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华宫内,所有宫人跪在殿门外,皆是胆战心惊。
檀昭仪亦是慌慌张张地跑出来,没想到那碎瓦会直接划在姜幼萤脖颈处,那么一大片、那么殷红的鲜血,顿时从脖颈处汩汩而出,染透了少女的衣领。
“太医、快叫太医!”
一声疾利的怒吼声,顿时响彻了意华宫。
柔臻的性子一向温婉,入宫三年有余,从来未对任何人大声说过什么话。而如今,她怀中抱着鲜血直流的少女,眼中猛地生起一股悲怆,这一声疾吼,所有人都吓了一大跳,紧接着,有人回过神来。
“快喊太医,快喊太医救皇后娘娘!”
那般尖利的锐器,那可是、可是直接划在少女娇嫩的脖颈处啊……
柔臻怀抱着姜幼萤,双手止不住地颤抖,眼泪珠子亦是滴落在少女面上。
“娘娘、娘娘,是奴婢害了您……”
恍惚之中,姜幼萤听见有人在耳边啜泣,她听出来了,这是柔臻的声音。她的嗓音一向温柔,如一张温暖轻柔的手,渐渐地,姜幼萤有了些困意。
四肢百骸散了力,眼前亦是一寸寸,变得昏黑不堪。
她……是要死了么?
喉咙间尽是一股浓郁的血腥味,呛得她直想咳嗽,却又咳不出任何声音来。紧接着,耳边又是宫人惊慌失措的尖叫声:
“皇上、快去禀报皇上——”
皇后娘娘可是皇上的心头肉。
若是皇后在意华宫出了事……
周围宫人眼前一黑,纷纷求助似地望向此时正站在门边发呆的檀昭仪。许是方才动了一场大怒,女子发丝有些凌乱,手中仍紧攥着一个茶杯,当目光落在瘫倒在血泊中的少女时,面上亦闪过一寸的不知所措。
脑海中只有一个念想:
皇上……会杀了她罢。
……
月落乌啼。
明明是春日,窗户上却凝结了一层霜。屋内燃着袅袅香烟,却掩不住满屋子的草药香气。那是道极为浓烈、极为苦涩的草药味儿,太医们跪在床榻之前,为首的更是屏息凝神,颤抖着手指探向少女的素腕。
素腕之上,搁着一层薄薄的纱。
殿门口,众人心急如焚。
听说她的意华宫出了变故,姬礼直接扔下手中奏折冲了出来,只一眼,便看见床榻上安静躺着的少女。她紧紧阖着眼,双唇死白,面上亦是没有任何生气。
一颗心骤然一坠,让他捏紧了手中的扳指。
小宫女跪在皇帝脚边,胆战心惊地,将方才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同他说了一遍。
屋内的香炉仍是燃着,香气袅袅,有几分缱绻。
缠绵悱恻的香雾扑在少年紧缩的眉间,他眸色清冽,听完那宫女的话,眼底更是弥漫上一层无法遏制的杀意。
檀昭仪。
“檀昭仪扔出的茶杯碎了,瓷片刺入了皇后娘娘的脖颈……”
手指猛然一蜷,紧接着,是无边的慌乱与悔意。
他悔,他后悔死了。
怎么没有早些处置那些碍事的女人!
他原以为,自己封了她为皇后,阿萤便是万人之上,再没有旁人敢来找她的麻烦。至于后宫的那些女子……反正自己从不去看望她们,给些月俸,安安生生养着就行了。
若是突然遣散后宫,怕又有人拿阿萤的身世、德不配位来说事。
每当看见那些奏折,姬礼的头都要大了。
而如今……
月光清寒,洒在少年眉头。树影探入窗,顺着他坚毅的轮廓,一寸寸落下。
他半张脸,笼在一片瞑黑的阴翳之中。
“皇、皇后现在如何了?”
乍一出声,姬礼才惊觉,自己的声音竟颤抖得不成样子!
这是他第二次如此害怕失去她。方才来凤鸾居的路上,从太监的面色中,他便惊觉事情的严重性。如今来了凤鸾居,看见面上毫无生气的少女,他只觉得整个身子坠入一场冰窟,四肢被冰水沉沉拉拽着,竟是寸步难行。
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他又要失去她了。
慌张取代了愠怒,他愣愣地站在门边,不敢上前半步。
生怕自己稍一上前,便将她给吓跑了。
阿萤的胆子一向很小。
瞧着皇帝面上的怔忡之色,太医抿了抿唇,走上前,恭敬一揖。
开口之际,却是一声叹息:
皇后娘娘,她、她……”
锐器离要害处不过半寸,虽然不至于当即毙命,但也……
“凶多吉少。”
一听见这四个字,少年眸光猛烈一颤。
“废物!”
姬礼一下打翻了手边的水盆。
清水混着殷红的血,被他打得水气四溅。众人见之,慌慌忙忙跪倒了一地,瑟缩着身子,不敢再出声。
“皇上、皇上息怒……”
为首的太医亦是颤抖着身形,声音听上去有几分沧桑。
眼前这位赵太医,姬礼自然是认得的。对方是皇宫资历最老的、亦是医术最高明的太医。皇帝身子不好,经常需要他前去请安把脉,如此一来二去,赵太医也将姬礼的脾性摸清楚了几分。
如今只有他敢上前,接皇上的话。
姬礼眼底,是遏制不住的怒火。
少年右手拇指处,戴了一块莹绿的扳指,那是邦国进贡的、上好的玛瑙石。初见这枚玉石时,姬礼满心的欢喜,而如今,看着眼前这一幕,他只觉得浑身气血止不住地往上涌,竟叫他猛一攥紧手,生生将那块玛瑙石捏碎!
“皇上!”
粉末溅到太监面上,肖德林惊叫一声,那嗓音又尖又细,宛若锋利的长剑划过桌角。
“皇上,您、您注意您的身子!”
鲜血从少年手指上滴落,顺着手腕,一寸寸滑下。
地上散落着的,还有方才他打翻了的水盆,里面装着皇后娘娘的血。
众人眼见着,汩汩的血珠子亦是从皇帝手上冒出,点点滴在地面上,与皇后的血慢慢相融。
如同爱人亲密的拥抱与呢喃。
肖德林在一旁看得心惊胆战,满目骇然。
“皇上,您也要注意着您的身子……”
他的身子向来不好,几乎每晚,都要饮下那苦涩的汤汁。
太医上前,欲替他包扎伤口。
“滚。”
龙袍猛然一挥,姬礼定定地站在原地,一双眼死死盯着帐中那抹俏丽的身形。
他面色煞白,如今看着平躺在床上的女子,呼吸更是一寸寸发难。炉内的香薰终于烧尽了,只在男人眸中落下星星余火,冷风一吹,他的眸光一闪寂灭。
在睁眼时,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空洞。
他畏惧,他害怕。
她伤得有多严重,他自然是知道的。
他生怕她就此睡去,一觉再也醒不来。
这些天,皇上憔悴了许多。
整个皇宫更是笼罩在一层巨大的阴霾之下,没有人敢大声说话,更没有人敢往坤明殿和凤鸾居的方向走去。甬道寂静,门庭清落,只余些素日与姬礼关系稍近的宫人,往殿内搬动那一沓沓奏折文书。
这几日的奏折,也肉眼可见地少了许多。
后宫之事,没多久就传遍了前朝。臣子们畏惧姬礼,畏惧这样一位“暴君”,怕他再发了疯。
“唉,也不知皇后娘娘现下如何了。”
官员三三两两往殿外走去,身上穿着隆重而规矩地官袍。他们虽然不喜欢姜幼萤,但也没想着要她去死。
毕竟三年前的事,在场之人都记得十分清楚。
“三年前,三年前怎么了?”
其中不乏有新晋升上来的晚辈,眨了眨眼睛,好奇问道。
“三年前……”
又是一声叹息,一位大人目色沧桑,将三年前,皇后大婚出逃之后的事一五一十地复述了一遍。
那后生大惊失色,他只知道皇上软禁了太后娘娘,却未想到,皇上是为一名女子发了疯。
“那若是皇后娘娘这次救不回来……”
正说着,他忽然噤了声。
乌云密布,怕又是一阵阴雨绵绵。
今日皇帝又未上早朝,却无人敢声张,众人在殿门口候了许久后,肖公公终于满面颓唐地走出来,告知各位大人自行离去。
走出殿门,文武百官七嘴八舌。
谈论的,皆是皇后娘娘昏迷三日、危在旦夕之事。
“容大人?”
轻轻一声唤,让紫衣之人回过神来,仆从已在马车前候了良久,却见自家主子紧握着手中还未来得及呈上的奏折,不知在思索着什么,一阵出神。
“大人,快要落雨了,咱们早些回府罢。”
车帘被人轻轻一抬,站在门前的小后生再度恭敬一福身,却又听着人群之中传来一声喟叹:
“怕是红颜薄命、凶多吉少咯……”
“那算什么红颜薄命,顶多是个红颜祸水,唉,看看咱们皇上,被她迷成个什么样子,真是作孽、作孽啊……”
容羲身形稍稍一顿,方欲踏上马车的右脚滞在半空中,听见那一声“祸水”,他忽然一皱眉,转过头去。
只见两名身着淡蓝色官袍的男子,朝这边慢吞吞走了过来。
大齐官员衣袍,以紫色为尊贵,绯、蓝、青次之。一见到身着紫衣的大理寺少卿,那二人慌忙作揖,欲拍马屁。
“容大人——”
却见着对方冷冷一转身。
二人的笑容顿时僵在脸上。
“容、容大人……?”
冷风乍起,吹动男子暗紫色的衣袍,他走上马车,冷冷出声:“回府。”
根本不留给那两人任何恭维的机会。
蓝衣之人傻了眼。
容大人素来平易近人、极好相处,怎么今日、今日……突然甩起脸来了?
两人站在原地,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咳咳,许是容大人刚升迁罢。”
“哼,不过是刚升了大理寺少卿,就这般不近人情,若是再升了大理寺卿,那还得了,怕是鼻孔都要长到眼睛上去咯!”
“张兄,您少说些……”
“……”
且说凤鸾居内。
姜幼萤昏睡整整三日有余。
姬礼彻底慌了神,宫内的太医救不醒来,他便花了重金去请民间的大夫。肖德林亦是跟着自家主子跑前跑后,每一刻消停的。
肖德林甚至觉得,若是有人真能让皇后娘娘醒来,皇上怕是能激动地将皇位传给那人。
这三日,所有政务都是在凤鸾居处理的。
太医说,若是娘娘七日都不醒来,哪怕是……再难醒过来了。
皇帝两眼一抹黑,竟又找了旁门歪道,从国安寺请来了两个和尚。
两个和尚见了姬礼,似乎想起了些什么事,面色微微一变。姬礼面对二人时,却是神态自若,全然将国安寺纵火一事忘了个干净。
既然是天子开口了……小和尚幽幽一叹,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床帐被人轻轻掀起,姜幼萤正平躺在床榻之上,紧阖着眼。
只看她一眼,姬礼便觉得一颗心钝痛不堪。
血是早早就止住了,可每当他一靠近,看见其脖颈间的疤痕时,只觉得呼吸阵痛,整颗心直直往下坠落。
心疼。
他经常坐在床边,紧握着小姑娘的手,如此一坐,便是一整夜。
姜幼萤昏睡了几夜,他便整整几夜未阖眼。
不光是太医,所有人都在外面传,皇后娘娘救不活了,要香消玉殒了。
只有姬礼在坚持。
每个夜晚,他坐在床边,看着少女素净白皙的面容出神。素日里那么清高、那般高高在上的帝王,竟也会为了一名女子,放下所有的身段。
匍匐在她耳边,一声一声,红着眼睛哀求。
求她醒醒。
小猫,不要再睡了。
他守在床边,月光寥落,男子眼下一片乌黑。
唯有那手指修长有力,一根一根,将对方纤细的手指紧紧握住。
“阿萤,若是你真的没了,朕……”
他也想去死。
时至如今,他才顿悟,为何方丈将起前世姻缘时,那名男子会抱着心爱姑娘的灵牌,跳入河中。
看着心爱之人死在自己眼前,当真是比万箭穿心还要难受。
他无能,他懦弱,他无法承受这些。
他会被逼疯。
看着皇帝眼中的疲惫之,和尚又是暗叹一声,那叹息声轻落落的,似乎让皇帝的眉头愈发紧蹙了。
“皇上,可曾听过因果孽缘?”
孽缘?
姬礼转过头,睫羽翕然一颤。
那二人的目色却是如水般平静。
“世间万物,有因有果,皇上做了什么孽,便会在娘娘身上得到报应。”
“咣当”一下,袖子一拂桌面,桌上的杯盏掉在地上。
碎了。
少年的面色亦是四分五裂,怔怔地望向眼前之人。
如是一语惊醒梦中人,所有人都见着,皇帝像发了疯一般,命人备马车,火急火燎往国安寺而去。
星子落于马蹄之上,踩起一汪细雨四溅,湿淋淋地碎了一地。
“皇上,到了——”
姬礼飞快掀开车帘,跳下马车。
身上氅袍随着冷风,在暗夜中流动。
守门的童子看了他一眼,不等姬礼开口,便看出了其意图。
黑夜之中,那人的语气亦是如这黑夜般清冷疏离:
“皇上,我们方丈今夜不在,还望皇上改日再来。”
改日?
他焦急地走上前,询问道:“方丈先生何时能回来?”
他有罪要赎。
对方又清清冷冷看了他一眼。
所有人都知晓,姬礼前些日子,效周幽王烽火戏诸侯,一把火烧了国安寺。
而如今,他倒是一副规规矩矩、克己守礼之状。
肖德林从未见过这样的皇上。
在他的记忆中,皇上不曾因为任何事、向任何人低头。
现下看着这般强忍着情绪的皇帝,肖德林只觉得心疼。
皇上就像是一只凶猛的、桀骜的、恣肆的小兽。
却甘愿为了皇后娘娘,磨掉那最为锋利的爪牙。
上天保佑,皇后娘娘早日醒来。
再度问询,那童子竟直接下了逐客令,姬礼急了眼,慌慌张张地转过身,吩咐下去。
“传朕旨意,即日起,重新修缮国安寺。寺中一切,皆要翻新一遭。”
不光修缮,又拨了好大一笔钱财。温声细语,好言好语。任姬礼再如何赔礼道歉,对方仍是不为所动。
“皇上,我们方丈今夜真的不在蔽寺。至于何日归来,全凭方丈心情。”
一向桀骜不驯的少年天子,一下子没了主意。
接下来几日,姬礼日日跑来国安寺,想面见方丈。
从一开始的请求,到后来竟逐渐演变成乞求。肖德林于心不忍,别过面去。
这几日,皇上更是消瘦了一整圈。
除了回去要照顾娘娘,他一边还要跑来监督众人修筑残庙。夜以继日的忙碌之下,姬礼终于累垮了。
眼前陡然一阵晕眩,颀长清瘦的身形骤然一晃,他竟直直朝身后栽去!
肖公公惊叫一声,眼疾手快地扶住他。
“皇上、皇上!来人,快扶皇上进屋去!”
院内乱做了一团,惊扰到了侧殿内安静闭目的男子。他一身素白衣衫,如今正跪在蒲团之上,面前摆着一樽佛像、三炷香。
“施主。”
有童子上前,递来些素斋。
容羲轻轻抬目。
“方丈呢?”
话音刚落,从佛像之后,拐来一位上了些年纪的长者。
他胡须花白,眸色波澜不惊,静静地看着正跪在草蒲团上、为人祈福的男子。
“是皇上来了。”
二人对视一眼。
又是一片鸦雀无声。
月影落在男子面容之上,他微微敛目,眼底是一片风平浪静。可那颗心却是猛烈地跳动着,让他再度望向那樽庄严肃穆的佛像。
自从皇后出了事,他便跑来,夜以继日地跪在这里。
也不知是为何人祈福。
方丈看了他一眼,见他心意赤诚,一叹息。
“罢了,看在施主的一片赤诚之心上,贫僧去见一面皇帝。至于结果如何,皇帝是否还冥顽不灵……”
他恰恰止住了声。风轻轻,吹起容羲眼底一片微澜。
诚心向佛,当是宽大为怀。
方丈迈动这步子,缓缓朝门外走去。
右脚方迈过门槛,他却忽然一顿足,转首,瞧着男子的背影。
他跪在那里,脊背挺拔,宛若一根傲然玉立在山巅之上的雪松。
老方丈不禁扼腕叹息。
皇上冥顽不灵,是心魔所致,而这位位高权重的大理寺少卿,虽然活了两辈子,又何尝不是心魔缠体呢?
……
当方丈叩门而入的时候,姬礼正坐在床榻之上,手里还捧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正舀了一小勺。
他像是刚刚转醒,面色还有些发白。
见了老方丈,姬礼明显一愣,而后竟连药也不喝了,匆匆跑下床。
竟是赤脚散发,跑到对方面前。
肖德林见状,慌忙来扶他。
“皇上慢些,小心身子。”
姬礼压根不管肖德林,朝着方丈郑重其事地一揖,平生第一次向人行了大礼。
“姬礼见过方丈。”
一颗心怦怦直跳,他生怕方丈生了恼意,扬长而去。
这是他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老方丈自然知道姬礼是为何来拜他。
少年面色焦急,长者却是不慌不忙,扶了扶花白的胡须,好生将姬礼调侃了一番。
一字一句,直指对方那日放火之举。
姬礼敛目垂容,恭敬地站在他身前,像是一个受了先生批评教育的少年。
数落完毕,见他这般,方丈也不再好说什么。眸光有些无奈,再度扫了少年一眼,轻轻落下一声:
“皇上整理衣冠后,再随贫僧前来看一样东西。”
姬礼匆忙披衣,快步跟上去。
姬礼着急,对方却是不慌不忙,慢悠悠地带着少年穿过一道又一道长廊。国安寺地势复杂,就连平地亦是万分崎岖,就在少年忍不住开口之际,老方丈终于在一处门前停下。
他转过身,笑眯眯地朝身后之人道:
“皇上且随贫僧前来。”
打开了房门,入目的却是空荡荡的屋子,还有——
姬礼微微蹙眉,走上前去。
“这是什么?”
一面落地菱镜,镜面清澈,倒映出少年的身形。
不等老者开口,少年忍不住走上前一步,只一眼,便看见镜中之人眼底的憔悴之色。
不过是过了这几日,自己竟……
怎么成了这副鬼样子。
手指刚一碰镜面,眼底的光彩霎时便碎了。
他好像,不再是当初那个桀骜不驯、不可一世的姬礼。
方丈静静站在少年身后,他知晓对方满心疑惑,便又走到屋子最里头。循着声音,姬礼朝着对方背影望去,只见他来到一处万分隐蔽的桌台前,亮起一抹烛火。
不过顷刻,那星星之火,竟将整间屋子照耀得明亮透彻!
“皇上且看。”
顺着对方的指引,姬礼侧过身,朝那面镜子望去——
镜中原本是少年的身形,谁知那烛火一点燃,镜中的画面陡然一转,竟是……
皇城!
人群拥挤的集市,集市上的商品琳琅满目,还有那阵阵吆喝声。
姬礼不解,疑惑地皱了皱眉头,显然不知方丈这是何意。
“皇上,这是皇城,”
他知晓,姬礼在皇城生活了二十年,自然知道这是哪里。
“皇上且看,京城中的百姓是如何评价皇上与皇后娘娘的。”
听了这话,少年面色一怔,却是不由自主地再度朝镜面上望去。又见画面一旋,紧接着,集市内的场景在眼前一寸一寸、缓缓放大。
直至定格一处。
几人一边挑选着小摊上的东西,一边聊着:
“唉,听闻哪里又发大水了,真是倒霉。不光有天灾,还净是遭遇些人祸。”
“人祸?什么人祸?”
一旁穿着灰布衣裳的大姐有些不解,朝他偏了偏头。
“还能是什么人祸?咱们皇城里的那位‘混世魔王’呗!”
一说起“混世魔王”,所有人都明白过来了。
便是那位为政不仁、宠幸妖女的少年暴君。
“唉,要说咱们,还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摊上这样一位混世魔王,真是苦了全天下的百姓咯!”
众人七嘴八舌,扬声讨论。
周围没有官兵,于是他们便愈发肆无忌惮。许是民怨积压已久,一下子竟让许多人加入到这场口诛笔伐之中。
“要说咱们皇帝呀,可真是被那妖女害惨了,也不知那妖女是何方人物,竟有那么大的本事……”
这一声,又让许多人上前,纷纷竖起耳朵,听起这其中的八卦来。
“妖女?不妨细细说说。”
“这妖女呀,姓姜。”
一听到那个字,镜前少年右眼皮猛地一跳,隐隐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将要发生。
果不其然,那人竟开始破口大骂:“当真是红颜祸水,祸国殃民。将咱们皇帝勾引成那番模样,真是……”
他刚一顿声,人群之中,立马发出一道愤懑的怒吼。
“不征讨不足以平民愤!”
粗布灰衣之人立马反应过来,“对,不征讨不足以平民愤!”
“不征讨不足以平民愤!!”
“她是妖妇,讨伐妖妇!”
“讨伐妖妇,讨伐妖妇!”
这一道惊天动地之声,竟让姬礼面色一白,整个人忍不住向后退了半步。他越往后退,对方却越往前走,那面容一寸寸放大,几乎要冲出镜面来!
“讨伐妖妇、讨伐妖妇!”
“妖妇德不配位,祸国殃民,当处以极刑!”
“处以极刑,处以极刑——”
啪嗒一声,镜子像是碎了。镜前少年身形一僵,却又眼睁睁看着,镜中画面忽然一转,下一刻,竟是一名少女梨花带雨地坐在那断壁残垣之中!
“阿、阿萤……?”
姬礼慌忙走上前,想要摸摸她的脸,让她别哭了。
可他压根触摸不到对方通红的面颊,回应他的,只是那冷冰冰的镜面,还有从远处传来的征讨之声。
百姓起义了!
众人揭竿而起,要推倒这暴君的统治!
“打倒他,打倒他!”
“打倒为政不仁之辈!”
“处死妖女,处死妖女!”
“不千刀万剐,不足以平民愤!!”
即便知晓眼前这不是真实的景象,少年面上仍是闪过一丝慌乱之色。他想上前,甚至想跳到镜子中,想将她抱起来。
想将她抱在怀里,用自己的血肉之躯,狠狠将她护住。
可当他张开双臂,却发现这一切都是徒劳。
少女就那般坐在那里,乌发垂落,青丝有些乱了,眼中亦是柔软又慌乱的神色。
“皇上……”
姜幼萤无助地看着他,“皇上,快逃。”
“他们马上就要打进来了,皇上,快逃……”
“不,”他摇摇头,“朕不逃,朕要陪着你,朕——”
“皇上,他们会杀了您!”
忽然一道凄厉之声,一瞬间将姬礼点醒,他看着坐在断壁残垣之间身形羸弱的少女,又一摆首。
“朕、朕要跟你一起走,阿萤,朕不会丢下你。”
“可是阿萤已经站不起来了。”
姬礼这才发现,少女腿部受了很严重的伤。
她紧紧皱着眉头,面上隐约有着痛苦之色,“皇上,您快些走,若是再晚些、再晚些……”
再晚些,他们就真要死在这里,做一双亡命鸳鸯了!
姬礼一咬牙,仍是坚定,“朕不走。朕背着你,有朕在,他们奈何不了你。”
“奈何不了我?”姜幼萤一顿,忽然笑了。她似乎轻嗤,一双眼看着身前的少年,眼中忽然漫过一大片狂风,吹得她眸色翻涌。
那一袭娇弱的身形,亦是掩于这道狂风之中。
“皇上,若是他们真的打进来了,您又如何能保得下我?”
“您又如何能以一己之力,对抗所有人,保下阿萤?”
骤然,风声好似停了。姬礼愣愣地顿在原地,看着对方的嘴巴一张一合。
那语调冰冷,一下子,让他认不真切眼前之人。
“姬礼。”
那女子居然径直唤了她的名。
她语气平静,忽然,冷冷一嗤笑:
“若是真打进来了,你自己都自身难保,又如何能保护得了姜幼萤?”
又如何能保护得了姜幼萤?
又如何能护得了姜幼萤?!
眼前骤然一黑,少年惶惶然伸出手,欲趁着迷雾消散前摸一摸少女的面颊,摸到的却是那冷冰冰的镜面。
屋内的烛火熄灭,姬礼愣在原地,忽然落下泪来。
这是他第一次哭。
他哭得那般无声,就像一个做了错事的、等待着大人处罚的孩子,无助、彷徨、迷茫。
“阿萤……”
泪水自少年面庞上滑落,轻轻坠落在地,或是晕染在少年衣领处。
他很想伸出手,很想……去摸摸她的脸颊,只有在方才,她才是有生气的,才是会睁着眼睛看着他,会与她说话。
即便是……那样直呼他的名字,那样冷冰冰地责骂他。
姬礼双眸通红,站于一片无边寂静的夜色中。
风声彻底停止了,屋内更是一片昏黑,就连月光也被那密不透风的窗牖蒙蔽着,一丝一毫也透不进来。
方丈的眼中,却像是燃着一团清明的星火。
恍然间,他轻轻一唤:
“姬礼。”
这一声,不知是从何处传来,顺着四个方向的风声,又是一番波涛汹涌。
“姬礼。”
冷风扑在少年面上,他茫然一抬头。
“方……丈。”
对方声音温和,丝毫没有责怪之意,更不是方才镜中百姓,那般声音尖利。
“方才镜中之景,你都看见了吗?”
“看见了。”
他全都看见了。
如今他只觉得一颗心被数千万只手狠狠地揪着,他的四肢百骸更是被无形的大手拉扯着,直将他带到地狱里去。
若是在未遇见阿萤之前,他想,只要生前快活,死后再下地狱,或是上天堂,都与自己毫无关系。
而如今。
他只想上天堂。
只想带着他心爱的姑娘去天堂。
“姬礼,你可知晓,那些人为何骂你?”
他知晓。
“那你可知晓,那些人又为何骂皇后娘娘?”
他们破口大骂,一声声骂她是妖妇,要她千刀万剐,以死谢罪。
“朕……亦知晓。”
看来并非冥顽不灵。
老方丈温和一笑。
“姬礼,你是帝王,你是大齐的君主。换句话来讲,你是大齐百姓的天,是他们的天子。”
“你喜欢姜幼萤,这不假,天地可鉴,你想不顾一切地对她好,想不顾任何人的感受,一意孤行地对她好。”
“可是,你想过她吗?你想过大齐百姓吗?你想过这天底下正在受苦受难的芸芸众生吗?”
他的话语,像是一把锋利的剑,直直戳入少年的心窝。
“你没有。”
老方丈看着他,一字一字,“你是自私的,你心里头没有大齐子民,没有芸芸众生。你——不配坐在如今这个位置上。”
“你就应该被推翻,被当做暴君、当做昏君被推翻。你将遗臭万年,当然,你根本也不在乎自己死后名声如何,但你在乎的女子,你最心爱的女人,将会与你一样受到千万人的唾骂。他们会骂她,骂她是妲己,是褒姒,是大齐的祸水!他们会征讨你,更会讨伐她,会让她受以极刑,会让她不得好死!”
“不,不是的……朕,朕……”
他慌慌张张地摇头,试图同对方解释,“朕没有……”
可对方哪里给他任何辩驳的机会,语气一次比一次锋利,“姬礼,你不在乎你的死活,你可以去死,你可以现在就去死。但姜幼萤呢,你忍心看着她,活在世人的唾骂之中吗?!”
他忽然一颓唐。
少年垂下头去,细长的睫羽翕然一颤,紧接着,竟是面色通白。他垂着脑袋站在那里,像是一个没有任何生气的布娃娃,任凭人拉扯、唾骂。
他……
老方丈轻轻一叹,语重心长:
“姬礼,只有你做一个好君主,做一个圣明的君王,才能护下她。”
夜幕沉沉。
当姬礼走出房门时,不知是什么时辰。
他一身明黄色的龙袍,此刻却全然没有了半分生气。肖德林没有跟着他,姬礼一步一步,慢慢朝院外走去,刚一转角,忽然见一处房门微敞,房屋里隐隐有灯火闪烁,一下子将他前进的道路照得通明。
看着那束灯光,他竟如鬼迷心窍般,不受控制地迈步。
忽然,一人走出房门。
他一袭雪色大氅,隐隐有梅香自其身上传来,见了姬礼,容羲一愣,而后轻轻拢起氅衣,缓缓迈步走来。
那一道目光平静,直视着站在黑夜中的少年。
“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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