独子。而当朝的太子更迭,她也是听说过的。
当朝的陛下十岁登基,迄今三十年余年,元后宋氏,所生的嫡长子在三岁的时候立为太子,可是在元隆十二年,也就是五岁的时候夭折;后又立了宋后所出的四皇子为太子,谁知这位太子更加短命,只做了一个月又三天的太子也夭折了,宋后也因此而病重薨逝。其后陛下立四妃之一的郑淑妃为继后,又立郑淑妃之子为太子,也就是才见过的太子。这次太子的命比较大,倒是安安稳稳地做到了如今,也有十年了。可是太子的生母,郑皇后在做了皇后不到一年之后便染病过世了。如今宫里的皇后姓卫,乃是第三任皇后了。
夭折过两任太子,病逝过两位皇后,若是在其他人家,皇上铁定要被按上一个命硬的头衔,不过皇帝嘛终归不是普通人,不会被人指着鼻子说命硬。而只要皇帝不想弄死第三任太子,想来只要太子没有犯不可饶恕的罪过,皇帝应当不会轻言废立的。
如此一想,太子那根金大腿应该能够给自己借力不短的时日了。邢芊芊满意了,便又对秋先生问道:“既然徒公子如今的情形并不算太坏,那么除了已经说的那些缘由,肯定还有最为重要的一点秋伯父你没讲。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伯父为何不全然告知侄女儿呢?也好将来我入了京,与高门大户的夫人太太们应酬有个底儿。”
秋先生没想到邢芊芊这般不依不饶穷根究底,他笑道:“我既然不说便是那些话不适合女子听的,再则荣国府啊,你进去了便知道,可很少和其他高门府邸打交道呢。”
他这样说了,邢芊芊便知道秋先生不会把弃了郑国公府帮扶太子的最重要的原因告诉自己了,她自然有些失望的,不过却也知道有些事是勉强不得的。当即笑着转移了话题:“之前我说想请伯父为我的先生和府中的账房,不知伯父意下如何?”
秋先生笑着拒绝了,他不再入郑国公府帮助太子可不代表他的新东家是个女子。他也猜到邢芊芊请先生的用意,邢家家底浅薄,荣国府那一家子自恃门第不甘承认门庭败落,无论是男的还是女的,交际应酬都极少。邢芊芊只要不是个糊涂的,确实该寻一个账房来联通内外,不至于耳目闭塞。
秋先生想道邢芊芊终究唤了自己一声秋伯父,自己不能去不代表不能推荐合适的人给她。于是他道:“我有一好友,乃是山东青州人士,才智人品都数倍于我,只可惜他时运不济,又家中贫寒,科举不成后,一大家子要养活,早年曾在京中勋贵人家做西席,后因为身患大病只靠得妻子女儿照顾。我出京之前,他的身子稍有好转,忧心女儿将来,曾说过回乡。若是得了他做账房,大侄女你可是得了一大助力了呢。”
邢芊芊一愣,随问道:“不知那位先生高姓大名?曾又在谁家做了西席呢?”
秋先生微微一笑,道:“他姓高名晋,字成义。曾在都太尉统制县伯王公之后王大人家做西席呢。这位王大人的大妹妹,便是大侄儿你将来的妯娌,荣国府二太太王氏。”
邢芊芊闻言当即惊喜不已,不由得起身朝秋先生行了一礼求道:“还请秋伯父赐侄女儿亲笔手书一封,若是能请得高先生为账房,那真真是好事呢。”
不过亲笔书信一封,秋先生自然不会拒绝,当即邢芊芊磨墨他就挥笔写了一封书信,当信封好给了邢芊芊时,他又道:“此信最好尽快送出去,若是高先生一家回了乡,可就又要费一番周折了。”
“是。”邢芊芊谢过了秋先生,若是这位高先生应承了,之前让她烦恼之事就只剩下一件了。
另一边已经被朱永春称为太子的徒公子三人已经到了邢家院子里,邢德全这段时日在邢芊芊的教导之下长进了不少,年纪虽小,但是按着邢芊芊的交代请太子几个住进了正屋里,并未出现什么疏漏。
太子的眼睛并非是全然看不见,还是能看到模模糊糊的光影的,不过真的入了邢家,他才算真正明白邢家的家底浅薄是何意了。难怪秋先生之前商议时说对邢家姐弟威逼未必就比利诱来得管用。
不多时邢芊芊姐妹三人和秋先生也来了邢家,邢芊芊一下了车,什么也没多说,就吩咐众人去请郎中来。很快便有小厮领着回春堂的林大夫走了进来。
邢二姐、邢三姐已经避到了后头去,只邢芊芊留下了,视众人眼中的惊诧作不见。
那林大夫不过三十多岁,却已经是江宁县极有名气的大夫之一了,他稍微打量了太子和秋先生等人几眼,心中虽有些猜疑,却并未多说什么,诊过了脉息,便道:“这位公子的眼伤乃是脑中淤血所致,有些麻烦却也不是没有办法,只需吃些活血化瘀的药汤来,半个月便可痊愈。至于这位先生的伤,大概是伤后用了极好的止血之药,如今不过是有些发热而已,吃上三五日药便成了。”
林大夫刷刷地就写好了两张方子,邢芊芊见状,便命修梅将方子给厨房的婆子说一说让人依方熬药,又亲送了林大夫到了院中,才问及诊金,不想林大夫却有些为难地开口道:“林某听闻邢大姑娘不日将阖家入京?不知可是真的?”
邢芊芊虽有些奇怪,却还是如实答了,“我家中在此无长辈亲族可倚靠,且不日我就将出阁,故而想带着弟弟妹妹们一道入京,也好有个照应。林大夫可是有亲戚在京里,想让我们捎带东西或口信?”
林大夫没想到邢芊芊这般直接,他笑道:“不瞒邢大姑娘,我一族侄儿乃是前科探花,他的妻子便是荣府的四姑奶奶。上个月里头,家中老父收到了京中来信,说是这侄儿的老母亲过世了,我的祖父与京中林探花的曾祖父乃是同父的兄弟,算来也未出五服,只是我们家也是人丁凋零,我膝下只一独子,年方十三岁,让他孤身上京去我实在不放心。本还以为不能去京中祭奠族嫂,如今得知贵家要入京,不知可否捎带小儿一并入京呢?姑娘放心,小儿的一应盘缠用度,我都会准备妥帖,不会给姑娘添麻烦的。”
邢芊芊还真没想到林大夫居然和林海是亲戚,自也没有不答应的,笑着应了,又执意付了诊金,这才回转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