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好事多磨
腊月廿六,白修瑞回来了,慧芬喜出望外,因丈夫阳历六月时回来过一趟,才隔半年又回来,慧芬对丈夫好几年没在家过年的怨气全烟消云散。其实修瑞是到香港洽谈一笔生意,来不及返回菲律宾,才拐回东洲的,当然嘴里说是特地回家过年。
“家里没什么事嘛,身体怎么样?”
“呣……还行,有病的话也是被你儿子气的。”
慧芬抱怨了振华一番。修瑞劝道:
“由他去嘛,牛不喝水不能强摁头。振武、振兴不也成家立业娶妻生子过得好好的,让他自个儿处理,你就闭一眼睁一眼享清福。”
“眼不见心不烦,他就在鼻子下我能不管?清清白白的黄花闺女不要,却要残花败柳,傻不傻?你劝劝——”
慧芬把“他”留在舌尖,因为丈夫已打起呼噜,她不由得自责,丈夫旅途劳累,刚到家还没缓过气,自己不该拿儿子的事烦他,瞧他头上白发又多了一些。要不振华的事就随他自个儿的意思,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就像美林躲不过那个劫数,自己为他着想,他还不领情,算了,看他自个儿的福分,唉!
虽说劝妻子不必操心,可毕竟是自己的儿子,私下里修瑞还是询问了振华,振华回答两句:一、好事多磨;二、他娶定小寒。修瑞拍了拍儿子肩膀不再多说。
隔天便是小年夜,一早起来振华就盘算着让两家合在一起过年,早饭后,他正欲向母亲提议,月娇来了。慧芬是一位争强要脸的人,她一听月娇来意,当即说:
“这不是打我的脸,楼上楼下住着就像一家人,过年自然合在一起过。你家老老少少够热闹了,也让我家热闹一下,小年、大年全在我这儿过。小寒,你别推辞就这样定了。”
“不然小年在您这儿,明晚上我家,小寒好歹也是欧阳家媳妇,男男可是我亲侄女。”月娇说。
慧芬摇头,月娇有点尴尬,小寒也左右为难,因已讲好小年、大年及元宵节全到黄玫家去。
振华打圆场说:“娘,今年就先在我家嘛,几步路,在哪儿过节还不是一样。欧阳家是她的家,我这儿也算是她的家,正月头大家都有闲暇,你再请也不迟。”
振华的话是为月娇找台阶下,且话中“欧阳家是她的家”,月娇听了心里舒服。于是顺水推舟说:“看在我女婿的份上,我就不争了,她们住在这儿多有搅扰。这样嘛,初三一起上我家吃晚饭,我让小鹏弄几碗菜,记住了,一个也不能少。”
小寒连忙说:“我妈早对我讲了,定个时间请伯母一家和大姐一家上华英楼吃顿饭,感谢伯母的关照,感谢大姐的牵挂,送了那么多年货来。”
慧芬嗔道:“你们俩尽讲见外的话,房子空着也是空着,还长灰尘,俩丫头同你多亲,以后你有了”,慧芬笑一笑,“搬出去的话,俩丫头一定不舍。”
“什么搬不搬,过年要讲些喜庆的话。”月娇说。
“什么话喜庆?”慧芬反问。
“这……”月娇略一沉思,“过了年后,振华娶位新人进门,明年这时候给你添个大胖孙子。”
慧芬笑逐颜开:“好,好,借你吉言。”
小寒见振华紧皱眉头反而乐了。月娇离开后,她婉言说了去表姐家过节的事。慧芬因话已出口,不待振华开口便一再挽留,最终小寒答应在白家过小年。
因为请了小寒一家来,最好在女人面前出风头的白修瑞亲自下厨房弄小年夜饭,二妹打下手,振华、小寒也到厨房观看。白修瑞少年时就喜欢在厨房看厨子烧菜,看着看着手痒了,便动手操勺,后来又看了一些食谱的书,渐渐地煎、炒、熘、炸样样在行了,甚至还学了一些刀功。今天儿子、小寒在场,他更是踌躇满志,从刀功、火候到起锅,嘴里说着,手上动着,俨然像位厨师。
白修瑞的厨艺确不是吹的,烧得十多样菜肴口味鲜美,咸淡适中。孩子直叫爷爷做得菜真好吃,晚月、小寒也叫好,二妹、泉妹更是佩服。白修瑞得意地说:“我不是邀功,行业中要做到精通的全是男人。名厨是男人;名裁缝是男人;剃头有名气的是男人;京剧大师梅兰芳,荀慧生演起旦角比真女人更女人味。我没有瞧不起女人的意思,我只是说事实,嘿嘿。”
慧芬瞅一眼笑道:“凡事全需要专心致志,女人嘛要考虑家庭,考虑孩子,分散了精力,如果也像男人什么全放得下,那一定不比男人差。你呀,夸你几句,就以名厨自居了,大姐、小寒是见过世面的,你也不怕见笑。”
“不,不,伯母,”小寒说,“伯父的厨艺确是很了不起,伯父辛苦了。”小寒站起来,“伯父,我敬您一杯。”
“别客气,住在一块就是一家人。”
白修瑞一干而净,振华给他斟上,小寒也酒杯见底自己又满上。“我代表家母和我闺女敬各位一杯,谢谢各位对我们一家的关照,祝伯父、伯母,祝在座的诸位岁岁平安,万事如意。”振华插上一句:团团圆圆,和和美美。大人相互碰杯,小寒白皙的脸庞呈酡红色,振华不时瞟上一眼,门外已有爆竹声响起。
正月初一,男男从楼上下来,她身上穿着大红色套头圆领毛衣,恰巧嘉聪和嘉敏也穿着同一颜色同一款式的毛衣,不用说全是振华买的。男男嘴巴甜甜地说:“爷爷拜年;奶奶拜年;叔叔拜年;聪聪姐姐拜年;敏敏姐姐拜年。”同样也向二妹、泉妹拜年:婆婆拜年;阿姨拜年。
修瑞、振华拿出红包,男男迟疑着,因为妈妈讲过不能拿别人的东西。振华俯腰轻声说:“这是压岁钱可以拿的。”他把红包塞入男男的裢兜里。
过了会儿,晚月、小寒也下来了,大人相互拱手讲些过年的喜庆话语,嘉聪、嘉敏向晚月、小寒拜年,小寒给姐妹俩每人各俩红包,“一包是男男外婆的压岁钱,一包是阿姨的。”姐妹俩毫不犹豫地收下。
慧芬笑道:“这两丫头也不客气一下,还不如男男。”
修瑞说:“三个穿一样毛衣,别人还以为是仨姐妹,等会儿爷爷带你们上街玩去。”
慧芬凑趣说:“你们仨看到有喜欢的东西就让爷爷买下来,凡是喜欢的都买,爷爷有钱。”
大人、孩子全笑。
正月初二下午,白修瑞带着振华出门向近亲长辈拜年去了,他俩前脚刚走,后脚小桃便来了。东洲市习俗,出嫁的女儿正月里可在娘家住上两、三天,二妹早把小桃的房间收拾好了。小桃给众人拜过年后,搂着嘉聪问长问短,那神态就像亲娘似的,慧芬、二妹瞧在眼里,脸上闪过一丝阴影。这时门外响起叩门声转移了她俩的注意力,泉妹开了门,是黄玫一家老少来看望晚月、小寒。
林瑛、黄玫同慧芬是见过面的,彼此寒暄了几句正月头的客套话,黄玫的双胞胎儿子又在母亲的指令下给慧芬等人拜年,然后随着闻声下来的小寒上楼去了。大人在攀谈,而两孩子顽皮好动,屁股像抹油似的那坐得住,叽叽喳喳地在风琴上乱摁着,吵得大人说不了话,小寒赶忙叫男男带表哥上后院玩去,嘉聪、嘉敏也跟着一块嬉戏。男童的气质同女童就是不一样,慧芬因自己没有闺女故偏爱女孩子,可看到两个虎头虎脑的男孩子,不由得心生羡慕,目光久久地盯着。
晚上,慧芬问丈夫说了没有,“说什么?”修瑞没反应过来。
“嗨,还能说什么?”
“呣……说了。”
“振华怎么讲?”慧芬追问。
“他……他讲自己会解决,他心里已有意中人,叫我们不必操心。”
“哼,意中人不就是小寒,他以为瞒得了我。”
“噢,是小寒。”修瑞装糊涂,“难怪他邀请小寒搬来住,原来是有所图,这小子心术不正。小寒挺好的,艳而不俗,雅而不薄,你不满意?”
“娶一位黄花闺女不比娶一位二婚的强?何况还有男男。”
“振华不也是二婚的,还比小寒多一个孩子。”
“振华是男人,凭咱们家条件,即使二婚、三婚都会有姑娘愿意嫁进来。那位专看小儿的柳医生,头一个老婆死了留下俩孩子,再娶一个又走了,留下仨孩子。人家讲他是白虎星,会吃老婆,可他有钱有地位,还是有父母把女儿嫁给他。这第三任老婆已为他生了四个小孩,他娶的全是黄花闺女,只要条件好,男人几婚都不要紧。”
“我劝他要听你的话,‘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可他似乎已铁了心,他不知好歹,是福是祸他自个儿扛。你别对人讲不喜欢小寒,万一传到她耳里,彼此就不好相处,也会令振华为难。”
“我有那么傻?小寒也挑不出什么不好,我只是嫌弃她是二婚。她生过孩子,可身段保持得像姑娘家一样,看样子不是很能生养。九婶讲算命先生算冰如会生五男三女,女孩子已有了聪聪和敏敏,我希望能再有俩孙子。下午小寒的表姐来,她两个孪生儿子好可爱,振华也应该有自己的儿子。”
“你们女人很贪心,你没有女儿想要女儿,秋儿呢则想生个儿子,你身边有了孙女又想要孙子,总想十全十美。”
“哼,你不贪?不贪会把秋儿收了房,还假惺惺推辞,在南洋就已暗渡陈仓了,我也小看了秋儿……”
慧芬终于把压在心头多年的愤慨发泄了出来,当初所以同意是迫于公婆的压力。
修瑞叫起来:“天地良心,我心里只有你,秋儿怎能跟你比,你是一朵花,秋儿就是一棵草;你是一只天鹅,秋儿就是头鸭子,你是颗耀眼的珍珠,秋儿是一粒没有光泽的玻璃球;你是酒宴上的山珍海味,秋儿是穷人家的粗茶淡饭,我讲过秋儿只是你的代用品而已。”慧芬被逗笑了,修瑞翻身压上去,其实他对发妻开始发福的身体已无兴趣,可秋儿不在身旁,只能暂时用慧芬聊以充饥。
小桃住了下来,便把泉妹的活接了过去,泉妹成了多余的人,她很不自在,向二妹抱怨。二妹反说:
“她做,你就去歇嘛,还不舒服?闲下来写你的字去吧。”
从言谈中,泉妹清楚了小桃在慧芬、在二妹心中的份量,自己是无法同她较劲的,就两、三天时间,忍一忍吧。可到了初五,小桃又不走了,6号洪家给老太太做八十寿辰,请来了说书先生说《杨家将》,从初六晚起连说三晚,小桃好听说书自然不走了。二妹担心女婿不满,小桃说:“不会的,我能跟他过,他应该知足了。”
“跟姑爷吵架了?”
“没有。”小桃矢口否认,“就是多住三晚有什么不行,我又不是卖给他家了。”
慧芬笑,叫振华骑脚踏车去候家说小桃要到初九回去,小桃眉开眼笑,泉妹朝她直翻白眼。
同泉妹相比,小桃不但手脚麻利,嘴巴也甜。晚月跟慧芬闲嗑时,夸奖道:“这孩子讨人喜欢,你教得真好。”
慧芬听了高兴,嘴上谦逊地说:“马马虎虎,不给我出丑就行了。”
“我瞧她很喜欢孩子,结婚好多年了,怎么没添上一男半女?”
慧芬收起笑容:“她月事都很正常,大夫也把过脉,讲没什么问题,不知为何老怀不上,我也发愁。”
“把脉哪能把得出来,该让西医检查一下。”
“对啊,我怎么没想到看西医呢,下午就带她去。”
慧芬性急地下楼去了,看来她确是关心小桃。
下午两点,慧芬准时醒了,这是几十年养成的习惯。二妹轻轻推开门探一下头,见慧芬已坐起来,便进来对慧芬耳语了几句。
“哦,”慧芬睁大眼,“那有没有去治?”
“他娘出面找大夫,这病本来就不好治,又是他娘出面,隔山抓药更没什么用,牛鞭、狗鞭吃了不少,并无什么起色。他娘对外人还说是小桃有病不能生,小桃也觉得男人无用很丢脸不敢声张,她至今尚是姑娘身。“唉,可怜啊。”二妹摇头,“比寡妇还不如,寡妇还可再嫁,她只能熬着,偷汉子生一个都不行。”
“别胡说,去抱一个,有了孩子也许有助于治疗。”
“她婆婆说再等一等,她小叔子已添了一个儿子,她婆婆也就不急,我看离婚好了。”
“她男人又没虐待她,‘不能行房事’说得出口?”
“那怎么办?小桃可怜。”
“这是她的命,娘家也不便出面说,只能希望能治好,明天带她去南禅寺烧柱香吧。”
二妹出去了,慧芬叹口气,振华的事未解决,又多了一件,烦!
正月初六这一天,黑无常来了,振华带他上楼。
“我到灯笼巷一看傻了眼,幸好前天遇到明理大姐,才知道搬到这儿。”
“真对不住,我是想通知你,可几回走到报社门口,脚便不听使唤又离开,真对不住。”小寒歉意地说。打从明理去台湾后,每年春节,黑无常都会来一趟。
晚月拿出桔子、瓜子、花生、橄榄等招待客人,“你真有心,年年来拜年,家里都好吗?”晚月以长辈的口吻问候着。
黑无常与小寒、振华边啃着瓜子边泛泛地聊着,晚月知趣地到自个儿房间去了。
几天后,邮差送来一封寄给小寒的信,信封的落款是黑无常,黑无常有什么话不能当面讲要在信上说呢?振华带着问号上楼把信给小寒。
翌日清晨,振华一推开后院的门,一股冷风扑面而来。后院里,小寒已在扭着腰肢练着功。
“早,今天很冷。”
“动起来就好多了。”
二人打起太极拳,而后又顺着墙跟小跑了几圈,身上暖和了起来。
“会打羽毛球吗?我向学校借一副羽毛球拍。”
“借什么,我上街买一副。昨天黑无常来信是有什么事要你帮忙?”
振华一宿掂着这封信。
“他呀……”小寒笑,“他要给他一位表弟当红娘,他表弟在邮电局工作,妻子前年难产去世了。”
“哦,你打算……”
“我妈看中他没有孩子,我答应我妈再成个家,凡有男人伸出手,我就去见一见吧。你怎么呐?是不是哪儿不舒服?”
“没………没有。”
振华心中呻吟着,他能表示反对吗?他没有勇气说出“别相亲了,嫁给我吧。”
“我说你千万别草率行事。”
“不会的,是以结婚为目的介绍的,当然要惦一惦条件合适不合适,黑无常信上也说不要勉强,要慎重。”
在忐忑中熬过一礼拜后,振华问起相亲之事。
小寒摇摇头:“外表还行,可住的就成问题,他家有三个房间,他父母住一间,他一间,他弟弟一间,男男住哪儿?第二回见面他就说他家是他妈当家,他的薪水全交给他妈,这言下之意谁听不出来。还说他妈年纪大了,得由我来做早饭,难道我是为了当佣人而结婚?”小寒笑起来,看来不当一回事。
“哦,又黄了。”振华松了一口气,本想以玩笑的口吻说“我行不行”来试探一下,而小寒已开了口:
“你那一位什么时候才能带回来让大家见一见?笑什么?本来以为春节会喝到你和冰如的喜酒。”
“喝什么,我说过在你结婚前,我是不会考虑的?”
“她也同意?”振华点点头,“这……这不正常,不符合常情。”
小寒狐疑地看着:“有什么事瞒着我嘛。”
“没有,我发誓。”
振华睡得踏实了,他现在很理解当年明理对罗兴铭的敌意,明理同小寒都已确定关系,可因未婚还是担心不已,而自己跟小寒只是普通朋友,更要时刻警惕。
世上事往往是怕什么,就偏偏来什么,小寒又有了追求者,始作俑者是振华的亲娘——慧芬。慧芬认为只有小寒先嫁走人,振华才会死心,还好已有了交往的对象,可怎么光打雷不下雨呢?丈夫在家的日子,她没有上楼跟晚月攀谈,听昆曲。元宵过后,白修瑞就走了,在家一个月都不到,表面理由当然是生意上的事,真正原因白修瑞心中有数,他思念秋儿,上了年纪后,他越来越离不开秋儿的身体。丈夫走了,慧芬又有闲上楼找晚月了,从晚月嘴里得知了最新消息,她急了起来。把她认识的单身男人点来算去没有能说出口的。这天上街回来经过月娇门口时,恰好月娇提着一畚斗垃圾出来,俩亲家站着聊起来,这时素兰也走过来,抱怨家里成了医馆很不自在。月娇说:
“这是长脸的事,济民名声大,才有那么多人上门求医。还有可凡,听书林讲也有些名气了,父子俩一中医一西医多少好。”
“名气又不能当饭吃,一上手术台就是两三个小时,很少准点下班过,也没多拿钱。他父亲还一再叮咛不能有丝毫杂念,划错一刀人命关天,医生中外科医生是最累的。”
月娇扑哧一声:“你是在抱怨儿子还是在夸儿子?”
素兰讪讪一笑。
慧芬心里一动:“问一下可凡有没有还是单身汉的医生?”
“要给谁作媒?”月娇、素兰异口同声问。
“有的话就介绍给小寒,你说好吗?”
月娇点点头:“医生好,我对她说过再找一个伴。”
“她和振华一个德行,皇帝不急太监急,她娘急得很。虽说奔三十的人了,又生过孩子,可模样、身段不比大姑娘差,找位医生才能般配。”慧芬说得冠冕堂皇。
“男人懂得什么,这事得托我媳妇。”素兰说。
素兰的媳妇叫龚琳,是医院的护士。
“那就拜托你对龚琳说一说,别忘了。”慧芬叮咛道。
没几天龚琳上门来了,交谈了几句后,慧芬带她上楼去了。
傍晚,振华从学校回来,二妹拉他到厨房低声地说着。二妹早瞧出振华的心事,她也觉得振华和小寒很般配。振华眉头拧成一疙瘩,一浪刚过一浪又来,而自己只能干着急。这时晚月走了进来。
“下班呐。”
“嗯。小寒回来了吗?”
“也刚回来。”
晚月一边回答一边从锅里取出一碗蒸蛋,把水倒干准备炒青菜。
“我上去找小寒一下。”
“去吧。”
振华噔噔上楼,一见小寒就直接了当问:
“听说龚琳给你介绍一位医生?”
“嗯”小寒点头,“是内科医生,叫程思宇。今年三十三岁,一年前离了婚,有一个五岁儿子给了女方。我妈很喜欢医生这职业,一听是医生,也不跟我商量就点头答应明晚在龚琳家见个面。”
当晚,振华辗转了好久才入眠,他想起那位罗一刀。
第二天,振华有课,是三四节课,他特地先到市一医院窥视一下这位姓程的医生。哦,长得挺干净,个头也高,他心里一片阴霾。
约会了两回后,小寒告诉振华程思宇离婚的原因:
“她是护校的教师,俩人是大学同学。思宇说她个性极强,凡事全要迁就她,不管有理或无理。谈恋爱时自然事事顺着她,结婚生子后依然如此,而他则渐渐觉得自己太窝囊,会给儿子不好的影响。离婚的导火索是件小事,她带儿子回娘家,吩咐丈夫晚上去接母子俩。思宇说自己坐人力车回来,何苦要我跑一趟,她说不去接就不回来。思宇一睹气偏不去接,她也果真不回,俩人僵着,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最终一拍两散。”
“他是男人,度量应该大一点,叫他去接就听从呗,又不是大是大非问题,毕竟是自己的妻儿。”
“他也是图一时之快,没想到会闹到离婚,他说他不后悔,他受够了。不过那一位也真是,又不是路上不安全,何必一定要丈夫跑一趟,做人不能太霸道,即使夫妻也得讲点道理。”
“为什么不在医院找一个,听说护士配医生的不少。”
“他说不想在同行中找。”
“既然是大学同学,应该有感情基础。”
“我问过这问题,他讲会努力忘掉她。”
“要努力忘掉,说明藕断丝连。”
“也许吧。”
“看来你对他印象不错。”
“还行,就当结交一位新朋友。”
“有没有提到结婚?”
“早呢,他还没对父母说,父母全在印尼,十二岁那年回来跟奶奶作伴。”
看着小寒坦然的神色,振华清楚明白她只把自己当成一位知交,怪谁?怪自己没有勇气对她表白,现在只能听天由命了。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就不是你的。
接下来的日子,小寒对振华的态度依旧,振华也不打听进展如何,但心里很是煎熬。他害怕有一天小寒带着程思宇来拜见晚月,那自己彻底没戏了,还好这种担心并未发生,他向上天祈祷着。
春去夏来,这天清晨,小寒主动提起此事:“昨晚在电影院门口遇到他前妻,个子比我高,长得很清楚,看起来比较傲气,给人一种冰美人感觉。”
“哦,程医生怎么介绍?”
“这是我前妻左媚,这位是林小寒,师范学校老师。”小寒比划着。
“他前妻说什么?”
“什么也没说,冷冷地看了我一眼扭头就走,走了十来步又回头走过来说她要结婚了,儿子将改姓。思宇说,‘恭喜恭喜,订在什么日子一定要通知一声,我一定去贺喜。儿子改姓……嘿嘿无所谓,姓名只是符号而已,他身上流着我的血,遗传着我的基因,这是永远改变不了的。’那位脸色发青拂袖而去。我说她讲得可能是气话,思宇说管她真话气话,跟我无关。二人言行全很可笑,像孩子一样相互怄气。”
“什么时候带回家来让大家见一见?”
“还没到那程度。”
哦,那就是尚未确定,老天,能否再现一线生机?振华心里呼喊着。
十来天后学校开始放暑假,今年暑假比去年迟,七月十一日才开始放假。今天是暑假头一天,振华走进后院时见小寒没有在晨练,而是倚着栏杆发愣。
“想什么啊?这么专注。”
“那位左媚到学校找我。”
“什么左媚?”
“就是那位前妻。”
“哦哦,什么时候?”
“前天下午。”
“挑衅生事?”
“她要我退出,不要去拿不属于自己的东西。说没有我横在中间,她会和思宇复婚的。我反感她鼻孔瞧人的口气,也不客气回敬,‘此话怎讲?不是要结婚了?后夫、前夫全要?再说复婚不复婚找你前夫讲去,跟我何干?’她说‘你休想破坏我们夫妻感情。’我说,‘笑话,你们离婚在前,我相识在后,我破坏谁了?’她说‘我们有儿子,绝对断不了。’我说你不愿带儿子的话,就还给他父亲,我也有一个女儿,我一定会善待孩子的。’她哼一声走了。”
“你真的不再考虑考虑?”
振华仿佛看到一丝曙光。
“你听我讲,昨天下午又来了。这回像变个人,低声下气的陈述她和思宇的恋爱史,还带来儿子的照片,是个可爱的男孩子,眉眼随父亲。不知她的泪珠是真是假,我答应我可以考虑,但决定权在程思宇。她得寸进尺要我说服程思宇,她说她知道自己的脾气不好,她会改。我说这话你自己说去,解铃还需系铃人,我估计她一定已见过程思宇。”
“你有没有对伯母说?”
“说了,她一个劲叹气,最后说了句‘看在孩子的份上。’”
若不是小寒在眼前,振华会跪倒在地,感谢老天爷再次帮了他,几个月的焦灼终于解脱了,心情也悠闲起来。
“瞧,万绿丛中一点红,有一朵开了。”
小寒顺着他的手指望去,果真有一朵荷花躲在另一棵荷花的绿叶下悄悄绽放,像十八岁少女羞答答犹抱琵琶半遮脸。
“时间过得快,又见荷花开。搬到你这儿已一年,有地方住,也不急着找房子,我妈有催过我,待天凉后,我该勤快些了。”
“什么意思嘛,我不爱听,你就住着,住到男男上花轿,住到你黑发变白头。”
“这怎么行,说好是暂住,伯母会讲言而无信。”
“这事不急,你还是先处理同程医生的事,那前妻说要离就得离,说要复就得复,把婚姻当儿戏,程医生能乖乖听话?”
“只要左媚能低个头,我想会有转机的,就像你说的并没有大是大非的矛盾,何况还有个儿子。”
“那你又得重新相亲了。”
“我跟我妈讲我累了,我要歇一歇,嫁得出去嫁不出去是命中注定的,缘分天定,着急也没用。”
“对,对,缘分天定,我保证你一定嫁得出去。”
小寒忍俊不禁,“自己还是光棍,先保证自己嘛,我去煮饭了。”
小寒离开了。振华望着蓝天,庆幸自己又逃过一劫数,可能回回都这么幸运吗?提心吊胆的日子要挨到何时,不能再节外生枝了,他思忖着。
晚上八点多时,振华走进母亲的卧室,慧芬戴着老花镜正看着从楼上借来的《八美楼》。
“妈,跟你说件事。”慧芬抬起头。“我告诉过你我有喜欢的女人,她就是小寒。”
哼,挑明了。“她不是有了对象,听说相处得不错。”
“那位的前妻想复婚,求了她,她心善答应成全他们。”
慧芬心里感叹怎么老是东不成西不就,难道缘分真的在振华身上?
“她哪点比冰如强?是姑娘家时没得说,好比天上的凤凰。如今她已婚且有孩子,那就从天上落到地下,落地的凤凰不如鸡,你是鬼迷心窍了。”
振华不吱声,慧芬瞥了一眼,“你们商量好了?”
“没有,她不知道我爱恋着她,但我和她一定会走到一起,您不必再为我费心了。”
“这样说还只是你一厢情愿,”慧芬嘲讽地说,“你能保证小寒一定会答应?即使她愿意当后娘,她妈也不会同意。我听她妈的口气要找一位无家室拖累的。”
“没有十分把握我能告诉您?她妈那儿,我会说服的,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只要——”振华把“只要你别添乱”咽了下去。
“只要什么?”慧芬追问。
“只要我和小寒一条心。”
“我真弄不明白,找一位黄花闺女不比小寒强?没有一位女人愿意当后娘,你愿意当男男的后爹?”
“我爱小寒,自然也疼男男,我会把她当成自己的女儿一样。什么黄花姑娘黄瓜姑娘,又不是买罗卜买青菜,我只认定小寒,我们之间心有灵犀一点通。”
“你没有用心跟冰如交往自然不通,婚姻不是壹加壹等于二,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是一家子的事,你喜欢小寒哪一点?”
“喜欢一个人是没有理由的,喜欢就是喜欢,我跟小寒在一起很轻松很自在。娶老婆不是购物,适合我的就是最好的。您说得对,结婚不是壹加壹等于二,俩丫头跟小寒相处得很和睦,我和小寒是壹加壹等于五。”
说一句顶一句慧芬很是恼火,“你不是娶一口而是娶三口,爱不能当饭吃,什么爱不爱?过去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大多盲婚哑嫁,不也过得好好的。”
振华铁了心,今晚一定要说清楚。
“娶四口、五口我都愿意,爱屋及乌,我爱她一家人。”
慧芬怎么会不懂爱屋及乌,但她还是希望儿子能听从自己的安排。
“你不要感情用事,要考虑周全。你和美林不就是妈妈促成的,你们俩恩恩爱爱……”
“妈,”振华打断了话。“恩爱不恩爱,只有当事人自己知道。您喜欢美林,不代表我也喜欢,有些话我憋在心里很久了,从结婚第一天到美林过世,我全是在……在演戏。我竭力扮演一位好丈夫的角色,是扮演而不是发之于情,我扮演得很成功,美林很满意。在别人看来是一对恩爱夫妻,其实我很痛苦。爷爷说他也不赞成,他劝我百善孝为先,为了母亲当儿子的应该牺牲自己的情感。若不是顾及伤了您,洞房花烛夜我会逃走的。”
母亲震惊的神色,振华很是解气,他倒了一杯茶,一口气喝干。
“我说过我只把美林当姐妹,即使婚后我也没动过心。洞房花烛夜我没碰过她,在永庆两年也没碰过她,返回东洲到她过世这些年,行夫妻之事少之又少。美林很单纯,她以为两口子就是这样,以为我像她爱我一样爱她,您害了我也害了她,她没有尝到夫妻之间如胶似漆的滋味。我没有告诉她实情,是因为木已成舟,何必多一人痛苦。她走了,我很难过,但不是与恩爱妻子阴阳两隔那种痛心,而是深深的愧疚。我对不起她,我辜负了她,可我产生不了那种男女之情,我骗得了任何人,骗不了自己的心。在西溪遇到小寒后,我肠子都悔青了,我若还是单身,我就能跟明理竞争,鹿死谁手还很难料。”
“别讲了。”
“我要讲,美林走了,愧疚之余我有一种如释重负之感,说出来会遭天谴,可我真实感受就是如此,我觉得我解脱了。小寒出现后,我才明白了爱一个人的甜蜜和痛苦,知道了什么叫牵挂,什么叫相思,什么叫‘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她跟明理结婚后,我仍然恋着她,想着她,我知道这很不道德,可我管不住自己的心。现在老天爷给了我机会,我不能再错过这机会,求求您,别再逼我,我会发疯的。”
振华甩手而走,如此举止可是头一回,慧芬瞠目结舌,自己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