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过来朗吟楼的时候丫头将将把床帷从金累丝帐钩上放下来,才端了灯出来,瞧见将将跨进门来的人,不禁吓了一跳。
知她一向歇的早,皇帝打量了下灯火昏昏的内室,摆手叫她们退下,自个儿袖手走了进去。
和田玉雕十二花卉纹镂雕熏炉在缓缓的吞云吐雾,屋里头飘着似有还无的安神香。
绡纱帐逶地方,薄薄的一层笼着雕龙画凤的拔步床,如烟似雾。
她平时是不爱熏香的,唯有尔然心绪不佳或者难以入眠,才会自己个儿捡一点安神香扔进香炉里头。
他定睛看了看里头侧卧的窈窕身姿,轻着脚步上前撩开了纱帐,在她鼻梁上刮了刮,谑言:“起来接驾。”
明微阖着眼去拂他的手,囊着鼻子叫他不要碰,支手往里挪了挪,迷迷瞪瞪的嘟囔:“昨儿就没歇好,我累得很……你不要闹我。”
他看着那空出来的半边床笑容轻轻一僵,随后一敛眼,挨着床边儿坐下来,温和的抚了抚她的下颌,“你尽管歇着,我就说几句话。”
“我知道你向来是天不怕地不怕,不过你明儿去长春馆,对着太后务必要恭敬谦和,万一有不如意的,咱们回来怎么样都行,在长春馆万不可胡闹……”
明微转过身来,眼眸清澈,挨在枕头上看他。
皇上无端就觉得心里有点虚,话音一顿,不自觉的舔了舔嘴唇,“上回……”他顿了顿,但觉前事也不该提,因转了话锋道:“太后的脾气吃软不吃硬,这回诸事没过问她老人家的意思,她心里是存了一口气,倘说你几句听着便罢,不要和她顶嘴……”
明微敛眼笑了笑,一语双关:“我大约没有那么不知天高地厚……”
“我是……”皇帝出言又止,轻轻叹了口气,摩挲了下她的脸颊道:“这回要委屈你了。”
“再念下去,就成唐僧了。”明微轻轻把脸颊贴在了他掌心,“我不在意,没什么委屈不委屈的,你……”
“你不要委屈我就好”,这话在舌尖打了个转,出口就变成了“你放心吧”。
皇帝俯身吻了吻她的眉心,又握着她的肩膀打量她,“满福儿说,这两日胃口倒是渐渐好了,是不是不闹腾了?”
“乖多了。”谈及孩子,她满目都是柔情,说着便笑起来,“钰儿说,此前肯定是提醒咱们不要忘了它。”
“这小子!”皇帝嘴上不屑,眼里却是笑着的,伸手覆上她的小腹,“是个女儿才好,像咱们在开来馆瞧见的那一对小孩子一般,不成……那两个娃娃太蠢,朕的小格格要好好教,不能像他们似的……”
明微由他碎碎念,但抿嘴笑也不说话,直到门上陆满福试探着唤了一句主子,他才停止了对于未来的设想,直起身来问何事。
陆满福心道,时候不早了,您昨儿是说的过去用晚膳,韶景轩那边儿皇后可是还候着呢。不过又如何敢说,因扯了个慌道:“军机房的卢玉春往九州青晏递了牌子。”
皇帝一拂袖子起了身,临走却还在她下巴上捏了捏,“歇着吧,我去瞧瞧。”
行动处,一袭长袍落拓,两肩有行龙欲飞,张牙舞爪熠熠生辉。明微瞧着他的背影,只觉自进宫以来积郁的一腔浊气,仿佛一瞬间尽数空矣。
想来,她是太过欢喜他了,欢喜到已经头昏脑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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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春馆宫人通报皇后求见之时,太后将将披衣起身,尚未下榻,闻言不禁轻轻撇过去一眼,朝金嬷嬷哼笑道:“你瞧瞧,这是怕我把人吃了吧。”
金嬷嬷一愣神儿,倒是也没想到,这位主子爷,早两日巴巴的跑过来磨了太后一下晌不说,今儿又大早上的把皇后差遣过来镇场子。
她心中好笑,手上停了停才一面扶太后起来一面道:“关心则乱。”
“咱们万岁爷打小儿就是个心细的,头一回上心的人,自然怎么周全怎么来。”
她从丫鬟手里接了单褂过来伺候太后穿衣裳,“说到底还年轻,过两年便好了……”
“他是个认死理儿的……”太后幽幽叹了口气,“这念头,上次一口气儿掐了也就罢了,痛上一时,转念或就好了,如今……”她摇摇头,转眼望金嬷嬷,不无忧心,“李氏要是有个什么,能要了他半条命你信不信?”
“如此奴婢就说句逾矩的话……”金嬷嬷倒是不意外的,慢悠悠替她扣着金丝黑线的琵琶扣道,“前两年皇上是怎么个情形,您是看在眼里的,现如今他稀罕便稀罕吧,一个孤女,便由着她也无妨,有您老人家坐镇,晾她也翻不出什么浪花儿来。”
她说着自就笑了,太后便也溜眼过来,“可见你是也晓得,李氏事实上没有什么可叫人担心的,根结还在皇上这里啊……”
说着就长长叹息,“爱之欲其生,恨之欲其死,他单单宠李氏事小,要捧她也罢。说句事故话,李鸿慈胡清平从者,不可说不众,李氏入宫,于朝政百利而无一害。怕只怕他后头有些个儿东西,收手不住,贻害无穷啊……”
金嬷嬷忖了忖,方道:“依您看,皇上有意叫二阿哥跟着李美人,难道不是避着这个的意思?”
太后眼梢轻挑:“他是有心避,怕就是到时候儿女情长,舍不得他的心尖尖儿受委屈了。”
金嬷嬷捧了帕子与她擦脸,笑道:“宫妃易子而养,本就是祖训。况敏娘娘身家位分摆在那里,着实不算委屈了。”
太后若有所思,却也不置可否。
一时外头回禀李美人到了,太后瞥去一眼没言语,到梳洗完,才搭着金嬷嬷去了膳间。
侍膳的太监一个眼神,便有一溜宫女端着碗碟鱼贯而入,依次将汤菜摆上膳桌,揭了盖子退下。
太后惯来吃早膳的习惯是先用一盅羹汤,由御膳房依节令奉上。时值盛夏,端来的便是一碗清热解暑的冰镇绿豆百合汤,金嬷嬷拿寿桃纽子松鹤同春锦地纹的大肚小汤盅盛了递与她,太后垂眼用了两口,吩咐:“叫进来吧。”
皇后自持身份,明微性情孤傲,这两个凑到一块儿,倒演不出什么姐妹情深的戏份来。
二个进门,皇后踩着花盆底衣袍飘飘在前,面上是一贯得体的透着几分喜气的笑,明微穿着白地红梅绉纱交领上襦,胭脂红地提花马面裙,敛眼含眉在后。
那厢行礼,太后眼也没抬,慢腾腾搅着汤匙道:“这大早晚的怎么跑过来?”
“儿臣几日没来给额涅请安了……”见天儿围着他的心尖儿打转,皇后手上一堆宫务等着处置,原是不愿理会的,奈何那位主子爷开了口,也便卖了他一个面子来慈宁宫,随口捏了个由头道,“恰今儿内务府新呈了几对瓶子,想起来您说想要几个插花,一道送来与您瞧瞧,看有没有喜欢的留两个。”
一面说一面支使丫鬟捧了上来。总有四对,太后过眼,留了两个通体玉润的白瓷观音瓶叫金嬷嬷收着,方回头打量她,“前儿不是说纯嘉伤风了,好些了不曾?”
纯嘉,说的正是皇后与皇帝的长女纯嘉固伦长公主,皇后一颔首,自觉替了金嬷嬷的位置来替她布菜,一面道:“劳您挂念,已经大好了。只是不巧昨儿燕燕过去寻她过了病气儿,才我路上遇见她,像是有点风寒了……”说着又笑,“偏还急着去寻钰哥儿,不叫我告诉敏妃。”
“这疯丫头……”太后嗤笑,又埋怨,“多大小了,还没个心肝儿。”
说着嫌弃,语气里却半点没有嫌弃的意思,皇后便顺着她的话寻几个孩子的趣事儿来说,太后用着膳,时不时叫她逗笑,却把明微晾在身边儿,像个摆设似的没给一个眼神儿。
直到快用完膳时,皇后把话绕回来,说她老人家好福气,立马又要添个孙子孙女儿的了,太后才淡淡扫过去,打量了她两眼:“皇帝同我说,你前些日子孕吐颇重,这几日好些了?”
被晾了许久,明微面色也是没有什么波澜的,不过略出来一步,恭敬而不卑怯的颔首回道:“回娘娘话,已没什么妨碍了。”
太后嗯了一声,又道:“……你底子不足,身子还要好好养着,人多眼杂,宫里不比外头,眼下不是挑明的时候,你各处需留心着。”太后本语声淡淡,不辨喜怒,说着却乜来一眼,隐有敲打之意,“便要你说,明着南巡政要,暗里带着后妃寻欢作乐去了……说出去是好听的么?”
这话说得露骨,明微脸上一热,火辣辣的抬不起头来,敛衽下跪,却也说不出话来,只深深埋头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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