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地银辉,从门口斜进来,正照在他的袍角上,映得银丝线绣熠熠生辉。
“没什么。”她漫漫望他,眼眸中似苦似笑,回身将妆奁放在桌上,只背对着他道:“临刑那天,我爹爹同我说,他半生贪得无厌,及至最后一刻方才悔悟,钱财名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皆身外物。他愧对祖宗百姓,可我薛氏长房子孙,不该因他一人,世世代代背负贱籍的身份,薛氏的十几口人,乃至将来的千百后人,或只能靠我一人了。”
她回过头来望他,目光定定,“我自知薛氏一案虽因你而起,却并不全在于你,我于你,亦仇亦恩亦愧。我所愿,不过一能助我为母族脱罪之人。倘有此人,薛宜愿结草衔环相报;倘无有,你只当我从未说过此话,我自安居后宅,做好你的如夫人。”
陈正弘不禁近前两步,一把握住了她的双手,“我知道我对不起你,若你信我,我必不负你所望。”
他掌心滚烫,不一会儿便叫薛宜满手汗腻,她盯着那交握在一起的双手,脑中不过一句句回荡着不复从前……
圣驾回鸾,在六月二十六日暑气最盛的一日。
当日由皇后操持在圆明园九州清晏接驾,而长公主銮驾,则在迟两日后的二十八日傍晚入京,暂住于长公主府。翌日一早,长公主携其往韶景轩与皇后复命。
经年未见,皇后端庄雍贵更胜往昔,搭手坐在宝座上,望过来隐带笑意,“你此行有功,论理当赏,昨儿万岁爷与我说,钰儿见天儿美人美人的唤你,这回便先晋作美人的位分……”打眼一瞧她的肚子,又笑道:“眼下不方便,这是暂时的,过两日,必是还要再晋。”
解释点到即止,明微坐在她下首不远处,闻言反应淡淡,不过依礼起身谢恩。
手在裙角一拎,终究胸中一口气在,难以于此屈膝,遂一福身则罢。
还是那般清傲的心性儿,皇后心中好笑,倒也不同她计较,端杯饮了一口茶道:“昨儿才来,你身子重,料还累着,我也就不多留了,朗吟楼处已收拾好了,我叫素月送你回去歇着吧,明儿一早,再去长春馆给额涅请安。”
“莫说,这两日车马劳顿,真要颠散了骨头了。”长公主也一同笑着站起来,预备告辞,皇后却一拽她的衣袖:“长姊且慢——”
“老祖宗寿宴上有些事儿,我想问问你呢,长姊劳累些,一会子用个午膻,就在我这里歇了吧。”
明微一敛眼,默然颔首告辞。
素月引路,朝云在旁伴着她,自觉她心情是不大好的。往日她也多愁,愁眉紧锁之下,却还有点点温婉甚至尔然的笑意可见,而今日进宫以后,除非与长公主说话,都是一脸冷冰冰的,便是偶尔脸上在笑,眼里也没有什么笑意。
她跟在后头一无所措,兜兜转转绕出曲廊,一眼瞧见岸边候着的陆满福之时,便宛若看见了救星一般,不自禁叫出一句陆公公。
“小主大安!”陆满福穿着胸前绣孔雀补子的茶驼色亮绸袍子,脚上高筒皂靴,一眼看来便满面带笑,利落的上前打千儿。
瞧见他明微脸上才算有了点暖意,忽又听一声唤,一抬眼看见容钰抱着浆现在船头,更是不禁一笑,叫他小心着。
“奴才伺候您?”陆满福见状,一面暗道主子爷好心思一面哈腰上前一步,得她首肯,便转而朝素月笑道:“素月姑娘回去吧,我这里伺候着便好了。”
作为皇后身边得脸的丫头,素月是极有眼色的,当下一笑告辞。
一时明微登舟,容钰几日不见她,兴致勃勃的拉着她说东说西,诸如祖母夸赞他了、皇额涅送了他一对画眉以及他小舅舅给他带了许多稀罕物件儿云云,最后又说在朗吟楼给她准备了一样礼物,她准是喜欢。
明微面上阴霾尽散,不过却惯然的轻轻拿眼斜他,颇不领情道:“你给的东西,我是再不轻易沾手了的。”
姑苏个把月,什么毛毛虫小蚯蚓,容钰没少坑她,闻言便嘿嘿笑,“这回真真是好玩儿的。”
话说着已近岸,陆满福搭手扶她下来,一抬眼帘儿,远远便望见一行人摇摇曳曳的过来了,不由就脚下一顿。
“贵妃娘娘,祥嫔娘娘,卫嫔娘娘……”捧着这么一双眼珠子在手上,这三尊佛爷面前,陆满福着实不敢嬉皮笑脸,扎地打千儿,收敛的不能再收敛。
为首一个穿杏黄地绣折纸玫瑰对襟长褂子与桃红马面裙的正是瑜贵妃,常人撑不住的一身娇嫩颜色,却衬得她愈发肤如脂凝,眉如墨画,像是仕女图中,经过了画师工笔细琢的美人一般。其光彩夺目,只将身后之人的面目尽数遮掩。
她搭着丫头的手款款过来,一眼扫到陆满福,便从鼻腔里溢出了一声哼笑:“这是上哪儿去?”
“回贵妃娘娘话——”陆满福躬身低头,面上带着谦卑的笑,“奴才是与二阿哥送李小主头回过去朗吟楼安置。”
瑜贵妃的目光便顺着他的话看过来。
容钰本跟在明微身边嬉闹,闻言回头一望,便停手上前问安,瑜贵妃冲他一笑,回了句二阿哥安,仍将目光慢悠悠的调转过来,落在了明微身上。
明微垂了下眼,即目色淡淡,敛衽朝前见礼。
“说起来……”瑜贵妃但笑不笑的望着她:“咱们倒是有缘,兜兜转转还是一家人。”
明微倒不防她旧事重提,然听及也没什么波澜,不过回之一句:“明微之幸。”
瑜贵妃勾了勾嘴角,似不过一句闲谈,却不料她左手边一人插嘴道:“可巧,我竟也与李小主有这一二缘分。”
“哦?”瑜贵妃淡淡扫她。
明微望过去,是个个头小巧、肤色很白面庞又带点圆润的女子,打扮也是极年轻的,穿牙白滚边粉缎地绣海棠的褂子,藕粉百褶裙,若非那缀着一排米珠海棠的小两把头发髻,一眼看上去不过二八女郎。
虽乍一看上去不比瑜贵妃,然倘若细瞧,则瑜贵妃虽比她明艳,却不比她质朴天然。
那眉眼与蒙立是极为肖似的,不需细想就已知她是谁。
“不过你大约是不知道我的。”祥嫔交手握着手帕,双颊酒窝浅浅,笑眼中却别有意味,“我是勇毅侯蒙庆的女儿,蒙立是我哥哥,你也是差点成了我的嫂嫂呢。”
明微敛眸不言,倒是陆满福给她说的心头一震。李相的掌上明珠曾许给过勇毅侯府的三公子,合京城的人谁不知道,可除了那位主子爷提过一回,谁敢提起这茬触霉头。
这个看起来娇娇嫩嫩的祥嫔,竟不似表面上看到的那般天真无害。
似奇怪未得到明微的回应,她拧了拧那一弯细细的新月眉,又唤:“李小主?”
明微福了一福,便言气力不济,颔首告退。
圣上近身伺候的人面前,她再张狂,也没人蠢到会给她小鞋穿。陆满福在前头引路,偷眼回头瞧瞧,见这位主儿虽似如常的与二阿哥说话答话,才暗暗放下心来。
带回去与皇帝复命,只说二阿哥陪着,小主一切都好,住处也满意,不过从前一直是朝云伺候,这会子不甚爱叫跟前儿的两个丫头掺合。
数月未归,虽有庄王代为处理朝政,然他终究有不少拿不了主意的事积着,皇帝一回来就忙得脚不沾地,间隙里听他说说明微,手里仍披着折本,闻言只停下笔来,往盛着朱砂盘的描金孔雀蓝漆盘里里舔了舔道:“告诉你干爹一声儿,尽快将朝云过了明路,提拔上来,免得日子久了横生枝节。”一顿又问:“明儿过去长春馆请安,你可探得她口风如何?”
陆满福道:“奴才趁着尚衣局送衣裳过去时提了一嘴,李主儿不大搭话儿……”
皇帝眉心一拧,执笔批红,一时并未说话,直待将那一摞小山似的折子批完,方按着肩膀道:“备驾去朗吟楼。”
陆满福听及却一迟登,回道:“您下晌吩咐了,晚上还去皇后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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