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那宁静的眸色,像是一泓幽深的、波澜不惊的湖水,纵有凛冽的疾风吹过,也带不动其中半分波澜。
容羲一身雪衣,望向他。
此时虽为春夜,可寒意仍是料峭不已。前几日下了场大雨,阴雨绵绵,脚下的土地更是泥泞不堪。湿润的晚风吹在男子面上,姬礼眸光忽闪。
“容爱卿。”
他有几分讶异,容羲为何也在此处。
大理寺政务繁忙,闲杂琐事更是数不胜数。按理说,身为大理寺少卿的他,不应该在这里。
看他的模样,亦像是在为何人祈福。
莫名地,姬礼的眼皮一跳。
他再度望向那一袭雪衣之人。
“容大人在此处为何人祈福?”
这一声不疾不徐,顺着夜风,轻轻扑至容羲面上。
他未束发,任由那一袭乌黑的发垂在脑后,乌发飘逸之际,轻轻带动着那身素净的寒衣。
忽然,容羲眼底汹涌出许多情绪来。
那是幽深的、晦暗的、深不见底的情愫,这道情愫,是暗无天日,更是无可告人的。男子双手拢于袖袍之下,宽大的衣摆恰恰将他的一双拳遮挡住,没有人看得见,他直直嵌入手心的指甲。
可他还要不动声色地、平静地说出那几个字:
“为……臣心爱之人。”
姬礼更是讶异。
在他的印象里,这位刚上任的大理寺少卿整日忙于政务,竟连停下来歇息的时刻都没有,于“情”一字上,更是清心寡欲。
不是没有人往他府邸里送过美人,大家闺秀、小家碧玉,甚至那醉花楼的头牌,都被他不留情面地扔了出去。
他好像……
不食人间烟火。
他的身上,是不带着活人气儿的。
面对着容羲,姬礼十分惊讶地挑了挑眉,“心爱之人?”
他居然还有心爱之人?!
一瞬间,少年忽然生出些“感同身受”的凄切之感。
许是他心爱的姑娘,如今也遭遇到什么不测了罢。
姬礼没再往下询问,对方也没再出声。片刻后,容羲拱了拱手,朝他恭敬一揖,告了退。
那一身素白衣衫犹胜雪,身形颀长清瘦——姬礼怔怔地看着他,慢慢融于一片寂寥的夜色中。
待到不见人影时,少年似乎仍听到了一丝喟叹,轻飘飘的,若有若无的,自远方传来。
姜幼萤迟迟未醒来的这些日子,姬礼一个人做了许多事。
他修缮了国安寺,拨款赈灾,又微服出访、逛了一圈皇城。走在集市上,他似乎听到了几声百姓的愤懑:暴君、妖妇……每一个字眼都如尖锐的针.头般,狠狠地扎在少年心里。
这一刻,姬礼才明白,他是向来都不在乎旁人的目光的——他不在乎旁人怎么看自己,怎么说自己,甚至怎么辱骂自己。但当那些粗鄙的字眼落在姜幼萤身上时,他居然能感受到百倍千倍的疼。
他不想让那些人继续骂她。
他想让所有人都知道,姜幼萤,是个好姑娘。
他的阿萤,是天底下最好、最温柔、最善良的姑娘。
这些天,他处理奏折,亦是一丝不苟。
不仅如此,搁置了许多日,身为皇帝的姬礼终于上早朝了。文武官员看着自家神色仍颓唐的皇上,激动得热泪盈眶。少年天子一身龙袍,高高坐于宝座之上,望着殿下的文武百官,一抬手。
立马有人呈上奏折。
不得不说,姬礼极有政治头脑。
许是天赋,许是拜上辈子所赐,他认真处理起政事来,是雷厉风行,是细密无疏——丝毫不拖泥带水,更是,没有那优柔寡断的心肠,殿下官员见状,都大为震撼。
这……
还是当初那个无法无天、任性恣肆的“混世魔王”吗?
沈鹤书站于殿下,看着龙椅上那一抹明黄色,稍稍拧了拧眉。
虽是一早上处理了诸多大小事宜,但姬礼的面上却没有任何疲惫之色,或是说,他的面上没有带任何的神情——语调冰冷而麻木,若是不知道的,还真以为他是位无欲无求的,极具有政治头脑的好帝王。
忽然有人呈上一道折子。
姬礼抬了抬手,左右立马会意,将折子呈上去。
燕尾。
少年面上终于有了情绪的波动。
“皇上,燕尾王似乎患了重病,身子每况愈下,燕尾国近日动荡不安。燕尾三皇子更是有来犯之意,对我大齐虎视眈眈。”
燕尾国地广人稀,不似大齐富饶,但却是骁勇善战之辈。用大齐人的话来讲,燕尾人就是一群“莽夫”。
姬礼登基之后,曾试图将六公主接回大齐,可每每都是以失败告终。
如今看着这道折子,他忽然犯了难。
若是旁的小国也就罢了,偏偏是燕尾——他这是攻打不是,不打更不是。
右手紧紧捏住了那折子一角,他暂且先将这份奏折压下来了。
下了早朝,他便如往常一般朝凤鸾居走去。
这几日,即便是姜幼萤未醒来,姬礼仍是固执地将所有奏折都搬到凤鸾居,说什么也要陪着她。下人没法儿,拗不过他,只能依了他去。
只是途径意华宫时,少年忽然想起一事来。
步子稍稍一顿,肖德林惊讶地见着,主子径直转身,朝意华宫走了去!
自从上次的事情发生后,姬礼先让人将阿檀收押了,尚未做出什么处置。他着实疲惫不堪,宫内、宫外所有事情一下子压在他的身上,让他再无任何喘.息的机会,去照顾其他。
走进了院,周围宫人见他亦是一愣,旋即大惊失色,慌忙下跪。
姬礼目光冷淡,径直掠过她们,随便抓来一人。
“柔臻呢?”
对方瑟缩着身子,慌忙将一名少女带了过来。
少女身形娇小,如今穿了一袭藕粉色的裙衫,更衬得其清雅素净。姬礼看了一眼她,眼中凌厉消散了三分,而后转身,“把她带到坤明殿来。”
周围宫人大惊:
皇上鲜少踏入后宫,更没有将除了皇后以外的任何女子带入坤明宫的先例。而如今……见状,众人不由得浮想联翩。
该不会是皇后要香消玉殒,皇上另寻新欢了罢。
柔臻自然也是一头雾水,不知皇帝找她是为何意。只得低垂着眉眼,乖顺地跟着肖公公往坤明宫去。
一路上,她忐忑不已。
这些天,心中惦念着阿萤,她亦是消瘦了许多。那日阿萤是为了救自己才被划伤的,如今又生死未卜……不行,她不能做出背叛朋友的事来。
更不能做出背叛主子的事。
当她正跪在殿下,姬礼勾了勾手指头示意其过来时,少女心中如是想到。
“皇、皇上,奴婢不可以……”
十分抗拒的一声,让姬礼明显一愣。
旋即,他立马明白了这丫头心中的想法。
眼中露出几分尴尬的神色,他忙一抬手,几个宫人捧着几盘小碟走了过来,柔臻抬头一看,里面都装着制作糕点的食材。
“皇上?”
姬礼示意她站起身,语气平淡:“朕听绿衣说,那日阿萤找你,是想同你学些手艺。咳咳,朕也想学一些……”
宫中饕餮珍馐,但吃多了难免会觉得腻味。姬礼心想,自己同柔臻学些世子府的饭菜,待阿萤醒来后,再做给她吃。
“先学一些清淡的罢。”
大病初愈,不宜吃太咸太辣的东西。
于是,宫人们都眼睁睁见着,这位不可一世的暴君皇帝,居然为了一名女子,洗手做羹汤。
他学得认真,柔臻更是教得仔细。
接下来的这些日子,姬礼除了批折子、看阿萤,剩下的时间几乎都在后厨院内渡过。
他盼望着,待阿萤醒来,第一口吃的,是他煲得美味的母鸡汤。
经过这几天的相处,柔臻更是对姬礼大为改观。
先前,她总是听人说,皇帝性子差、脾气暴躁,阴晴不定。不光如此,他的手腕阴狠,不知旁人无意说句什么话,就要被拉出去拔舌头砍头。
一开始,面对要教暴君厨艺这件事,柔臻十分忐忑不安。
可相处着她震惊得发现,这位少年“暴君”,也没有传闻中那么可怖不堪。
做饭时,他微微低垂着眉眼,眸光温和。
面对她时,皇帝更是客客气气的,甚至还吩咐太医院,给她送些治疗皮外伤的、珍贵的药材。
……
这是皇后娘娘昏睡的第七日。
七日里,绿衣一直坐在床榻边,几乎要哭干了泪。
忽然,她听到些动静,院内似乎响起了猫叫声。起初,她还以为是自己过于疲惫、出现了幻觉。可那阵喵喵的声响愈发明烈,让小宫女终于抬头转身,往院子内望去。
只一眼,绿衣大吃一惊。
猫!一院子的猫!
一院子不知道从哪里跑来的小猫!
其中有品种昂贵的小猫,更不乏活泼可爱的小野猫。绿衣吓了一大跳,慌忙从床边站起身,看着它们都朝着殿内跑过来。
“哪里来的这么多的猫!”
其他人也注意到了,惊叫起来。
“哎,哎!别往娘娘的寝殿里跑,莫要惊扰到了娘娘!”
可猫群压根儿就拦不住,就当有人欲执着扫帚驱赶时,院门口忽然走进来一人。
众人慌忙跪拜,“皇、皇上?!”
姬礼怀中,抱着一直通体莹白的小白猫。
绿衣傻了眼:这猫……是皇上放过来的?!
不等众人反应过来,姬礼抱着猫径直走入寝殿,周围人见状,只得识趣地退下。一时间,偌大的寝殿之内,只剩下姬礼与姜幼萤二人。
还有……那满屋子乱跑的猫。
手指一挑,他一手抱着小猫,一手将床帐子轻轻掀起来。
“阿萤,朕又来看你啦。”
这一回,少年的声音里,竟带了些欣喜。
“阿萤,你看,朕给你带了些什么小东西。”
他怀中那只小白猫也是极有灵性的,仿佛听懂了姬礼的话,探头探脑地往床上望去。他怀里的小猫长得极为漂亮,毛色是纤尘不染的纯白,一双眸子却是湛蓝色,乌溜溜一双眼睛,如今正好奇地望着床榻之上平躺着的少女。
姜幼萤就那般躺在这里,唇色发白,没有生气。
自从血止住了、结了痂之后,姬礼便让绿衣每日往那伤痕之处涂抹上一层薄薄的凝脂膏。他知晓,阿萤生得漂亮,自然也十分爱美,若是她醒来看到自己脖颈上的疤痕,怕是会伤心得又哭了罢。
他更是不敢看那道伤口。
每每见之,胸口处皆是一阵揪心的疼。
“阿萤,你不是同朕说,你最喜欢小猫吗。”
姬礼坐在床头,认真看着床榻上的少女,依恋地目视着其面容。
她尚有呼吸,一靠近,他便能听到那均匀的呼吸声。
她一定是在睡觉。
罢了,当皇后娘娘那么累,就让她偷一会儿懒罢。
“阿萤,朕给你抓来了好多只小猫,白的黑的黄的花的……阿萤,你看看,你最喜欢那一只?”
“朕最喜欢如今怀里的这一只。它最乖,也最像你。”
他的阿萤,一向都是乖巧,听话,懂事的。
就像一只纯白无辜的小猫儿,受了什么委屈,都会拉着他的袖子,一边哭泣一边喵喵叫。
“阿萤,你快些醒来呀,快些醒来跟她们一起玩呀。”
他一垂首,发丝轻轻落在少女的面庞之上,若有若无地,拂动着她的颊侧。
“朕的小野猫,你也快些醒来呀。”
忽然一滴泪,落在少女的眼皮之上。
那是一颗动情的、晶莹剔透的泪珠,从少年眼中毫不掩饰地砸下。手指忽然散了力,怀中的小猫“喵喵”叫了两声,径直一跃,从跳出了他怀里。
上一刻,怀里头还是乖巧温顺的猫咪。
下一刻,怀中俨然空无一物。
泪水盈在少年眼眸中,他的双眼,宛若秋月般哀婉动人。
“它也不要朕了,连它也不要朕了。”
月上梢头,余辉洒落,轻轻透过窗牖。
“你们都不要朕了。”
窗帘未被人拉开,纵使窗外明月如何皎洁,也隔着一层薄薄的纱帐。那帐子如云似雾,冷风一吹,带动着月色悄然入户,险险坠于少年哀伤落寞的双眸之中。
姬礼垂着眼,安静地望向她,眼中的星子忽然碎了。
“阿萤,你们都不要朕了。”
“你们都不要姬礼了。”
一瞬间,他像一个被所有大人都抛弃了的孩子,慌张而迷惘。
又手足无措地再度上前,拉住少女细软的柔荑,一声一声,哀求道:
“阿萤,不要不理会朕,好不好?朕错了,朕真的错了。从今往后,朕会成为一名好君主,成为大齐圣明的皇帝。朕会认真处理政务,按时上早朝,会一本不落地批阅折子。朕……朕会管住自己的脾气,不会乱杀人,更不会胡乱苛待别人,阿萤,你原谅朕,好不好?”
“朕……”
睫羽翕然一颤,紧接着,又是一阵氤氲之意,漫上少年微红的眼眸。
“朕会一件一件,赎先前犯下的罪过。”
……
大雾弥漫。
眼前是一片寂静的黑夜,姜幼萤一个人走在这无边的夜色中,一点一点,向前挪动着。
她不知道自己要走多久,更不知道,这条路,何时才能走到头。
周围没有任何人,没有柔臻,没有绿衣,更没有……姬礼。
脖颈之上,却是一片火辣辣的痛意。
说也奇怪,她清楚地记着,自己明明是被阿檀扔出的锐器划伤了脖子、而后晕倒了过去,昏迷之前,姜幼萤闻到了那浓郁的血腥味,以及柔臻撕心裂肺地惊吼声。
下一刻,她整个人便坠入了这无边的黑暗中。
四肢百骸一下子散了力,姜幼萤没法儿,只得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身体一寸寸往下沉没。那时候,她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
自己要死了。
自己要离开姬礼了。
一股漫天的绝望感涌上脑海,冲出心头。
她很想哭,自己连姬礼最后一面都没见着,就要死于这场风来横祸中。她明明,明明还未与姬礼生下那一堆可爱的小姬崽子,也不知他见到自己的遗容时,会不会也像她如今这般落泪。
心口闷闷的,像是压了一块大石。
恍然间,她听到了女子的哭声。
姜幼萤一蹙眉,循着那哭声,继续向前走去。几经辨认,她终于听清了——这是绿衣的哭泣声。拖动着疲惫不堪的身子,少女再度向前走,忽然,于黑暗的尽头,她看见了一盏灯火。
那般明烈的、让她惊喜若狂的灯火。
不等她走上前,灯火一寸寸照亮黑夜,她看见了灯盏边的书桌,还有——
姬礼。
男子一袭湛蓝色的衣袍,站在书桌前,身上所穿戴的,俨然不是君主所用。
微愣片刻,姜幼萤明白过来了:自己如今见到的,是一直存在于自己梦境中的“太子礼”。
太子礼站在那儿,似乎没有看见她,手中执着一本书,微微卷着,正是专心致志。
“君子者,克己守礼……”
朗朗之声,自灯火那头传来,正是清润温柔。
即便知晓梦境中的是太子礼,可当姜幼萤一看见那张一模一样的脸时,却又不受控制地走上前去。她想来到对方身前,想拉着他、想抱住他,想同他说自己不知如何身处何地,自己的脖颈处,真的很疼很疼。
疼得几乎让她又想落下泪来。
于是她快速迈动步子,想离“太子礼”近一些,可她惊讶地发现,无论自己多么努力地朝前迈去,对方仍是与自己隔着那么远的距离——他从不向自己靠近半分,自己也无法触摸到真实的他。
又是一阵漫天的绝望感,如同潮水般汹涌而来,几乎要将少女孱弱的身形吞噬。
“阿礼……”
眼前骤然一转,再反应过来,竟是另外一人。
那人一袭白衣,仍是站在明晃的灯火侧,似乎听见脚步声,男子转过头来。
竟是……
“容羲?!”
他、他怎么也会出现在自己的梦境中?!
姜幼萤大惊失色。
脑海中忽然闪过无数片段:姬礼、太子礼、国安寺,以及国安寺老方丈说的那一句,前世因果轮回……
为什么自己的梦境中,会出现容羲?
莫不是……
她往后猛地退了半步,望向身前之人,乌眸圆瞪,满眼尽是惊骇之色!
容羲终于看见了她。
他与太子礼不同,在梦境中,对方居然是能真真切切地看见自己。一袭白衣飘飘,他迈动步子,正朝着这边徐徐走了过来。
步履翩然,当真是……谁家陌上少年郎君,温柔风流无比。
见惊吓跌落在地的少女,容羲似乎一叹,而后,轻轻一笑。
“姜姑娘。”
他伸出手来,似乎想要扶她。
“快回去罢。”
回去,回哪儿?
“前几日,他也来了国安寺,求了方丈很久,就是为了救你。”
姜幼萤一愣。
“我也从未想过他会那般,为了你,放下所有的面子与尊严。”
“……”
“所以,我来带你回去了。”
还未等姜幼萤明白过来对方所言何意时,眼前骤然一道白光,竟将周遭照得明白如昼!身后是一道重力,推得她身子往前倾了倾,下一瞬,眼前竟是一张清俊却也消瘦憔悴的面容。
“姬、姬礼?!”
她欲出声,却惊觉,自己嗓音沙哑,竟是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方一睁眼,一滴晶莹剔透的泪珠,就落在少女的眉睫之上。
细长的睫毛轻轻一颤,只一扑闪,那泪珠便顺着她的鼻梁滑落……
“皇上?”
他怎么……哭了?
姬礼双眸通红,看着她。
见她醒来,对方眼中闪过一寸的震惊,紧接着,便是铺天盖地而来的惊喜。不等她问出声,胸前猛地一闷,对方已然扑过来。
紧紧将她抱住。
“阿萤,阿萤……”
少年天子声音颤抖。
双手亦是紧紧抱着她,颤抖得不成样子。
“阿萤,你终于醒了。”
接下来的半天,姬礼向她展现了,什么叫做“欣喜若狂”。
他欢天喜地地唤来绿衣与肖德林,明明醒来的是皇后娘娘,姬礼整个人倒像是迎接了一场新生。将近用晚膳时,少年忽然挥了挥手,命人端上满桌的饭菜。
姜幼萤被人小心扶着,走下了床。
她虽然昏迷了那么久,但伤的毕竟是脖子、不是腿脚,总归是有些下床的力气的。
许是考虑到她刚醒,不能是太重口的,满桌都是清淡的饭菜。皇宫里头饕餮珍馐吃腻了,如今看着桌子上的清淡饭食,她居然有了许多胃口。
她一连七日没有进食,一看见桌子上的菜,肚子就开始咕咕叫了。
姬礼坐在一边,温柔地替她盛饭夹菜。
“阿萤,先吃吃这个。”
他将一块煲烂的老母鸡肉递到姜幼萤碗里。
眼前之景,姜幼萤终于明白了什么叫做劫后余生,于是愈发珍惜眼前人。看着身前少年为自己憔悴的身形与面容,她心头一暖,鼻子却兀地一酸。
筷子一动,夹起了那块肉。
只一咬——
姬礼兴致勃勃地凑过来。
“阿萤,如何?”
少女忽地皱眉。
下一刻,猛地转过身去,竟将那块肉吐了出来。
“好咸……”
根本就不能吃嘛。
姬礼的脸“唰”地一下红了。
“这是朕、朕亲手给你做的。”
对方说这句话时,姜幼萤莫名听到他语气中的委屈。
“皇上亲手做的?!”
与周围宫人一样,她一惊,而后一愣神。
迎上少年委委屈屈的眼神,刚落在嘴边的话语陡然打了个旋儿,让她慌忙道:“其实……也只有一点点咸啦。”
姬礼正襟危坐于桌案前,耳朵通红,指挥着人重新再上一桌子饭菜。
这是姜幼萤第一次见到他这么窘迫的样子,不禁弯了弯唇,险些笑出声来。
她在一边吃饭,姬礼边坐在一边细心地替她夹着菜。末了,又指挥着人将残羹剩饭端下去。周围宫人也都是极有眼色的,见状,纷纷退散了下去,偌大的殿内一时间只剩下他们二人。
还有……满屋子的猫。
姜幼萤看着窝在脚边的猫,有些无奈。
她虽然喜欢猫,却也没想着姬礼会给自己抱这么多只猫来,对方这是把她当小孩儿哄呢。
正思索间,对方忽然又凑上前来,伸了伸手指。
“皇上?”
他手指在她唇角边轻轻一拂。
姜幼萤知道姬礼的身子不好,手指时常发凉,如今那指腹更是微凉,落于少女的唇角处,激得她眸光一阵颤意。
对方却面不改色,取出帕子,手指在上面轻轻一拭。
原来是方才用完膳,唇边的残渣。
这一回,倒是轮到她发窘了。
见她面上通红一片,姬礼轻轻一笑,那笑容牵动着胸腔,闷闷一出声。
“偷了腥没擦干净嘴的小猫。”
姜幼萤面色愈发红了,恨不得整个人埋进对方怀里。
他的怀抱很暖,很宽大,只一伸手,姬礼便将她的身形全部拢住,而后她脚下一腾空,对方竟直接将她抱到床上。
而后,温柔地替她脱去靴袜。
“皇上,痒……”
即便是有了肌肤之亲,姜幼萤仍有些羞赧。
姬礼却不管不顾,大手轻轻握在少女脚踝处。脱完鞋袜,一阵暖风带动着袅袅云雾拂面,他忽然扑上来。
“皇上……”
姬礼将她的脸轻轻捧住。
少年一双乌眸明亮亮的,像是星星不小心从天上坠下来,落入其间。
他手指发凉,掌心却是微热。
那一双眸,更是十分认真而动情。
“阿萤,你昏迷的这些日子,朕想了许多。”
“嗯……”
他的声音不疾不徐,又像是一道温暖的风,扑过来。
“朕想,朕的脾气差,朕从来都不温柔。”
他永远都不会忘记,自己见她第一面时,正坐在坤明殿的床榻上,一冷声,竟让她跪了许久。
而后还凶她,恐吓她,甚至不准她哭。
“你再哭,朕就杀了你。”
往事历历在目,浮上脑海。
姬礼眼中有了愧疚之色。
“但从今往后,朕会慢慢的、一步步地,学着变温柔。”
他笨拙地、慌张地同她道歉。
姜幼萤一愣,紧接着,竟抿唇笑了。
“皇上一向都很温柔呀。”
少女伸出手,将他轻轻抱住。
她的双手环住姬礼的腰,他的腰身很坚实,还很有力。如今搂着他的腰,让姜幼萤无端想起了那晚玉池,面色蓦地一红。
而后,又慢慢地,将他抱得愈发紧。
“皇上,您很温柔。阿萤从来都没有遇见像您这般温柔的人。”
“真、真的吗?”
“嗯。”
“皇上是很好很好的人。”
她的脸紧紧贴着少年的胸膛,稍稍一侧,便能听见对方猛烈跳动的心脏声。
不料想,此时姬礼的面上,更是一片绯红之色。
姜幼萤坐在姬礼怀里,弯眸笑了。
“皇上是很好,很温柔的人。”
“阿萤很喜欢皇上。”
无论是上辈子,或是这辈子。
都很喜欢,很喜欢。
……
似乎是为了完成某种承诺,即便是她醒来了,姬礼仍是很认真地处理那些政事,一时一刻也未曾放松。
终于有一日,他早早地批完了折子,看着少女明亮的双眸,答应陪她出宫。
一是陪她逛集市,其二,便是去国安寺还愿。
一听到要去集市,姜幼萤欢快地像一只雀儿。许是为了不过于张扬,姬礼仅叫了两三名侍卫陪同,而后挑选了两件素色的衣裳,便带着她出宫去了。
京城的集市,果真好生热闹。
她像一只被放出笼子的小鸟,在集市上欢快地扑腾着,相比之下,倒是姬礼显得沉稳上许多。
她负责挑选,姬礼则负责跟在她身后,替她拿东西和出钱。
忽然,二人看见不远处一个小书摊。
“要不要去看看?”
据说,民间的书摊上,会出售形形色.色的话本子。
一想起话本,二人竟不约而同地一红脸,来到书摊前,略一翻找,才发现摊子上根本没有他们想要的东西。
姬礼不禁有些悻悻然。
那些本子,他早就看腻了。
其中的姿势,他也早就烂熟于心。
就等着她身子好,大显身手了。
左手被人轻轻一牵,就当她欲回眸时,忽然在书摊上发现一物。
“这是……”
她一愣,将那本书拿起来。
书封上磊落几个大字:
宫.闱秘史——当朝世子爷与宫妃的爱恨情仇。
无端地,姜幼萤的眼皮一跳。
姬礼眸光一晃,亦是凑上前来。
“这是什么?”
“不知道……”
书本被人抽走,他眸光清冷,手指翻动一页。
只一页,姜幼萤眼睁睁看着,姬礼眼中,居然浮现出不可遏制的愠怒之意。
“什么狗.屁玩意儿!”
真是气死他了!!
“哪个孙子写的?!”
摊主明显被他吓到,瞪大了眼睛,迷茫地看着身前突然动怒的男子。
姜幼萤慌忙从他手中将书本抽过去。
也仅是翻了一页,她立马明白过来姬礼为何要动怒了。
这本名为宫.闱秘史的话本子,其中的“世子爷”是沈鹤书,而宫妃……
她愣了。
“宫妃”居然是她自己?!
自己什么时候和沈鹤书扯上关系了?!
少女猛一皱眉头,连忙再翻动一页。
众所周知,民间那些话本子的用词,自然是万分粗鄙,不堪入目。只往后稍微翻了翻,姜幼萤便被其上的描述给吓到了:姜氏宫妃褪衣入殿,世子爷嬉笑,手指……
握着话本子的手一抖,下一刻,她只觉得腹中一阵翻涌。
姬礼的面色更是阴沉到了极点。
“谁写的?”
摊主俨然不知面前这位是何方神圣,更不知,话本子里的“姜氏宫妃”正站在自己面前。
只觉得那男子气势汹汹,眼中尽是逼仄的凛冽之气。
竟让他……不敢再抬起头,望那人一眼。
“这本书,是谁写的?!”
“这位官爷,小的、小的也不知啊,小的只是个卖东西的……”
姬礼握紧了拳头,隐忍着情绪。
“这东西卖了多久?”
对方略一思索:“两、两三个月……”
这一回,不光是姬礼,姜幼萤也有些生气了。
书本里,每一页几乎都是自己与沈鹤书的“闺中情.事”,大胆而赤.裸,简直是——
“一派胡言!”
姬礼猛地从怀中掏出一个金灿灿的元宝,砸在那家书摊上。
“你们这里——不。全京城,这本书都给我找出来,不管是已经卖掉的,还是没卖完的,都给我统统烧了!若是再让我看到一本——”
他冷眉一横。
店家哆哆嗦嗦,慌忙应道:“小的遵命、遵命……”
姬礼气鼓鼓地拉着她走远了。
受了这一顿窝囊气,二人自然也没有再逛集市的心思。姜幼萤任由他牵着,迈入一家客栈,欲点一些饭菜。
雅间在二楼,小二点头哈腰,恭敬地指引。
姬礼攥着她,手指仍是发紧。
看来还是没消气儿。
不等她出身宽慰,忽然,二人在雅间外看见一个人。
一身白衣,纤尘不染。
见了姬礼,容羲亦是一顿,方欲下意识地唤一声“皇上”,周围又有三三两两人群擦肩,恰令其止住了声。
姬礼正抓着姜幼萤走上二楼,狭长的间道,令对方刚刚好横在二人身前。
“容卿?”
姜幼萤眼皮子一跳,下意识往姬礼身后缩了缩。
可这哪能遮挡得住对方的眸光,顷刻间,那道视线不咸不淡地落在少女的身上。
姜幼萤只好硬着头皮,故作大方地一笑:
“容大人。”
心里头却默默祈祷着:
快些走快些走。
不要被容羲认出来不要被容羲认出来不要……
“容卿,既然撞见了,不若一起就餐?”
冷不丁一声,姜幼萤怔怔地抬起头,却见身侧姬礼正眯着眼,笑嘻嘻地问道。
容羲亦是一愣,须臾,反应过来:
“好啊。”
于是乎,一厢雅间内,坐了神色各异的三人。
店小二俨然不知其中关系,乐乐呵呵地上前点菜,末了,又客气地询问一声:
“三位客官,有没有什么忌口的?”
“不要香菜。”
“不要放香菜。”
想也不想地,两名男子异口同声。
四人一愣。
下一刻,姜幼萤几乎要将头缩到桌子底下。
哦,原来是她不爱吃香菜。
作者有话要说:阿萤:我现在逃掉还来的及吗qaq
弱小,可怜,无助,瑟瑟发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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