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氏听完一阵恶寒,她没料到这冯氏竟有这样的心眼子,编排人的本事是够厉害的,可是这番话说的很不客气,她的女儿冰清玉洁、明珠一样的人儿,怎么就轮到她在这说三道四的胡乱攀扯?江氏的脸色冷下来,她眼睛微微瞪大,张口就要和冯氏辩驳,秋梨却抢先一步按住了她的手,她一阵惊诧,侧过头去看秋梨,却见她大方一笑,好似从没觉得被冒犯。
秋梨把手浮在江氏手上,偏着头笑吟吟的去看冯氏,“大婶子这番担心可不是多余了么,”冯氏原本忖着秋梨一个大家闺秀听到方才那番话好歹会脸红,可是看样子她竟全然没有一点不痛快,反倒叫起了她婶子,冯氏自忖着自己芳龄正好,这婶子的称呼生生把她叫老了。
冯氏有点不悦的甩了甩帕子,红唇轻启方要说话,秋梨却又粲然一笑道:“我知道大婶子还年轻着,雪香之所以这么称呼您,也是按着辈分来的不是。刘花匠和刘阿婆都是年过花甲的人了,按理我是该喊一声老爷爷老太太的,这样一来,我合该管刘花匠的儿子叫大叔叔,您是大叔叔的媳妇,叫您婶子也是礼数。这样一来,您也就理清了这门头绪,大叔叔和侄女见面,中间隔着长辈和小辈的礼数,一看大婶子就是知书达理的人,我那大叔叔也是个实诚人,所以且别说大叔叔整日的不在家,即便是在家见上一面,雪香这厢也是该守着小辈的礼数的。”
江氏和冯氏显然都没有想到雪香会说出这番话来,只是江氏脸上此刻浮现出内疚之色,而冯氏则翘了翘唇角,朱红色的唇脂把她一张利口点缀的熠熠生辉,只是此时这张利口忽然没了言语,她心里窝着气,被一个小丫头将了一军,可不是阴沟里翻了船么。她翻了翻眼睛,才悠悠道:“你这丫头机灵的很,说的话倒也是在理,既然你自己不在乎,我这个做婶子的也是给自己找没脸了不是。”她咬了咬牙,好不容易才愿意承认自己是婶子,再去看秋梨,脸上还是那副天真可爱的笑容,真是可恨,也不知道到底是真糊涂还是一时兴起。
江氏暗暗舒了一口气,见冯氏面上不痛快,也只得一壁赔笑一壁从手腕上褪下她一直带着的羊脂玉镯子,冯氏是个识货的,见她袖口里露出一截温润的白色来,霎时掩盖不住的眉开眼笑,江氏也应景,强装着愧色把镯子往冯氏手腕上推:“大妹子,我们母女出来的急,身上也没带什么东西,只这镯子是我带久了的,都说人养玉,玉养人,如今这玉温热,正好趁着大妹子这手腕。”
冯氏假意推脱,手却已经不由自主的抚上了镯子,触手温润,洁白无瑕,果然是块好玉,她的心里乐开了花,也就把方才的不愉快暂时抛到了脑后去,她抿抿嘴继而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银牙来:“夫人真是客气,你说这让我多不好意思。”
江氏知道她中意镯子,自然顺水推舟道:“大妹子这个年纪,手腕上不带些首饰怎么成,只怪我没什么好东西送给你大妹子,这镯子,是寒碜了点,你可别不高兴……”
“婶子,权当是见面礼罢,您再推脱,便是和我们见外了……”秋梨瞥着冯氏腕上的镯子,心中隐隐作痛,那还是阿爹阿娘的定情信物,倘若不是实在作了难,她阿娘又怎么可能把这么重要的东西送给冯氏这样的贪心人?可怜阿娘也是个脸皮薄的,不想被人看轻罢。
秋梨心里暗暗叹了一口气,便看见冯氏已经把袖口放了下来,正好盖住了半截镯子,蜜合色的袖子趁着白皙的玉面,越发的刺眼,秋梨别过眼去不去看,只听冯氏的嗓音里俨然带着春意:“夫人和小姐先歇息着,那边晌午饭也做好了,呆会我就让老太太给送过来,粗茶淡饭,你们将就用些。”说话间她已经从绣墩上起来了,捋了捋裙面,理了理云鬓才又一步三摇的掀开帘子走了。
等脚步声远了,江氏才长叹一声颓丧无比的倚在了墙上,她垂着眸子没有半分生气的讷讷道:
“真是万事不由人,也是我们前半辈子生活太好了,如今才会摊上这样的局面。”
秋梨过来握住她的手,帮她把被子掖了掖,“阿娘,人在屋檐下,总是要低头的,不然磕了头疼得还是自己,只是低头只是一时的,等到走过了这片地,我们可不就又照样挺胸抬头的过日子了么?”
她话里全是安慰,江氏的心情这才好了些,伸手去摸她滑腻腻的小脸:“原是阿娘不知道,你这丫头已经这样懂事了,方才那‘红辣子’说的话,可把我气得不轻……”
秋梨抿嘴一笑,“阿娘,我看出来了。她不是爱膈应人么,咱们也变着法的膈应她,一口一个大婶子,只管叫她吃哑巴亏了。”
“你这鬼机灵……”江氏情不自禁的刮了一下秋梨的鼻梁,“只是这媳妇怕是记仇的很,依我看,咱们安生不了多久,眼下还是快点去庐州的好。”
秋梨听完,低头思考了片刻便摇头:“阿娘,贸然去了不好,不若先叫人送信过去打探个消息,等到有了准信咱们再过去也不迟,你现在的腿脚还不方便,走远路怕是要有妨碍的。”
江氏觉得在理,也只好点头,说话间,刘阿婆已经打了帘子进来,她手里端着个托盘,上头是两碗米饭,秋梨见状连忙上前去接过来,刘阿婆交了托盘,弓着身子站在原地,不知所措的在衣服上搓了搓手,支吾了半天才低头闷声说道:“方才我那媳妇……夫人……别往心里去。”
江氏知道她是为冯氏方才的事情觉得难堪,只是这并不怪刘阿婆,因此她宽慰一笑:“大娘,该我们母女不好意思才对,你看,本来你家里好好的,突然来了我们两个人,可不就是给你们添麻烦了嘛。您快别这样……”江氏看着刘阿婆脸上掩盖不住的愧色和无所适从,连忙冲着秋梨道:“雪香,快让刘阿婆坐。”
刘阿婆一壁摆手一壁坐下去,“夫人和小姐是大善人,我们老两口都明白,只是这媳妇实在是不懂事的紧,我们……也是没办法……谁让我们宝柱死心塌地的稀罕她呢。”
秋梨端起一个碗,坐到江氏面前,夹了一筷子饭送到她嘴边:“阿娘,我来喂你吃饭,”说完又转头冲刘阿婆笑:“阿婆,你别为这个为难,我看我那大婶子其实心眼好,性子直爽嘛,也没什么不好。”
刘阿婆一愣,才知道她说的大婶子正是冯氏,她局促一笑,颇羞愧的摇头道:“小姐实在,看谁都是好的,我这媳妇的厉害,我真是说都不敢拿出来说,只是我刘家也真是亏待了她,一个这样周正的大闺女,嫁给我们宝柱也是怪吃亏的……”原来她的确这么想的,这也就不难解释为什么她们一家都这样怕冯氏了。
江氏咽下几口饭,觉得胃口不好,摆摆手便不愿意吃了,秋梨看着碗里还剩下一些饭,轻声央求道:“阿娘,都吃了罢,说不定吃了这一顿可就没有更好的了……”她声音极小,所以刘阿婆不曾听见,江氏一怔,方知道秋梨说的什么意思,是啊,倘若这顿不吃饱,下一顿要是冯氏不给饭了,她们岂不是又要挨饿,想到这,她心里一阵悲苦,只得又把剩下的小半碗饭吃下去。
给江氏喂完了饭,秋梨这才端起自己的那一碗米饭,虽然只是白米饭加腌萝卜,肚饿的时候,已经是难得的东西了,秋梨对着刘阿婆道了谢,这才扒拉着米饭吃起来。
因为肚子饿,吃的就急,也就不管什么吃相了,看的江氏和刘阿婆皆是瞪大了眼睛,这丫头还真是能屈能伸,平时里大家闺秀的时候斯文的紧,到了入乡随俗的时候,也是一点不含糊的。
秋梨吃完了一整碗饭,心满意足的擦了嘴,这才对着已然有点尴尬之色的江氏点头一笑:“阿娘,我饿极了,你就放过我这一回罢。”
江氏隐隐觉得心酸,往日里她没少告诫秋梨《女则》《女诫》之类,连同行走坐立,饮食说话都有颇多规矩,想来她也是被束缚的久了,这样懂事可人的孩子,也是委屈了她了。
思及此,江氏又是一阵落寞,难过的话也说不上来,刘阿婆见状也知道两个人是真的犯了难,她方才也听老头子出去打听了些消息回来,说是秋家的铺子都交给了二夜秋成洵,连带着作坊和十几亩的花田都归在了秋成洵名下,这家产转的突然,虽说看起来没什么不妥,可那秋家人却绝口不提三爷的遗孀和孤女怎么个料理法,可见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如今这江氏母女怕是已经被秋家的几个白眼狼净身撵出去了,不然怎的是如今这个落魄光景。
刘阿婆心里泛起了同情,可是一想到冯氏那不满的眼神,她又觉得心中一阵抽搐,拿眼再去瞅江氏,见她正皱眉不说话,想是也累了,身上带着伤的人,身子也是经不起折腾了。
刘阿婆见状便拍拍衣裳起身了,“小姐先服侍夫人睡下吧,有什么事情只要喊一声,我和老头子就过来了。”
秋梨感激的点了点头,又把碗筷放到托盘上道:“阿婆先去罢,这些东西呆会我来收拾,就不麻烦您了。”
刘阿婆却不肯:“小姐别见外,老婆子我做惯了这些,不在乎多洗一个两个的。”说完她就端起了托盘,躬了躬身就打了帘子出去了。
江氏疲乏了,也没来得及再跟她说话,秋梨便扶着江氏躺倒在被窝里,正是寒冬腊月的天气,秋梨摸了摸冷冰冰的被褥,无奈的叹了一口气,她把江氏裹在被子里,又把秦祯的白狐大氅盖在被子上面,再看江氏的呼吸已经浅了下去,想是已经睡去了。
她这才蹑手蹑脚的除了房门,刘花匠正坐在磨盘上抽着旱烟,看见她径直走过来,便躬身起来冲她憨厚一笑:“小姐可是需要什么?”